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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篇 厨子案 第四章 升

  昏冥于升,知进而不知止者也。其为不明,甚矣。

——程颐《伊川易传》


  刘仓子已经躁急了许多年。

  他父亲是衙前老吏,为人愚懦,事事小心,到老也只是个写录文籍的贴司。月钱三贯、米六斗,仅免于饥寒。刘仓子自小瞧着其他吏户家的孩儿吃穿耍用,样样都胜过他许多,再看那些父亲,个个鼻孔哼气、眼朝天翻、话声震瓦,他父亲却常躬着背、垂着脸,走路生怕踩到什么。别人的差事常推给他,功劳却从不算及他。

  刘仓子不愿如父亲这般窝气受嘲,何况这大宋,是吏人之世界。州县官员虽然皆由朝廷差遣。可官有避嫌之规,严禁去原籍或有田产之地赴任,因此,官常为客,三年任满,便得迁转。而吏却是主,世代生长于斯,人情事理,自来惯习。官不知的,吏熟;官不见的,吏察,因而,有强吏自称“立地知县”。刘仓子便想做这等立地官人。

  他自小学了些文墨,投名应募吏职后,先被差作乡书手。乡书手是向下的职务,常年只能奔走于乡里。他瞅准了县仓,一县要务在税赋,税赋大半归县仓。县仓簿记由一位手分掌管,他便时时寻机去巴附这手分。他没有钱去开路,只能使力,运柴搬水、跑腿捎物、听风探信……但凡能瞅见的间隙,都尽力奔赶过去。那手分自然知道他的私心,却始终装作不知,他献忠效力,只安然受之,把他当作一个义仆。他虽懊闷,却不敢懈怠,更不敢流露丝毫。

  如此勤勉了五年,他已经二十四岁。那手分似乎略略转了些意,有天向他透了一句活话:“那老仓子昏得连麦和荞麦都辨不清了,得换人了。”他听了无比欢喜,去乡里催税时,向一家农户强索了两只鸡,提着要去送给那手分。刚走到桥头,见两个公人押着一个戴枷囚犯,迎面走过来。他一瞧那囚犯,竟是那手分,头发披散,满脸污垢,咧着嘴在哭。他顿时惊住,手一松,两只公鸡掉落,扑腾几下,一起掉进了河里。

  更令他懊丧的是,县仓新差的手分,竟是他原先的上司。他因一心望着县仓,从未着意敬顺这个上司,而这上司也早已晓得他的心思作为。他心一横,转而又去巴附这上司。这上司始终冷着脸,偶尔嘲他几句。他顾不得这些,照旧继续寻机效力,那上司也只安然受之,连头都未点过一点。

  又过了三年,到去年年初,上一位知县都已任满,那上司却仍未有一丝松活。他也心力耗尽,心想自己这辈子恐怕也只能做个下吏,至今连个妻子都无力说娶。这颓念一生,人顿时委顿,觉着眼前黑茫茫,寻不见一丝生趣。灰心之极,甚而想寻短见。

  可就在这时,那上司竟唤他过去,说:“那老仓子已老得连钥匙都认不得了。县丞已撵走了他,你来替这个缺吧,明早交接。”他听了,瞪直双眼,头皮一阵阵冒寒气,半晌才回过神,张开嘴,却发不出声,只怔怔点了点头。回去途中,一直如同做梦。路边一个妇人抱着个幼儿,那幼儿流着鼻涕,望着他叫:“官儿,官儿!”他一听,才醒转过来,顿时咧嘴大笑起来,笑声像是大风从破窗纸缝里呼啸而过,唬得那幼儿顿时哭起来,那做娘的白了他一眼,忙抱着孩子回房里去了。他却一笑再止不住,一路笑回家,脚步几乎要离地飞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赶去了县仓。他在这附近不知窥望过多少回,今天终于走近。那县仓在睢水上游,河湾边一大片空地上。一丈多高土坯围墙,两扇铁叶大门,黑漆早已锈蚀剥落。门边挂着一个牌子,上写“襄邑官仓”。墙侧有一个大水池,以备火患。

  大门旁边还有一扇小门,他刚走过去,门忽然打开,一个老吏走了出来,正是那老仓子,年近六十,须发皆白。身子虽瘦小,瞧着却极精悍,朝他望过来时,目光有些倨傲不屑。他最恨的人便是这老仓子,几十年把着这粮仓的门,不知偷挪了多少公粮,家中数百亩良田,子孙尽都在县里为吏,个个都张狂无比。

  老仓子微露出些笑:“进来吧。”他忙跟了进去,里头是一个极宽阔场院,巍然耸立几十座仓廒,全都是青瓦青砖,尖顶圆墙。那场院地势中间略高,环绕仓廒,布满砖砌水槽,通往场院四周泄水暗沟。四下里极静寂,只有几只鸟雀在仓顶晨光中飞跳鸣叫。几个弓手并排坐在一座仓廒墙根晒日头。

  老仓子引着他走进门边一间房舍,那个手分上司正坐在一张黑漆方桌边吃茶,两个小吏站在柜子边整理簿记,另有一个年轻吏人侍立在门边,脸上一直挂着恭笑。他认得,是县里一个抄录税簿的贴司,年纪、家室都和他相似。

  那上司见他进来,放下茶盅,吩咐道:“往后便是你们两个轮值看管这官仓,桌上那些是存粮簿记,你们和老仓子一起去粮仓查点清楚,交接过后,少了缺了,便是你们两个来担责。”

  小吏将一本簿记递给他,他忙接过,和那年轻贴司一起跟着老仓子去清点粮库。老仓子拿了一串钥匙,一间间打开,给他们报数。他和那年轻贴司都不敢松懈,尤其是前不久这官仓才遭盗窃,丢了近千石粮,至今还在追捕盗贼。他们两个一笔笔对着簿记仔细查看,整整耗了一上午,终于清点完毕,数目无误。那被盗的粮,已在这粮簿上勾除。他们两个才放了心。

  三人一起去回禀那手分上司。手分叫一个小吏将那簿记收进公文袋中,正准备起身,忽然说:“竟忘了最要紧一节,你们两个得在那粮簿上签字画押,才算交接完备。”随即转头叫那小吏从公文袋中取出那粮簿,拿过笔墨。他照吩咐,在那簿记末页上写下:“交接清点已毕,账目存粮相符。”而后签字画押,填写年月日。又让那贴司也签字画押。手分这才叫小吏重新收起那粮簿,让老仓子将粮仓钥匙交了出来。他忙小心接过,和那年轻贴司一起出门送走上司,回来商议了一番,定下以日中为界,一人当值六个时辰。那天由他先当值。

  那年轻贴司走后,他关起了小门,在粮库中慢慢巡看。那几个弓手忙站起来,都恭称他“刘仓子”,跟在他身后,一路热心解说。他仰头望向那些仓廒,如一座座雄壮青岭,心也随之高阔开敞。不由得笑叹一声,费了近十年苦功,终于到得这地步。

  这些年,他早已探问到这官仓中许多隐情,偷窃、挪移、转卖、亏空……最惊人者,是几年前“两仓一牌”事件。县里共有两仓,除去这座税粮仓,另有一座常平仓,专存粜卖赈济之粮。开封府每年定期差人分别来点检两仓。那年,襄邑常平仓存粮被盗卖一空。点检官来查常平仓时,县里将官仓的牌子换成常平仓,把点检官接到这里,竟顺利瞒过。之后花了几年,设法添了许多杂变税,才将常平仓存粮勉强补齐。

  刘仓子知道,至少一年之内,不能妄动任何心思,等摸清了其中理路,才能徐徐图之。于是他安安分分值守,并时刻提防着另一个仓子,不许自己出任何纰漏。

  新知县上任后,头一件事便是来点检官仓。县丞和主簿跟着那新知县,叫了官仓手分,拿着粮簿来点检。那天正该他当值,他垂首紧跟在后边,手分翻开那粮簿,边走边报数目。新知县初来乍到,查问不到多细,只在场院内略走了一圈, 便回去了。他一眼看到手分手中那粮簿,觉着似乎有些不对,一时间却想不出哪里不对,心里却隐隐一寒。

  那些官员走后,他仔细回想了一阵,却仍想不出,倒是忽然念及另一桩事:那老仓子守了这粮仓大半生,一家十数口都靠这粮仓谋福得利。他虽然年老,却为何不让自己儿子接替这职任?以他在这县里的资历人情,不难办到。为何会将这肥差轻易让给我们两个孤穷下吏?

  他越想越疑,越疑越怕。难道是他们做下亏漏,让我们两个没来路的顶祸?但那天接手时,仓中粮食账目并没有什么差误,全都对得上。他再三想不明白,只得作罢,心里却始终有些隐忧。

  过了一阵,他隐约听到些言语,这官仓似乎真有亏空。他听到后,顿时慌怕起来,自己果然是被捉来顶罪。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又没有人可以商议,只能惶惶待命。幸而主簿和几个大吏设法造出个账目,暂时瞒过了新知县。他这才略略安了些心。

  好不容易熬过一年,到今年正月十二那天,他轮过值,正在寒风里急急往家赶,忽然被一个人叫住,抬头一看,竟是县尉卫参。他从未答过话,只知此人心胸极窄,爱记恨人,因而有些怕。县尉将他叫到旁边一座酒楼,选了个僻静阁子,叫了些酒菜,让他坐下说话。他哪里敢坐,推让了半晌。县尉有些恼起来:“让你坐便坐,哪来这般絮烦?”他只得蹭着椅边虚虚坐下。

  “我叫你来,是要你去做一桩事。我不跟你绕肠子,便直说了——”县尉忽然隔着桌子伸过头,压低了声音,“有个人你得帮我除掉。”

  他听了一惊,险些滑坐到地上。

  “此人是个孩童,家在帝丘乡皇阁村,名叫王小槐。你可听说过?”

  他慌点了点头。

  “若不除掉这个孽畜,你这条性命便难保。你可知为何?”

  他忙摇了摇头。

  “去年你升作仓子,去官仓交接。那手分收了粮簿,又取出来叫你签字画押。你可记得?”

  他一惊,忙点了点头。

  “他收进公文袋的,是你清点时的账簿,第二次取出来的,却是另一本账簿。前一本是假账簿,后一本才是真账簿,亏空有两千多石。”

  他不由得惊唤出声,屁股下面凳子一滑,顿时跌坐到地上。他慌忙爬了起来。

  “眼下众人虽瞒住了新知县,王小槐却从他那死爹那里得知了此事,并打算告发。他若一旦嚷破,你这条性命还想保住?”

  他几乎要哭起来。

  县尉却伸着头、凶狠狠瞪着他:“你必须除掉那小孽畜。正月十五,小孽畜要去汴京,那天半夜,有顶轿子抬了他,沿汴河大街出东水门。那轿顶上插了根枯枝。我替你告假,再给你寻三个帮手。不过,如何下手,得你自家安排。你若办成此事,我保你做官仓手分。你若不去,我便到新知县跟前揭破假账一事。上头签字画押的是你,偷盗两千石的自然也是你。明天清早,我叫人备好四匹马,在县西头五里亭下等你,你们四个聚齐了,便尽早上路。”

  他垂下头,再说不出话。回去后,焦苦了一夜,终不敢不去。第二天一早,谎称赴京公干,告辞了父母,来到五里亭。果然有个弓手牵着四匹马等在那里,弓手将马交给他,便转身走了。他等了半晌,白揽子、施书手、胡斗子三人陆续来了。那三人都神色愁苦,自然都是被胁迫而来。他不愿多语,骑上马,便往汴京赶去,那三人一直跟在后头。

  到京城时,已是正月十五傍晚,他们在虹桥边一家面馆吃了碗面。他让那三人去旁边茶肆里等着,自己骑了马,先去探路。他是头一回来汴京,却毫无心思去观赏市景。一路问着,进了东水门,沿着汴河大街向西,慢慢探看,走了许久,见街边有家铁铺,便进去买了把尖刀。而后上马原路返回,见香染街口过去百十步便是东水门,便选定了这里。下马站在街口,思忖良久,他才想出一个主意。

  以往,想出一个好主意时,他都要暗暗欢喜半晌。那天,天色已黑,他站在那街口,望着往来行人,两边楼店灯火,心里却焦苦之极。他觉着自己像个孤魂一般,一阵阵想哭,寒风刺眼,泪水不由得落下来。他忙擦掉眼泪,不许自己再多想,便上马出城,寻见了那三个人。那三人也都低头苦脸,没有言语。他坐下来要了半角酒,和那三人一起各吃了两碗。而后,借着酒劲,将自己的安排告诉了三人,只是没有提刺杀。

  将近午夜,那茶肆要打烊时,他们才出来,骑马过桥,进了东水门,来到香染街口。他让那三人牵着四匹马,躲在左街避风处,自己则守在街口店门边,一直瞅望着。那轿子要从西边过来,西头只有一家赵太丞医馆和一院官宅,早已关门,外面没挂灯笼,大团乌云又遮住圆月。只有借着东边孙羊正店的灯光,才隐约看得清一段路面。这时街上早已清静,只偶尔有个路人经过。

  他等了许久,听到一阵唰唰脚步声,随后,一顶轿子从暗影中显了出来,轿顶上插了根枯枝。他忙转身急步跑到那避风处,低催了一声,随即和那三人翻身上马,用力驱马向那轿子奔去,那轿子刚行到街口,他的马几乎撞到轿子。他腾地跳下马,心里恨怨借势发作,恨恨怒骂起来。那三人也已奔到,照安排的,全都跳下马,胡斗子和白揽子揪住前头那个轿夫,施书手挡住后头那个轿夫,一起高声怒骂。他则趁机抽出尖刀,掀开轿帘,里头极暗,只隐约看到一个瘦小黑影,他略一犹豫,一咬牙,朝那黑影狠狠刺去,一刀深刺进身体中,里头发出一声呻吟,幸而声音不高。他怕一刀不死,用力抽刀,又连刺两刀,里头再不动弹。他慌忙转身,叫了声:“算了!饶过他们。”胡斗子三人听到,全都松开手,四人一起跳上马,飞快奔出了东水门。

  直奔了一个多时辰,奔出城郊,才放缓了马步。这时,他才后怕起来,忙从袋里取出那尖刀,用力抛进河中,手一直抖个不住。他原本不想说出此事,但那时若不说出,心恐怕要胀破。于是,他颤着声音,告诉那三人:“将才那轿子里坐的是皇阁村王小槐,我杀了他……”

  回去后,他不敢见任何人,装作受了风寒,躺倒在床上,一直躺了两三天。知道自己再这般躺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只得起来。他娘给他熬了碗粥,他正吃着,他娘在一旁满脸惊疑说:“你说可怪不可怪?今早我开门一瞧,咱们家院里落了许多栗子,唬了我一跳,忙都捡了起来。晌午出门去买丝线,听到四处都在传,说帝丘乡皇阁村闹鬼,三槐王家那个叫王小槐的正月死在汴京,前晚半夜居然坐着辆灵车,回家去了。他们族里人进去看,却又不见人影,远近几十上百家院里清早都落了许多栗子。我一听,险些连胆都唬破了。隔了二十多里地,那孩子闹祟咋闹到咱们家来了?众人还说,三槐王家昨天请了京城那个相绝陆青驱祟,去的人极多,恐怕要两三天,儿啊,莫不是你去汴京,犯了祟气?回来便病了。你赶紧也去皇阁村求求那位相绝吧——”

  他听到后,险些端不住那粥碗,强抑住,才没惊到娘。勉强吃完了那粥,回到自己屋中,惶惶急想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出门,赶到皇阁村,去求见陆青。王小槐家院门外果然候了许多人,排了许久才轮到他。

  他惴惴走进那宽阔庭院,见一个年轻男子端坐在堂屋里,便小心走了进去。那年轻男子面容清瘦,穿着一领半旧白绢道袍,目光清冷,寒水一般。朝他微一抬手,示意他坐到对面那张椅子上。他惴惴坐下,陆青微皱起眉头,盯着他注视了半晌,眼中泛出些苦意。而后才徐徐开口:“升卦之象,阶高梯长。君子顺时,小人借势。积德而进,人蒙其惠。凭力而升,人妒其能。侥幸而得,反受其害——”他听了,心里顿时一颤。接着,陆青又叫他清明去汴京,对着一顶轿子说一句话,他越发慌怕起来。及至听到那句话,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吞钩鱼不知,欢尽愁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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