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群体的偶像崇拜(上)
我们已经知道,群体并不进行推理,它对观念只会全盘接受,或是完全拒绝。
我们还知道,对它产生影响的暗示,会彻底征服它的理解力,并且使它倾向于立刻变成行动。
我们看到了,对群体给予恰当的影响,它就会为自己所信奉的理想慷慨赴死。
我们还看到,群体只会产生狂热而极端的情绪,同情心很快就会变成崇拜,而一旦它们心生厌恶,也几乎立刻会变为仇恨。
我们现在对群体已经知道得足够多了吗?
事实上,对于群体这样一只怪兽,我们只是摸到了它的一鳞半甲。
我们上面提到的那些特点,也只不过是一些表面的东西,在这下面还有着更深的机制等待我们去挖掘。
假如我们对群体的这些特点做更细致的研究,就会发现不论是在有着狂热宗教信仰的时代,还是发生了政治大动荡的时代,都出现了同样的感情,它有着古怪的形式,并且蕴含着深厚的宗教情谊。
对于这样的一种感情,我们除了把它命名为偶像崇拜,再也没有更好的称呼。
偶像崇拜有着非常简单的特点,有着五大标识来供我们辨认。
第一,偶像总是凌驾于信徒,处于高高在上的地位,这一点有着决定性的作用。
第二,信徒总是盲目服从偶像的命令。
第三,信徒没有能力,也不愿意对偶像规定的信条进行讨论。
第四,信徒有着狂热的愿望,希望把偶像的信条广加传播。
第五,信徒倾向于把不接受它们的任何人视为仇敌。
当群体的感情符合第一项标识的时候,不论它的偶像是一个看不见的上帝,还是一具木雕、石像,或者是某个英雄或政治观念,这种形式就等同于宗教,而这种感情就变成了宗教信仰。
在路易十五统治的时代,出现了一位圣格美伯爵。此人声称自己发现了长生不老药和点金石,还夸耀自己活了两千多年,有数不清的人相信了他的鬼话。
当时他大约七十岁,但看起来只有四十多岁,气色非常之好,他的镇定自若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是个极其博学的人,当被问到他与古代圣贤交往的状况时,他能够对答如流,没有任何破绽。当时巴黎的社交明星是庞帕德夫人,而能够随意进出她化妆间的只有圣格美伯爵一个人。夫人很喜欢与他聊天,伯爵在她面前谦虚了起来,但是让她相信他至少活了300年。
一旦民众开始迷信一个人,常常会攀比谁更迷信。在当时的巴黎,到处都在流传这位伯爵的传奇故事。几个喜欢恶作剧的年轻人进行了一项试验:他们雇佣了一位喜剧演员,让他扮成圣格美伯爵的模样,站到大街上去吹牛。
这位假伯爵站在大街上信口胡言,说自己曾经与救世主共进晚餐,而且把酒变成了水;他和耶稣是亲密好友,耶稣经常警告他不可太放荡,否则晚景凄凉。这位假伯爵惊讶地发现,民众简直什么都相信,甚至连如此亵渎神灵的昏话也毫不怀疑。而三天之后,几乎全巴黎的人都在传说伯爵在大洪水刚结束不久就出生了,将来也不会死。
很显然,在圣格美伯爵的信徒身上,我们看到了一种近乎迷恋的崇拜心理。不过,仅仅这样还是不够的。
假如一个人只崇拜某个神,那么他还算不上有虔诚的信仰。
只有当他把自己的一切思想资源、一切自愿的服从行为、发自肺腑的幻想热情,全部奉献给一项事业或一个人,将其作为自己全部思想和行动的目标与准绳时,才能够说他是个虔诚的信徒。关于这一点,我们会继续探讨。
(2)群体的偶像崇拜(下)
只要拥有了宗教感情,群体的妄想与偏执就被激发出来了。我们可以仔细考察一下,凡是自信掌握了现世或来世幸福秘密的人,难免都会有这样的表现。而当聚集在一起的人受到某种信念的激励时,在他们中间也会发现这两个特点。
在17世纪初的德国,“玫瑰十字”教派正是这样一个团体。几乎所有的梦想家和炼金师都加入了这个教派。他们自称教派的前八名成员能够包治百病,如果他们愿意的话,还可以把教皇的三重皇冠摧毁成粉末。
这些人信誓旦旦地声称,加入“玫瑰十字会”的人可以得道神灵的帮助,获得创造奇迹的魔力。所有会员都可以消除瘟疫,平息狂风暴雨,能够腾云驾雾,一日穿越千里;还能够打败恶魔,治疗百病。类似于这样的妄想,在许多宗教社团中都有存在,这种妄想在信徒中快速地传染,使他们变得狂热,最终演变成偏执的宗教狂。
我们可以看出,在法国大革命时代的雅各宾党人正符合上面的分析,他们的骨子里就像宗教法庭时代的天主教徒一样虔诚,这促使他们坚定不移地实施恐怖统治,宣泄着因狂热信仰而产生的残暴激情。
群体的信念有着盲目服从、残忍的偏执以及要求狂热的宣传等等这些宗教感情所固有的特点,因此可以说,他们的一切信念都具有宗教的形式。受到某个群体拥戴的英雄,在这个群体看来就是一个真正的神。拿破仑当了15年这样的神,一个比任何神都更频繁地受到崇拜、更轻松地把人置于死地的神。即使是基督教的神和异教徒的神,对处在他们掌握中的头脑,也从未实行过如此绝对的统治。
(3)如何建立偶像崇拜
身为一位领袖,如果想要让自己创立的宗教或政治信条站住脚,就必须成功地激起群众想入非非的感情。
群体无时无刻不在幻想,如果能够让他们在崇拜和服从中找到自己的幸福,就能够让他们随时准备为自己的偶像赴汤蹈火。在这一点上,我们仍然可以在历史中找到例子。
当我们回顾罗马帝国的历史时就会发现,维系这个庞大帝国存在五个世纪之久的因素根本不是武力,整个帝国的武装力量,只有区区三十个军团,然而却能够让整整一亿人俯首听命。
这里面的秘诀就是偶像崇拜,而神就是皇帝本人!
通过少数人的操纵,皇帝成为了罗马伟业的人格化象征,他就像神一样受到了全体人民的一致崇拜。只要在罗马帝国的疆域之内,即便是最小的城镇也设有膜拜皇帝的祭坛。根据史料显示,在基督教兴起之前的许多年里,罗马帝国的所有城市里,都建造了纪念奥古斯都皇帝的神殿。为了维持这种机制,每个城市还专门选举出一名大祭司,他是当地的首要人物,权力与威信都要凌驾于市政官与治安官之上。
从罗马帝国的偶像崇拜中我们可以发现,建立一套类似于宗教信仰的机制,需要这样几个步骤。
第一:要对群体的想象力善加利用,为群体提供一个鲜明的形象,使之产生幻想。
第二:当群体开始沉湎于妄想中时,就要果断而大胆地对其进行洗脑,以夸大其辞、言之凿凿、不断重复的方式来煽动群众的情绪。
第三:当群众开始陷入狂热之后,则要以领导者的面目出现,为他们指出方向,用信念来激励他们,使得他们重新开始想入非非,并在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当这些工作完成之后,偶像崇拜就已经被初步建立起来,剩下的工作就是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机制,来完成对宗教感情的维护。
我们可以看到,大多数支配着人们头脑的大人物,如今已经不再设立圣坛,但是他们还有雕像,或者他们的赞美者手里有他们的画像。以他们为对象的崇拜行为,和他们的前辈所得到的相比毫不逊色。之所以在今日这个科学昌明的年代,还会出现如此的丑剧,其原因并不奇怪,只要深入探究一下群众心理学的这个基本问题,即可破解历史的奥秘。
因为群众不管需要别的什么,他们首先需要一个上帝!
(4)偶像崇拜不会消亡
偶像崇拜永远不会消亡,因为群众需要宗教。
我们万万不可认为,偶像崇拜不过是过去时代的神话,早已被理性彻底清除。在历史上同理性永恒的冲突中,感情从来都是战胜者。
无论是政治还是神学,或者是社会信条,如果想要在群众中扎根,就必须要采用宗教的形式。因为除了宗教团体之外,没有一个团体能够排除讨论,而讨论必然会产生奋起,这往往是危险的分裂开端。
即使群众接受的是无神论,这种信念也会表现出宗教情感中所有的偏执狂,它很快就会表现为一种崇拜。
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位深刻的思想家曾是一位虚无主义者,是虔诚的有神论者。然而有一天,他受到了理性思想的启发而突然觉悟,撕碎了小教堂祭坛上一切神仙和圣人的画像,吹灭了蜡烛,立刻用无神论哲学家的着作代替了那些被破坏的物品。
说到底,这位思想家的宗教感情并没有丝毫变化,发生变化的只有宗教信仰的对象。
同样的,偶像崇拜这种形式并不会真正地消亡,无论时代进步到何种程度,即使不再有圣坛与雕像存在,也会有新的形式来替代它。而民众的迷信与崇拜,却不会有丝毫的减少。
在当今这个时代里,群众固然已经听不到神或宗教这种词,但是在过去一百年里,他们从未拥有过如此多的崇拜对象,古代的神也无缘拥有这样多受到崇拜的塑像。
在1886年,那位鼓吹对德复仇的布朗热将军开始担任陆军部长。我们可以看到,在“布朗热主义”的旗号下,群众的宗教本能再一次被复活了,不满于共和政府的民众群起拥戴他,甚至在任何一家乡村小酒馆里,都会找到这位英雄的画像。
这个人被赋予匡扶正义、铲除邪恶的全权,成千上万的人会为他献出生命。如果不是他懦弱的性格,不是那样临阵怯场而不敢发动政变,那么以他传奇般的名望,肯定能在历史上占据伟人的位置。
(5)又一个你无法接受的观念
理解了群体的宗教情结,我们可以对一些十分重要的历史给出这样的解释。
任何一桩惨案,总是群众所为!
过去的史学研究者在对社会现象进行研究时,往往只注意自然主义的角度,却忽略了心理学的角度,因此往往看不到一些事件的起源。
这种研究对事实有充分的讨论,然而从研究群体心理学的要求看,却并不总是能够找出大革命的起因。事件中血腥、混乱和残忍的一面让人感到惊恐,但是从那部伟大戏剧的英雄身上,却很少能够看到还有一群癫狂的野蛮人肆意妄为,看不到他们对自己的本能丝毫不加约束。包括这场革命的暴烈,它的肆意屠杀,它对宣传的需要,它向一切事物发出的战争宣言,统统因为研究方法的偏差而被埋没。只有当认识到这场革命不过是一种新宗教信仰在群众中的建立时,才会得到恰当的解释。
除了法国大革命之外,宗教改革、圣巴托洛缪的大屠杀、法国的宗教战争、西班牙的宗教法庭,都是受宗教感情激励的群众所为。凡是怀有这种感情的人,必然会用火与剑去清除那些反对建立新信仰的人。
譬如遍布西班牙全境的宗教裁判所,仅在1483到1498年十五年的时间里,就以火刑处置了十万人之众。然而这种极端而残酷的办法并不稀奇,凡是那些有着真诚而不屈信念的人,都会采用这样的办法来对付反对者。
假如他们采用了别的办法,他们的信念也就不该得到这样的评语了。
因此,我们所提到的这些大事件,只有在群众的灵魂想让它们发生时,它们才有可能发生,即使最绝对的专制者也无能为力。
假如某个史学家说,圣巴托洛缪惨案是一个国王所为,那么他显然对群体心理一无所知。
因为所有的屠杀命令,固然可以由君王来发布,却必须由群体的灵魂来贯彻。
即使是握有最绝对权力的专制君主,充其量也只能加快或延缓其显灵的时间。
所以我们可以说,无论是圣巴托洛缪的大屠杀,还是惨烈的宗教战争,并不完全是国王们所为,就像恐怖统治不完全是罗伯斯庇尔、丹东或圣鞠斯特所为一样。
在这些事件的深处,统治者的权力并不是永远存在,有的只是永恒的群体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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