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喆想了想,忽然找到了问题的关键:“你爸是谁啊?”
一一拧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摇头下了个结论:“想不出,我没有爸爸。”
叶喆仔细端详了他一遍,脸上忽然浮出一个十分古怪的表情:“那你妈妈肯定还挺喜欢你的。”说着,眼里竟闪出几分艳羡。
一一瞟了他一眼:“我妈妈当然喜欢我,你妈妈也喜欢你。”
叶喆却揉了揉鼻子:“我爸说要不是他拦着,我妈早就把我‘处理’了,才不要我呢!”
“处理?”一一不解地重复了一句,“什么‘处理’?”
叶喆皱着鼻子使劲儿想了想,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处理”法,只好发挥了一下想象力:“就是塞在马桶里,然后‘哗——’就不见了……”说着,小手在半空用力按了一下。
一一惊讶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摸了摸叶喆的手:“你真可怜。”
婉凝和骆颖珊在草坪边上绕了半圈,正要叫一一和叶喆回去,却见有仆妇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娇小妇人迎面过来,后头还跟了个勤务兵。这小妇人婉凝和骆颖珊都认识,正是郭茂兰此前藏娇多年的秋月白。
这两人三年前总算一桌喜筵,签订终身,郭茂兰虽身居要职,是虞浩霆身边第一得力之人,但月白双眼皆盲,又是安静羞讷的性子,甚少和人交际应酬,唯同骆颖珊和顾婉凝相识。此时偶遇,自然说些孕中宜忌之类的话题。月白挽了发髻,一件浅水蓝的提花绡旗袍,腰身极阔,只是她除了腹部隆起,脸孔略有些浮肿之外,身形依旧十分纤瘦,笼在衣裳里不免叫人觉得单薄。
月白习惯地半低着头,小巧的元宝领托着微微丰润的下颌,面上未施脂粉,淡红的唇噙着一丝融融笑意,静静听着骆颖珊清脆利落的叮嘱。婉凝偶尔插两句话,更多的只是含笑看着月白,如果“幸福”两个字有表情,便该是这样的吧?不必有太多雀跃欢欣,一点笃定的静好,足矣。
松阳失守,燕平震动,若是沈州亦不可保,关内再无屏障,扶桑人立时便可长驱直入,兵临城下;而龙黔亦是连番苦战,虽则边远之地不为普通人关注,但东向的出海口被扶桑人封锁之后,虞军的军需补给大多倚赖龙黔到锦西的陆上交通,于是,前番政府里力争主战的声气转眼就软了下去,似乎寄望外求斡旋,寻求友邦调停才是老成谋国之策。就在这个当口,燕平首屈一指的新闻纸突然登出一篇戴季晟的访谈文章,称愿与江宁政府止戈戢武,共赴国难,更承诺只要虞军首肯,沣南数十万将士随时可北上与扶桑人决一死战。这样的态度自然喝彩声无数,虽然江宁政府一声不吭,视而不见,但民意汹汹却不肯沉默,几天工夫,单是学生的请愿血书政务院就收了几沓。
婉凝一篇一篇翻看近日的报纸社论,先是冷笑,既而眉尖越颦越深,虞军为了避免三线同时开战,在邺南的驻军已经尽数退到沔水以北,若战事继续拖延,戴季晟一旦发难,后果便不堪设想。她神思游离,下意识地翻着桌上的报纸,惊觉一抹艳色跳入眼帘,她以为是谁寄来的明信片,抽起细看,原来是张彩色反转片,拍的是山岭之间的巨大花树,整个树冠都覆满了嫣红的花朵,比云霞纯净,比火焰明媚,是只能存在于梦境的花朵!婉凝心底惊叹,难以想象站在这样的花树下会有怎样的震撼。
她翻过照片,背面却是一片空白,又再三审视,还是一无所获,既看不出拍的是哪里,也看不出这照片的来历。她问过早上送报纸信笺来的丫头,那丫头也是一问三不知,说并没有发觉有这样一张照片。
就是寄错了,也该有个信封地址,皬山这样的地方,也不是随便能夹带进东西的……她正琢磨着,忽然听见外头电话铃响,一个丫头接了,便进来通报:“小姐,绥江行营有电话找您。”
顾婉凝愕然了一下,起身去接,只听电话里传来一个艰涩的男声:“顾小姐,我是周鸣珂。”
“有什么事吗?”
“呃……”电话那边的人似乎有些犹豫,“总长有件事想拜托小姐。”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心事微有些沉,不暇细想便道:“好。”
电话里有瞬间的沉默:“郭参谋——殉国了。”
顾婉凝不觉双手握紧了听筒,郭茂兰已经挂了将星,更是虞浩霆近身的人,就算前方战事如何艰难,也不至于他会出事,她震惊之下脱口问道:“怎么会?”
“郭参谋去松阳督战,前敌指挥受了伤,他临时……指挥所被炮击了。”周鸣珂声音低促,约略两句说完,似乎是哽咽了一下,“总长说,是不是告诉郭夫人,请小姐斟酌。郭参谋的遗物已经派人送回江宁了,请小姐合适的时候,转交给郭夫人。”
婉凝眼底的潮热慢慢涌上来,她本能地睁大眼睛压抑眼泪:“我知道了,那……”她用力抿了抿唇,“茂兰的灵柩,什么时候……回江宁?”
电话里头又是瞬间的沉默:“郭参谋的遗体……没有找到。”
郭茂兰的遗物,除了他的军装和日常所用,就是一封还未及寄出的家信。顾婉凝思量良久,把那封信放进手袋,悉心选了几样补品,带着一一去了燕子巷。
过了霁虹桥甫一下车,婉凝心头就是一酸。上一回,她还是和骆颖珊一道过来,听她们说起郭茂兰原本另买了一处宅子,但念着月白住熟一个地方不容易,且人在孕中神思惫懒,便想着待她分娩之后再搬过去。如今,月白的产期也不过还有一个月……
顾婉凝带了一一过来,月白自是欣喜非常,吩咐齐妈将厨下的糕点尽数拿出来给一一吃,一一对吃的却很有计划,四五样点心一点一点尝过,才选了块儿最喜欢的吃。婉凝和月白闲聊了几句,便把手袋里的信拿了出来,盈盈笑道:“正经事倒差点儿忘了,我今天就是为这个来的。不知道是哪里搞错了,茂兰的信寄到我那儿去了。”
月白闻言,眼中粲然生辉,笑意流转,脸庞也生了光彩,摸索着接过来,用手展了又展:“齐妈,帮我把妆台上那个匣子拿来。”
齐妈应声而去,捧出一个乌木匣子来,月白轻轻抽开,摸了摸里面的一叠信封,赧然笑道:“其实他给我写信我也看不成,齐妈又不识字,我只能按日子放着……”她脸庞泛红,绵绵的眼波比柳影中的轻云更温柔,“还是要等他回来再念给我听。”她说到这里,忽然一抬头,“既然顾小姐来了,不如,你帮我念一念?”说着,便把那封信又拿了出来。
婉凝方要应允,转念间却笑着摇了摇头:“这样的信我可念不好,你还是等写信的人回来亲自念吧。”
月色皎皎,枝头梨花迎光处着了月色,晶莹剔透,背光处染了夜色,素光薄蓝。她一步一步踏在斑驳的花影上,一颗一颗的泪珠接连落在唇角,她什么办法都没有。
等他回来再念给我听。郭参谋的遗体没有找到。一个团填进去,三天,番号都没了。总长有件事想拜托小姐。可她什么办法都没有。等他回来再念给我听。战事不等人。止戈戢武,共赴国难。
止戈戢武,共赴国难?
夜风轻送,落花簌簌,她停了脚步,花影横斜,只她的影子是定的。
她要去试一试吗?可没有用的事,又何必去试?一点用都没有吗?她该去试一试吗?她要好好想一想。
一一睡着了,头顶着枕头趴在床上活像个小青蛙,婉凝在他脸侧轻轻一吻,悄声走了出去。她站在窗前,默然沉思了片刻,终于拿起电话听筒:“接军情二处,找蔡廷初。”
战事未起时,军情部就取消了休假,这些日子更是千头万绪,事务纷杂,但接到皬山的电话却让蔡廷初十分意外:“顾小姐,是我。”
电话那头顾婉凝的声音平静清甜:“打扰蔡科长了,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您帮个忙。”
蔡廷初忙道:“小姐请说。”
“我想去一趟沣南,但是不想被别人知道,你有没有法子?”
蔡廷初一愣,“啧”了一声:“这……”
顾婉凝听他声气犹疑,便道:“如果你觉得为难,就算了。”
蔡廷初试探着问道:“廷初冒昧,敢问小姐是一个人去,还是要带小少爷一起?”
顾婉凝自然明白他想问什么,坦然道:“我一个人。”
蔡廷初稍觉安心,又追问道:“不知小姐此去沣南所为何事?”
“这我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我要做的事不会有碍……有碍战事。”
蔡廷初沉了沉心绪,道:“那小姐想什么时候走?”
顾婉凝借口去湄东探望病重的姑母,皬山的侍从刚送她到车站,就被蔡廷初的人扣住,“安置”到了军情处的一所安全房。
“要是有人追究起来,你怎么交代呢?”
蔡廷初耸耸肩:“就说弄错了。”
婉凝歉然笑道:“这件事恐怕要给你惹麻烦的。”
蔡廷初亦微微一笑,似有些赧然:“这两年我都算升得快了,蹉跎一下也不是坏事。况且,廷初相信小姐不会做有损于总长的事,要不然,您也不会来找我。”
顾婉凝沉思片刻,正色道:“我去沣南是想拜访我父亲的一位故交,他在戴季晟军中有些声望,我想他或许能帮我一个忙。”
蔡廷初点了点头:“不知道小姐要见的人,方不方便告诉我?”
顾婉凝倒没有什么为难:“是端木钦。”
蔡廷初眉睫一抬,眼中已是了然神色。顾婉凝说的端木钦是戴季晟的嫡系第四军军长,据说两人当年还是结义兄弟,确是戴氏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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