2018-04-05
《黄金时代》所描绘的时代，表面看似害怕女人是“红颜祸水”或唾弃女人是“破鞋”，其实他们真正怕的，是女人有自我、有内心的自由。因为一旦内心自由了，外界将奈何她不得。
当然，这句话是无论性别的。男人也同样。获得内心自由的男人，也是罕有的。
所以，陈的人物价值，高于王，虽然王与此中的众生相比，已然是出类拔萃了。
这，也应该是蕴涵在王小波的人设中的。
小说里“搞破鞋”的两个人——王二和陈清扬，却是这个故事里面唯一面目清晰、有血有肉、有灵魂和自我的人。所以陈清扬的心里，是把王二看作唯一soulmate的。之后，“她与别人再无交情”。他们只拥有彼此。除此之外，放眼望去，全是人，没有魂。
说到陈清扬为什么一贯为群众所不容，她鹤立鸡群的美貌和桀骜不驯的脾性还是其次，更可憎的是她还有“自我意识”，还追求“精神生活”（这甚至比肉体的追求更加令人羞愤、难以启齿），还追求灵性爱熔于一炉的情感的至高境界？！
说白了就是，她是一个鲜活的、自由的、不肯为外力所奴役的人。
这样的人，是藏不住的。
因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必须把她揪出来，坦白灵魂的罪恶！
所以，陈清扬才在清白无辜之时被群众冤枉指为“破鞋”。
她是一个始终与自己独处的人。
最极致的表现就是她对待自己身体和欲望的态度，是时时自观、自省的。哪怕在最亲密缠绵的时刻，她也能分清“……等我“快”了以后，阵阵震颤就像从地心传来。后来她说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早晚要遭报应。说自己要遭报应时，一道红晕正从她的胸口褪去。那时我们的事情还没完。但她的口气是说，她只会为在此之前的事遭报应。”
她直面自己，从外在到内心。直面自己、审视自己、在精神层面拒绝浑浑噩噩和被裹挟。这，不要说在那样的年代，哪怕在今朝，也是何等的勇士。
这，对于奴性与压抑的大众来说，是比看似神秘刺激的“搞破鞋”更令人匪夷所思和瞠目结舌的存在。
与这种自由相比，有的事可笑可耻，有的人可怜可鄙，比如为了不被考察组清算而鼓动王二主动消失并被王二“勒索”了大量腊肉腊肠的队长；比如为了着急去赶集买菜而把他们这对“搞破鞋”绑起来的看守；比如批斗陈清扬时十里八乡赶来围观的一心猎艳的男人们；比如逼促他们写出“出轨”细节、看完后又面红耳赤的人保组干部……一个个在这对明目张胆“搞破鞋”的面前显得灰头土脸、败下阵来。
小波的笔头顽皮狡黠中暗含深意，偏不把这些人写成穷凶极恶，而是幼稚可笑、无处藏拙。这样的“轻”，恰是难以承受之重。
陈清扬最让群众可憎又可怕、连王二都难以望其项背的，是她居然会一次次剖析反观自身，直面真实的自己——这，在枪打出头鸟、人人自危的年代，是何等的勇气——她的情感自己做主，她的欲望自己做主，甚至到了小说的结尾处，王二才知道，她所交代的“罪孽”居然也是自己做主的——她拒不敷衍了事、坚持交代自己心里认定的最深的“罪孽”。
这样的气场和人物（我不想用女人这个词，这个形象的意义跨越了性别），有几个人见识过？
当一个人自知、自觉、自醒之后，ta无法不自由。
而当一个人的自由只关乎内在，不因外在的赐予或剥夺而增减时，外在已经奈她不得。这也解释了为何陈清扬在王二的不解中，坚持主动“投案”归队，以及每次被批斗时积极配合，这些于她，都是身外之物事而已，哪里能半分搅动她的心神？
“陈清扬说她真实的罪孽，是指在清平山上。。。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后来人保组的人找了她好几回，让她拿回去重写，但是她说，这是真实情况，一个字都不能改。人家只好把这个东西放进了我们的档案袋”，“陈清扬说，承认了这个，就等于承认了一切罪孽。在人保组里，人家把各种交代材料拿给她看，就是想让她明白，谁也不这么写交代。但是她偏要这么写。她说，她之所以要把这事最后写出来，是因为它比她干过的一切事都坏”。
在王二之前，她虽已为人妇，但对于两性和自己的身体，是懵懂的、未开化的。她不了解的东西，她拒绝去装作了解。
如以下两个场景：
场景一：
“我（王二）干那事时，她一声也不吭，头枕双臂，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所以从始至终就是我一个人在表演。”
场景二：
“因为女孩子身上有这么个口子，男人就要使用她，这简直没有道理。以前她有个丈夫，天天对她做这件事。她一直不说话，等着他有一天自己感到惭愧，自己来解释为什么干了这些。可是他什么也没说，直到进了监狱。”
这两个场景下，在群众眼里，你的心态应该是这样的：前一个，你是在和非丈夫的男人“搞破鞋”，于是，你的心态只应该是“无耻下贱”的破鞋心态；后一个，你的心态应该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世上千千万万的、千年万载的女人不都这样过来的吗？有什么道理可琢磨的？
可她为一世人，要看清自己和周遭。
这样的人，与这个社会的芸芸众生、乌合之众们，本就是不共戴天的。
所以，实在怨不得那些乌合之众要污蔑她、诋毁她，欲除之而后快。面孔模糊的、千人一面的、浑浑噩噩的人群的逻辑是“我们都是凑合憋屈地，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凭什么你就要活得明白，不凑合？”
她爱王二吗？当然爱。
她需要王二的爱吗？当然需要。
但这，也不能凌驾于她对自由的需要。
比起爱情来，她更追求自由，这种对自由的追求的另一种表现方式就是，不屈就自己，也不绑架对方。
因为靠屈就与绑架的爱情已经失色和乏味，并只会将两个自由人扭曲成两具行尸走肉，如大多数芸芸众生一般。
两处体现：
一处是，陈清扬只跟王二提过一次要为他“生崽”，对方无回应后再无二回，甚至王二后来再提，对她来说时移势易，已不在一个节奏里。
另一处是，多年后的重逢时，陈清扬暗自决定，在告知王二她对他的真情之后，决绝离开。“我对陈清扬说，我怎么也想不出来在最后一篇交代里她写了什么。她说，现在不能告诉我，要告诉我这件事，只能等到了分手的时候，第二天她要回上海，她叫我送她上车站。”……“（第二天）陈清扬告诉我这件事（“在（多年前）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以后，火车就开走了。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文末处一笔带过他俩短暂重聚后的永别，蜻蜓点水般，全文嘎然而止，仿佛言犹未尽。好奇怪的写法吗？不奇怪，这是完整体现陈清扬的自由人格的恰如其份的结尾。
这与她始终将“忠于自己的内心”放在第一顺位，是一致的。自尊的人，才会尊重他人，同时尊重这份感情的纯粹性、完整性和独一无二性。她没有遗憾值得去追悔。这段感情在她内心给出交待之际，已然完整，无须画蛇添足。
王小波同学实在太顽童了。用了那么多的肉体描写，有人说，他是明里写性，实则写真爱或soulmate。我觉得不是，他除了自由什么都没写。
一种人生而有之的，无以凌驾其上的自由。一种只能当作目的本身，而绝非手段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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