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言网 > 影视原著小说 > 清明上河图密码 > 清明上河图密码5 > 泽篇 厨子案 第三章 萃
萃,聚也。有聚必有党,有党必有争。故萃者,争之大也。
——苏轼《东坡易传》
胡斗子恨不得剁掉自己那双手。
他这双手比寻常男子的手要瘦小很多,指头又细又尖,细竹条编的小耙子一般。正因手小,儿时抢吃食,他一把总比兄弟们抓得少。他只能让自己手快些,因而养成了尖钻急狠的性子,他娘常笑他是小急爪。
他家是乡里三等户,营生粗粗过得,只是略遇一些事,便难免局促。尤其他兄弟三个全都成年后,家计便越发紧涩。一旦父亲过世,兄弟析产,全都得落到五等穷户。胡斗子心思比两个兄弟聪敏些,见县里招衙吏,便偷偷去应募,竟被选中,且被差作斗子。
每年夏秋,跟着父亲去纳税时,他最馋慕的便是斗子。那些斗子一身黑吏服,站在税场口上,冷着脸,凶着眼,呼喝斥骂,威风之极。尤其他们手中那文思院官制粮斗,松木制成,方口边沿包着铁叶,镂印着官文。一眼瞧去,便比乡里家用的木斗尊贵许多。一县几千农户的粮都要先倒进这里头,验过后,才堆到官仓,整运去汴京。这官斗,如同官家的一张御口,年复一年吞去全天下的粮米粟豆。能替官家把守这御口,自然无比尊荣威严。
他领到那套黑绢吏服,欣喜得手都在颤,赶紧抱着走到官厅旁边的那间衙吏值日房中,脱掉自己身上旧常服,换上了这套新吏服。黑幞头戴正,衣襟拽直,牛皮腰带束紧。只有黑皮靴子略有些窄挤,穿一穿应该会宽松些。可惜那房里没有镜子,照不见自己威严。即便如此,他也立即觉着自己高大挺直许多。出了县衙,走在路上,路人不由得都要偷望他两眼。他将头昂得高高的,觉着自己脚下的尘土都在闪亮。
回到家中,父母兄弟们见到,全都惊愣在那里。原本他是家中最受气的那个,从那天起,家人的声气全都虚软了许多。他父亲更是连连感叹:“往后纳粮,再不必受欺啦。”
第一天到税场当差,他抱起那只官斗,里外上下细细摸看了半晌,像是捧到了官印一般,满心虔诚敬畏。有农户来纳粮,他不愿像其他斗子那般凶煞,和气笑着,让农户将粮食倒进木柜,他抓起木铲,铲进粮斗中,盛满后,拿过木概子,小心刮去上头多余的粮食,将粮面刮得镜子一般平整。让那农户瞧过,才倒进木槽里。这一举一动,都让他觉着自己既威严又公道,如同天地良心在自家胸中。
然而,傍晚歇工后,其他斗子邀他一起去吃酒。他忙笑着点头,心里却忐忑不已。自己头回当差,该出钱宴请这些人,可身上只有三十几文钱,只能暗暗盼着众人是凑份子。那些斗子却全都不说钱,也不进小酒肆,选了家酒楼,上楼坐下来便点酒菜,他听着那些菜名,每一道都不下三十文,酒也要的上等,一角又是七八十文。那些人每点一道菜,他心里便惊痛一下。总共十二个斗子,竟点了十七八道菜、八角酒。菜才上齐,两个唱曲的伎人进来,那个老斗子又叫她们坐在一边弹唱助兴,又至少得百十文钱。
他只能强压住慌,勉强赔笑。众人喝了两巡酒,其中一个老斗子望着他说:“今天这顿酒,大伙儿的份例都在里头,唯独你这新番,把那粮斗刮得那般平,一粒都不肯多,该罚你给俺们唱一曲。”他听了,脸顿时涨红,不知该如何应答。其他人哄叫起来:“对!该罚,唱一曲!”他只得尽力笑着说:“晚辈今天头次当差,诸样规矩都不懂,还请各位哥哥叔伯多看顾。只是我这嗓子鸡叫一般,怕吓到诸位前辈。”“我们偏爱听鸡叫,你今天休想逃过,快唱!”他只得干着喉咙、颤着声唱了一个小曲,唱到高处,嗓子卡住,发出一声破布扯裂之响。众人全都哄笑起来:“这哪里是鸡叫,分明是强奸村妇,扯破了人家的裤儿,哈哈!”他羞得不住干笑,脸烫得几乎要肿。
众人笑过之后,那老斗子才又说道:“后生哪,咱们做吏人的三头难,上头官为难,下头民为难,回到家,妻儿吃穿为难。良心是得留着,可良心也得拿皮肉裹着。这外头的皮肉若饿尽了,里头的良心能存得住?因此呢,咱们得用三紧,才应付得过那三难。上头的官儿,要紧着伺候好;下头的民,要紧着催督好;家头的妻儿,要紧着照料好。就拿咱们做斗子的来说,一斗麦,刮得过平,拿什么来孝敬上头的官儿?我做了一辈子斗子,每月那三贯柴米钱能养得过三口人?但若是每斗都装得过满,一来难过那些农户的急眼,二来也难过自家良心。因此呢,咱们一斗只多取一口粮,这一口粮喂雀儿都不够,每个农户们折不到多少,咱们却积少成多,聚起来,该上贡的上贡,该均分的均分。这样,三难才能成三好。”
胡斗子听了恍然大悟,忙连连点头:“若不是老伯教导,小的如何能省得这些?”
于是,从那以后,每斗粮他都略略多盛一些。他手小灵便,做这些遮掩,迅即便会。这时,再看那官斗,像是吃饱了的一张大嘴,嘴边还沾着几粒粮。那几粒粮便是他的衣食所在。三斗米能匀出一升,一户平均纳粮三石,便能多出一斗。襄邑人口有两千多户,总共便能宽剩出二百多石粮,卖成钱是二百多贯,除去上贡给官儿的,他们十二个斗子,一个人便能分得十来贯。
第一回分到这些钱,胡斗子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他拿出一半给家里买了些绢匹酒肉菜蔬,背回家去过除夕。父母看到,全都喜得直拌嘴咂舌,两个兄弟则又嫉又馋。他又将另一半钱交给父亲,父亲更是乐得只剩一道眼缝儿。看到这情形,他不禁想起那老斗子说的三难三好,心想:我也并没有做些多亏心的事,再说,收粮时,每天累得胳膊要断,得这些,也是该当。
到第二年纳粮时,那些斗子见他同了心意,便偷偷拿出一只官斗给他,他先不明白,但再一看,这只官斗似乎比原先那只略高几分。凑近细瞧,那边沿又贴了一层铁叶,铁叶下加了一段木板。这样一斗粮便至少能多出一升来。他不由得暗暗惊叹,若不细看,谁瞧得出?他虽隐隐有些不安,却立即想到,我若不用这斗,必定会被其他斗子踢排开。再说,一人正直,又济得了什么?
于是,他笑着接过那斗子。有了这新斗,盛粮时便再不必遮遮掩掩耍手技,那些农户见他用概子刮得极平,有时甚而会刮凹一些,都极为感恩,连声道谢。他不由得笑叹,果然略一使些手段,三难顿时变三好。
除了这官斗,那些老斗子更有各般技法,渐渐都放心教给了他,左掠一升,右攥一寸。一年下来,竟能分得三十多贯,强似耕三十亩地。
做了些年月后,胡斗子也成了老斗子。凭着那双瘦尖小手和机巧之心,他比先前那些老斗子更加善钻善营,不再只于收粮关节上设法。他和籍田的乡书手、管仓的仓子、管账的手分等要害吏人,渐渐串拢到一处,有时只揩抹一两个数字,便是几十贯钱。连主簿、县丞也发觉他才干,不时委任一些差事。他成了襄邑衙前的健吏之一。
有时胡斗子也难免担忧,怕事情一旦败露,不知如何收场。尤其有回见到一只野狗,原本只在那些酒肆面馆外候食,有回竟偷偷溜进厨房,叼了一大块肉,被那厨子发觉,一刀甩过去,当即砍折了一条后腿。那血淋淋惨叫声让他心惊不已。但又一想,这世事便是如此,富贵从来险中求,若想求太平,便得长挨穷。
于是,胡斗子不再多虑,伸着那双小瘦手,能多刮揽一些,便尽力多刮揽。他心里那只斗,口也张得越来越大。只是衙前吏人各掌各的要害,上头那些衙吏更有势要,尤其顶头那些典史,掌管一县紧要实务,连知县、主簿时时都得依赖他们。去到哪里,人都当作官爷看待。他虽眼馋,却急不来,只能尽力在县尉、主簿、县丞跟前多效力。
胡斗子没想到,这馋急竟害了自己。更没想到,祸事由头竟来自郑厨子。
自从升作斗子头儿后,寻常酒肆他再瞧不入眼,每逢得了一注外财,便学那些上等衙吏,去县里最好的清香楼吃回酒,那时郑厨子正在清香楼当厨。胡斗子见那些上等衙吏每逢年节,都要请县里好厨,去乡里摆家宴,请些体面宾客壮门户。他也动了心,咬牙出了五贯钱,雇了郑厨子,自己也回家摆了一回家宴。太尊贵的人请不动,他便极力赔话送礼,将县里几位典史、手分请到家中,满村的人全都来门前围看,着实风光了一回。
自那以后,但凡过节,他都要雇郑厨子,摆设家宴,热闹一番,因此与郑厨子极熟络。后来郑厨子惹上官司,出狱后被王豪雇去,他才换了其他厨子。
去年,新知县上任,胡斗子用心留意,想寻找时机巴附到这新知县,以求升进。正在觑探,县尉忽然来寻他,找了个僻静处,低声吩咐他一件事:“我知你和郑厨子相熟,眼下有一桩事要你去说通他。几天后,皇阁村王豪要摆桃花宴,他请了一个人去赴宴。那人是新任知县手底下那姓莫的幕客,想必你也见了?”
胡斗子忙点了点头。
“你若说成此事,便升你做客司通引。”
他一听,顿时大喜。客司主管迎送往来官员,差事虽辛苦,门路却广,常能见一些高官要员,伺候得好,便能举步飞升。但他随即想到,县尉只管缉捕盗贼,保境内安宁,客司选吏,并不在他权限之内。不过,他并不敢流露疑意,忙小心问:“不知县尉差小人去说何事?”
“那姓莫的不能活。”
“啊?”他大惊。
“我要你去说服郑厨子在桃花宴上杀掉姓莫的。”
“这……这是要命的事,小人虽与郑厨子相熟,他哪里肯听小人一句话,便去杀人,何况是知县的幕客?”
“这里有二百两银子,你给那郑厨子。另外,他上回那桩命案,虽说证据不足,王豪将他保了出去,但案子并未了结,他那嫌疑仍脱不去。你去跟他说,他若不肯做,我立即差人去捉他。你若不去,我另寻他人。只是,我听闻你这些年挖了不少暗沟,银水一股股往你袋里流。新知县正在清查亏空,我只好秉公办事。”
他听了,惊愣半晌,才低声说:“小人奉命。”
“你让郑厨子那天中午厨房候命。王豪家后院角上有间茅厕,姓莫的独自进去时,我已安排好人给郑厨子通信,郑厨子立即去那茅厕杀掉姓莫的。记住,我从没下过命,此事只有你知。做成了,也莫来复命。”
“小人知道。”
他只带了一百两银子,去皇阁村王豪家,托门仆唤出郑厨子,走到田野无人处,才将县尉吩咐的告诉了郑厨子。郑厨子听了,自然吃惊无比,忙连声推拒。他只能添些言语,说县里寻找新物证,能断定那桩命案是郑厨子所为。郑厨子慌惧半晌,终于点头答应。他忙将银子交给郑厨子,又仔细交代了一番,这才匆忙离开。
回到县里,他打问到姓莫的在县衙后临街一小间官舍居住。到了桃花宴那天,惶惶难安,早早便去那条后街口觑看,果然见王豪和姓莫的一起出来,各骑了一匹马,望东边帝丘乡行去。一整天,他都惶惶难安,又不愿见人,便回到住处,关起门,躺一会儿,又坐一会儿,坐不住又来回踱步。一直烦躁到下午,才走到县衙那边,坐进街口一家茶肆,要了碗茶,坐着看动静。一直到傍晚,都没异常。天黑后,他再坐不住,又转到后街街口一家小酒肆,要了些酒菜,慢慢吃着等看。直到深夜,店里只剩他一个客人,店家不敢催他,只在旁边不住搬凳擦桌。他也等得疲乏,刚起身算过钱,一转头,忽然瞧见一个人骑着匹马、低着头行了过来。虽然外头只有依稀月光,却仍一眼瞧出是那姓莫的。他忙走出酒肆,瞧着姓莫的骑马转进小街,停到那间小官舍门前,下马拿钥匙开了门,牵马走了进去,而后又关上了院门。
看来郑厨子没能下得了手。他不知该欢喜,还是该懊丧,但仍松了一口气,慢慢走回自己住处,盘算了一夜,该如何向县尉交代。
第二天,他又来到县衙前,却见两个县吏在说话,一个问:“没寻见莫先生?知县又在里头催唤。”另一个说:“没有,院门从里头关着,拍了半天没人应,我翻墙进去,里头只有莫先生那匹马,屋里却不见人。问邻舍,邻舍说昨晚听到莫先生深夜回去,再没听见开门……”
胡斗子听了大惊,却又不敢去问,惴惴等了几天。知县差人四处寻那姓莫的,始终没找见。胡斗子暗暗琢磨:或许是郑厨子将消息透露给了姓莫的,姓莫的怕再遭毒手,暗地逃了?又过了两天,他去皇阁村寻郑厨子,却听王家仆人说,桃花宴那天下午郑厨子便不告而别。他越发断定,自己所猜不错。无论如何,只要寻不见姓莫的,县尉交的差事也算做成了。
之后他几回遇到县尉,县尉都装作没见,他也便装作无事,心里却始终难安,这吏职太凶险,恐怕再做不得了。但不做这个,还能做什么?他只好边做边看,留意其他好出路。收粮时,也再不敢伸手去刮揽了。
过了几个月,县尉竟又来寻到他,让他赶紧去寻郑厨子,并告诫他:“郑厨子若是乱走乱说,头一个入狱发配的便是你!”他不知道其中又有了何等祸端,忙去寻郑厨子。郑厨子的确回来了,但第二天便不知所终。他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寻问了许多天,都不见郑厨子踪影,恐怕是又逃了。县尉也并未再来寻他,他也才渐渐放了心。
谁知,正月间,县尉第三次寻见他,命他跟刘仓子去汴京做一桩事。他见县尉说得严峻,不敢不从。正月十三,跟着刘仓子,还有施书手、白揽子一起赶到汴京,随后莫名其妙做了那桩事。离开汴京,回来路上,刘仓子才说借那桩事,杀了王小槐。迎着寒风,他早已手脸僵冷,听了这话,更惊得牙齿叩响,不住打起冷战,被人骗进这样一桩凶事,自己竟浑然不觉。这权势之地,鬼魅群聚,不知哪天连性命都要赔进去。
回到县里后,他再不敢拖延,急急辞了吏职,躲回到家里。又不敢告诉家人,只能装病。谁知有天清早,他家院里落了许多栗子,随后便听说皇阁村闹鬼,王小槐还魂,半夜抛撒栗子,四处惊扰不宁。三槐王家人心惶惧,请了相绝陆青来驱祟。他听过相绝大名,知道绝非那等骗财术士,忙也赶去求教。
陆青见了他,冷冰冰注视着他,像是在瞧地洞里一只蝼蛄虫一般,那目光满是怜鄙,逼得他不由得垂下眼躲开,不敢抬头。半晌,陆青缓缓道:“萃卦为聚,群分其类。云以风聚,水由势分。高山难登,青松为友;腐水易积,虻蝇相争……”随后,陆青教了他一句解祟之语,他听了,额头不禁渗出汗来:
“妄将利心认己心,身到险滩恨急流。”
子午书屋(ziwushuwu.com)
上一章:泽篇 厨子案 第二章 姤 · 2
下一章:泽篇 厨子案 第四章 升
· 推荐:大唐悬疑录 蛮荒记 山河表里 六爻 杀破狼 默读 有匪 大英雄时代 萌医甜妻 大清相国 晨昏 许我向你看 那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云过天空你过心 梦回大清 掌中之物 上海堡垒 盗墓笔记重启之极海听雷 斗罗大陆 景年知几时 七月与安生 世界欠我一个初恋 木兰无长兄 有座香粉宅 夜行歌 大宋宫词 孤城闭 木槿花西月锦绣 乌云遇皎月 莫负寒夏 局中人 浅情人不知 陈情令(魔道祖师) 我在回忆里等你 古董局中局 紫川 宫斗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