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05
“在乞力马扎罗西主峰上,有一具风干冻僵了的雪豹尸体。雪豹在那么高的地方寻找什么,没有人做出过解释。”
在康科德镇外两英里的瓦尔登湖畔,有人曾在这里筑起木屋,独居了两年又两个月,让人们为之津津乐道一百多年。批评他的那些人,有人怀疑他实际扮演了《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纯粹的野蛮人形象,因为他亲笔写下“文明人只不过是经验更丰富和智慧更高的野蛮人而已”;也有人自嘲说你若想如此清高、这般超然,前提是家里要有一座铅笔厂,还要有一个叫做爱默生的朋友。
可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以文学作品而论,不懂得作者的一生生活与环境,便不懂得作品的态度来源。”
同许多文艺巨匠一样,梭罗英年早逝,生前几乎寂寂无名。他大学毕业后当过教师和土地勘测员,他的作品无人问津,他所爱的人离他而去,他终身未娶……
在人们眼里,他是个有点儿特立独行的人。
与此同时,工业革命不断扩展,人类社会开始进入蒸汽时代,世界突然变得喧嚣起来。铁路一直延伸到梭罗的家乡,裹挟着追求财富的人们滚滚向前。
就在梭罗带着他的反思离开瓦尔登湖三个月后,大洋另一侧,与他年纪相仿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开始着手起草《共产党宣言》。他们都敏锐意识到了初露一角的社会遽变。那一边,马恩用无比的热情,要从物质层面掀起一场革命;而这一边,梭罗用冷峻的目光,要从内心深处探寻生活本质。
在见面之前,他们分手了。
“青春就是批判的年华。”
梭罗质疑那个时代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的一切。他的质疑绝不是蓄意自我标榜与众不同,而是经过长期独立思考得来的深刻洞见。这洞见完全经得起时间洪流的冲刷,要在很多年后才能为一般人所认识。
他批评把农夫捆绑在土地上的生计:我见许多年轻的同乡继承了农场、房屋、谷仓、牲畜和各种农具,这对他们来说是很不幸的,因为这些东西得来容易,要摆脱却很难。他想说的可能是,人类孜孜以求的物质文明成了“魔戒”。人们想从中得到更多幸福、更大自由,但很少有人能够真正驾驭它,反因自身的永不满足而甘愿世世代代受其奴役。
想来也是,多少祖辈不也是把他们此生无望的谋生模式一代代传承下来,又传递下去。考学、就业、买房、购车、娶妻、生子,就像“放羊为了娶妻,娶妻为了生娃,生娃为了放羊”一样,构成“无理循环数”。
大多数的平凡的我们比我们父辈更有成就,早早在而立或者不惑之年就为自己积攒起几十万到上百万不等,但足够用一生来偿付的银行债务。这些年也见到过好多人,一边是深深埋藏的负面情绪,一边又挂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慰藉。据说,人类从苦难中一路走来,基因里自带坚韧的密码。
他批评人们追求穿衣的新颖时尚:巴黎的猴王戴上游客的帽子,美国所有的猴子都会争相效仿;蛇蜕皮、蝶破蛹时也是如此,却是由内在努力和生长引起的,而衣服不过是我们外表的壳层和尘世的束缚,否则我们将会打着虚假的旗号航行,最终不可避免地要被自己和其他人唾弃。
他想说的可能是,动物因为内部成长的关系,破茧成蝶,换羽振翅,是内发的必然;而人类总是本末倒置,虚张声势,不思自我完善,却一心指望从外表上加以掩饰。服饰,对有些人来说,这是尊严的最后一道防线。对大多数人来说,谁的优越感毋须以此维系呢?要是发现鞋子上有了划痕,多少人这一整天就郁闷得没法好好走路了。
套用梭罗的说法,这是鞋子穿了你。有一次同事问我的运动鞋花多少钱买的,我开玩笑说是假的,他立刻愉快地替我开脱起来,我们的关系也跟着突然变得更加融洽。可能,幸福就是如范伟所说,是比较出来的吧?
他批评物质文明发展对人类的反噬:每小时急驰三十英里的火车上坐着欲速则不达的人们,而每一根枕木下都卧着一个爱尔兰人;批评横贯大西洋的海底电缆传递着公主患上百日咳之类的无聊信息,日益便利的通信因为缺乏思想的沟通根本不值所付的邮资;批评国家靠一个阶层生产主要产品的同时,把那个阶层也变成了一种主要产品。
他想说的可能是,物质文明是要用来解放人,而不是用来奴役人,要是我们不假思索地奔忙其中,恐怕违背了生活的初衷,因为奢侈最终都要折算成生命来支付。他说“做好事”不投合他的性格,其中充满虚伪与下贱。
我理解,这一方面大概是说不要给酒徒以酒;另一方面,大概是说不要在通向泥潭的路上搀扶他人,那于事无益,且有作恶嫌疑,你要给他一盏灯,或者走在前面,带他往太阳即将升起的方向去。从那个时代察觉到人的异化,迄今为止依然如此。
某种程度上说来,人类搬弄出种种发明后,确实是太阿倒持、人为物用了。无数人在生产作业的流水线上,成了流水线的一个部分,成了同质化的产品,非但没有想过脱离,反为不知何时到来的替代感到忧心忡忡。富士康员工一再连跳,人为责任矿难屡屡发生,他们在沉迷中离去,部分原因是没能幸运地听见低沉的劝诫。与其给人们慈悲,不如给人们正义;与其给人们正义,不如给人们心智。
他批评人们精神世界的空虚浮躁:有人吃了午饭打盹才半小时,醒来时却抬头问有什么新闻;而那些新闻尽是些流言蜚语,更重要的是去了解那些永不过时的东西;他喝着咖啡,吃着面包卷,翻阅起报纸,看到有人在瓦其托河畔被挖掉眼珠,浑然不觉他其实生活在这世上某个深不可测的黑暗巨洞里,而自己的眼睛尚未发育完全。
梭罗还谈到读书,他说真正的好书不会像奢侈品那样麻醉我们,让我们的思辨能力昏然睡去,而是需要我们踮起脚尖去拜读,将最敏锐和清醒的辰光奉献给它。一百多年前的话语,今天仍让我们羞愧不已。
环顾四周,各种官媒、自媒开足马力,一针又一针地给我们注射股市波动、水军大战、明星家丑、宫廷阴谋牌的肾上腺素,我们沉迷其中乐此不疲。连读书都变得时尚了,人们很少再因为读了同一本书而交流,常常是为了交流而读同一本书。要快!要速读!要拆书!要半年读百书!否则,怎么跟得上节奏,哪里才有谈资,如何能成为大牛?
你的鞭子未免太长,抽到了无辜的我们。
“鸟儿的翅膀缀满黄金,它还怎能自由飞翔?”
梭罗想告诉我们什么?说不定,他什么都没想告诉我们。他的《瓦尔登湖》或许只是他自己的一段心灵独白,至于有没有人听到,并不关他的事。他是文学家、哲学家、博物学家,也可以算得上是美学家,但一定不是革命家,他没有任何义务宣扬他的思想。
所以,对不愿听他声音的人,可以像破壁者传达三体人的态度那样告诉他们——神不在乎。
再读《瓦尔登湖》,仔细辨听他声不甚高、言不甚清的沉吟,我速速记下只于自己有用的笔记和一点浅陋的心得:
——勿沉醉,要清醒。没有什么权威能够规定你该选择怎样的生活。因为,“经过圆心能画出多少直径,就有多少种生活方式”。不必刻意采取他的生活模式,瓦尔登湖的独居只是他探索别种生活方式有无可能、是何限度的实验,况且他自己也已离去。重要的是,千万不要成为柏拉图所说的“洞穴人”,沉溺于表象,陷身于盲从,浑浑噩噩了此一生。怀疑是一种宝贵的态度,我们都有权利知道自己是不是生活在“楚门的世界”中。
——勿自弃,要达观。“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倾听内心的声音,确认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顺从内心的选择,大胆开拓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瓦尔登湖,它不是想象的那般遥不可及,只要不缺乏勇气和智慧,只需随身带一柄斧子就能走进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并非所有的放弃都是逃避,有些是勇气。也不是说一切的改变都必须事先做好万全准备,贫僧以一瓶一钵能游南海,富僧备三年而不成,差距往往只在第一步。达观是顺其自然的生活态度,顺其自然首先是顺应内心,它比身外之物更能陪伴我们一生。
——勿迟钝,要敏感。生活即艺术,要端正地赏鉴,认真地雕琢。味道从来不在肚子里,而是在舌尖上,只有味蕾敏感的人有资格尝出它的美妙。说到底,人生就是一段体验。白菜有白菜的滋味,萝卜有萝卜的滋味。细细体味,便是好的。我们都活在“永恒的过去与永恒的未来之间,也就是此刻”,倘能把握好无数的此刻,就能“在时间的溪流上垂钓”。精神充实,懂得欣赏,生活中处处皆是瓦尔登湖;内心翻腾,杂念疯长,朝圣归来依然浮躁。
——勿不及,要得体。盈与缺皆是不及。尤其要注意勿为物累,因为节制不独是一种美德,而且是平衡的智慧。得体的标准是内心安宁。走在人生旅途上,背包都是自己扛起来的,感到生命不能承受的,多半是对脊梁缺少正确的估计。“从前车马很远,书信很慢”,让人很怀念。让人怀念的其实不是从前的时代,是自己不曾被匆匆步履丢下的灵魂。铅华洗尽,方见本真。
再见,梭罗。再见,瓦尔登湖。
随着时间的流逝,属于天空的飘向天空,聚成星光;属于大地的沉入大地,化作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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