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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三次伤心的机会

  时下已是初秋,入夜后的天井露重风凉。封澜穿得少,连打了两个喷嚏。丁小野不由分说拉她起来,说:“你的手凉得像鬼一样。走,我送你回去。”

  封澜是愿意多留在他身边的,哪怕多一秒也好。然而丁小野的语气容不得她拒绝,况且他主动送她,不再推三阻四,又是一个让她窃喜的小进步。她小心翼翼地捕捉着他的每一点温情和妥协。

  丁小野去收拾天井的凳子时,封澜悄悄地把一个苹果放在他的床头。这已经成为她的一种习惯,她更愿意把这当作两人之间的某种默契。

  他的床虽简陋,收拾得还算干净,丝毫不像康康睡时那样凌乱。她弯腰的时候,一根发丝落下,正好掉在他的枕上,浅色的枕套使得褐色的发丝分外显眼。封澜本想把它捡起来,手已触到枕套,却又后悔了。就让它留在这里吧,这点私心让她感到隐秘而快乐。

  就在缩回手的瞬间,封澜眼尖地发现丁小野的枕头下似乎有东西。她掀开枕头一角,下面竟然是一串钥匙。她拿起来,让她手指轻颤的不是钥匙,而是挂在钥匙扣上的一只串珠小兔。

  这样的串珠小兔封澜很眼熟,因为她也有一只,崔嫣送的。这个发现无异于拿针在封澜心中猛扎了一下。这种做法的串珠工艺品流行于很多年前,如今已经很少见了,再说两只形态大小如此雷同的兔子,封澜有心自欺也无法相信只是巧合。

  这只也是崔嫣送的?他俩什么关系?什么时候认识的?她怎么会一点知觉都没有?仓皇间,封澜把兔子放在手中细看,才注意到丁小野枕下的这只明显有一定年头了,就和他那串钥匙一样古旧而斑驳,完全有别于崔嫣送给她的那只簇新的兔子。

  崔嫣今年刚满二十岁,她十三岁时被曾斐领回家,封澜差不多是看着她从一个黄瘦的小丫头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模样。她和曾斐之间一直亲密异常,丁小野再神通广大也不大可能凭空插一腿,而且还是许多年前的事。手上这只兔子身上的小珠子都发黄变色了,少说也有十年八年的历史,那时崔嫣才几岁,这完全说不通。

  困惑间,封澜听到丁小野在外面叫她,“走吧。”

  她从小被教育随意翻看他人的私属物品是极不礼貌的行为,闻声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把东西放回原处,这时丁小野正好走过来。他站在仓库的门口,问:“你又在干什么?”

  封澜直起腰,讪讪地指了指床头的苹果。丁小野也看见了,受不了地笑了笑,却没有多说,只催促道:“快走,别磨蹭。”

  他们一道走出餐厅。封澜若有所思地问:“丁小野,你喜欢什么年龄段的女人?”

  丁小野在她后脑勺推了一把,没好气地反问:“任何年龄的女人都像你一样无聊?”

  封澜被他推得晃了晃,恼火地用包去砸他,“你既然知道我是女人,就不能拿出点绅士风度来对我?我只不过是想知道,是不是任何年纪的男人都喜欢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丁小野笑得不怀好意。他还没说话,封澜已然意会,沮丧地摆摆手说:“算了,我知道你会说,你只喜欢胸大听话好生养的。”

  “行啊,封澜。”丁小野的笑容更愉悦了,“你好像真的变聪明了一点。”

  封澜说:“呸,我用脚都能想到你们这种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低等动物思维……”

  她停下了脚步,丁小野也是。他们刚走到大厦保安亭附近,两人都看到了刚从里面走出来的曾斐。

  曾斐正在和身边的人交谈,那人封澜也见过,正是负责办理她被抢案件的民警。这时曾斐也注意到了他们的存在,惊讶道:“封澜?这么晚了……”

  后半段话曾斐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看到了封澜身边的丁小野。他似乎用了几秒才回忆起这个男人是谁,神情也开始变得有几分古怪。

  封澜理解曾斐,如果是她这种时候撞见曾斐和女秘书并肩而行,恐怕也会有同样的反应,更何况她和曾斐不久前还曾经处在“谈婚论嫁”的边缘。

  虽然不打算刻意解释,但封澜同样也不打算回避。她吸了口气,看了丁小野一眼,暗暗挺直腰杆对曾斐说:“先别说我,应该我问你才对。我回餐厅有点事,你在这里又是为什么?”

  “哦,是这样。”曾斐解释道,“你的车不是一直没找到?我觉得这没有理由。正好小陈他们所长是我的朋友,我让他带我来重看一遍大厦的监控,我到底也做过警察,现在又从事安保科技这一行,多少有点心得,想看看能不能发现点蛛丝马迹。”

  封澜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说道:“你别操心这个了,其实我也不是很着急。”

  曾斐笑着说:“不管怎么样,总要案子了结了大家才安心。我最近也没什么事,可能就像崔嫣说的,摘了警徽那么多年,心里还有破案的瘾,这是病,得治。”

  他这么说当然是想让封澜心里舒服一点,封澜还能说什么?她唯有发自内心地说了声:“谢谢你,曾斐。”

  曾斐的笑意更深了,“再客气我就尴尬了。我们还是朋友吧,是朋友我就会做这些。原本我还在想抓到嫌疑人之前你一个女孩子独进独出不安全,用不用我送你,可又怕两边的老人心里多想。现在看来是没必要了。我和小陈还要去看下一个监控,你早点回家。”

  告别了曾斐,封澜心情复杂。曾斐不需要她感谢,他说为朋友他也会这么做的。她何尝不知道曾斐是个大忙人,即使他稍有闲暇,一个单身男人,大好的夜晚做什么不好,何必一遍遍去看枯燥无味的监控画面。曾斐无疑是个好人、好朋友,然而……

  “后悔了吧。”丁小野的声音在身畔传来,他走着,低头笑了笑,对封澜说,“一个被你拒绝过的男人……嗯,你要说普通朋友也行,他都能这样对你,好过我落井下石一百倍。好好一个人,何必犯贱呢?别说我没有提醒过你,要玩也要看你玩不玩得起,趁现在还来得及后悔,你大可以回头去找那个姓曾的,这样岂不是皆大欢喜?”

  封澜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丁小野,他的眼神洞悉人心,却毫无感情,一如他刚说出来的话和他此刻的面容。

  封澜方才是有些失落没错,她那么在乎他,在她心里,丁小野理所当然是特别的。然而她两次被抢,他都在场,第二次虽说他救了他,但心里其实也做过袖手旁观的打算。他总说人首先要学会自保,理智上封澜接受,情感上却多少为他的冷情而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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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之深责之切,不爱怎么会有期盼?而且她把这一点点遗憾也放在了心里,这有很大的过错?丁小野毫无顾忌说出来的话着实让人心寒透了.

  封澜眼一热,嘴上却说不出话来。她落到今天能怨谁?谁让她像是磨盘旁的驴,蒙着眼睛追随着永远吃不到的胡萝卜徒劳地拉磨,一圈又一圈。这能责怪蒙眼的布和胡萝卜的香甜吗?要怪只能怪她心里的贪欲和眷恋。

  她直勾勾地盯着丁小野看了一会儿,沉默地加快步伐独自走向前,将他甩在身后。她不想对他多说一句,也不想流出来的眼泪被他看见。有人心疼时,眼泪才是眼泪,否则只是带着咸味的体液;被人呵护着,撒娇才是撒娇,要不然就是作死。她现在这副模样除了让自己看来更软弱可笑,再无益处。

  丁小野当然会让她走,以他的作风,恐怕还会说,早知道曾斐愿意送她回家,他也省去了许多麻烦。封澜半走半跑,走了一段路,见鬼的天气,十月份还不到,怎么冷得让人发抖?身后的丁小野静默着,一如她对他的了解。然而,就在封澜即将走出那个巷口,她听到了熟悉而急促的脚步声。

  丁小野很轻易地追上了她,从后面抓住她包包的链条,被封澜一把甩开。她挣脱的气力过大,脚下重心不稳,高跟鞋一崴,整个人歪倒。丁小野及时扶了她一把。

  封澜站稳后,再一次将丁小野留在她胳膊上的手挥开,力度不大,却坚决。她说:“丁小野,你不当我是喜欢你的蠢女人,就当我是路过的,要走就走吧,给我留一点尊严……不走?想看热闹?那我求你转过身去好不好?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还是你根本不记得我也是有尊严的?”

  她慢慢蹲下来,把头埋在放在膝盖的包上无声地饮泣。她不是那种很容易落泪的女人,妈妈说,骄傲自信的女性才不会把眼泪当作武器。可在丁小野面前她哪还有半点骄傲?她哭不是因为他,而是越来越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她怎么能因为那一丁点的爱把自己搞得那么糟糕。

  丁小野的脚还在她跟前。他甚至也没有听她的话背过身去。这个王八蛋!不爱她就有这么了不起?

  封澜抬起头,抹了一把腮边的泪,咬牙道:“即使我是乞丐,你不肯施舍,也不要嘲笑。这是做人的底线!”

  丁小野依旧定定站在她面前,过了一会儿,也跟着蹲了下来。封澜的视线与他平视,是糊在睫毛上的泪水令她看走了眼?她怎么觉得这时的丁小野竟有些不知所措呢?

  他看着她的肩因为抽泣而一耸一耸的,想把手放上去,又犹豫了,“你不想回头就不要回,哭什么?”

  “王八蛋!”封澜使劲在他肩上推了一把。丁小野没有心理准备,被她推得往后一坐,失笑道:“你骂人能不能换个词,我耳朵都起茧了。”

  封澜如他所愿地搜罗着肚子里所有骂人的词汇,统统拿出来奉献给他。

  “混账、死鬼、杀千刀的……”

  丁小野笑得更欢畅了,“这些都是婆娘用来骂自己男人的。”他躲开封澜砸过来的包,站起来,弯腰朝她伸出手。

  “起来!”他见封澜纹丝不动,又补充了一句,“我随便说说而已――刚才的话。”

  封澜依旧仰着脸看他,哽咽道:“丁小野,这一点都不好玩。”

  丁小野不顾封澜的拒绝,抓着她的胳膊强行把她拉起来。

  “你把我当成一个乞丐好了。”

  他说完,见封澜还是沉着脸愣愣的样子,抓住她的手从胳膊滑到了她的手掌,牵住她,十指交缠,然后拖着她往前行进。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你这样算什么?”封澜的挣扎好像她的话一样言不由衷。

  丁小野顺手拿过她的包挂在自己脖子上,笑着说:“两颗甜枣,这下划算了吧?”

  “滚蛋!”封澜骂道,她随着他往前,一步一步地,心里那点怨愤和不甘便如同眼角的泪转瞬风干于夜色中、路灯下。

  “说真的,这样像螃蟹一样走路你一点都不难受?”

  “丁小野,给我闭上你的嘴。”

  曾斐被民警小陈和他们所长拉去喝了几杯,近凌晨才回的家。他进屋正遇上外甥刘康康起来上厕所。学校已经开学,康康每逢周末就会住回舅舅家,他在封澜餐厅的兼职不像暑期那样规律,但依然坚持着。

  “老舅你回来了?”康康睡眼蒙地打招呼。

  曾斐扫了眼崔嫣黑着灯的房间,不经意地问:“你姐睡了?”

  康康不答,嘟嘟囔囔地走进洗手间,“一个回来问‘你舅在家吗’,一个问‘你姐睡了’?难道我是隐形人?”

  曾斐一向理解不了这个亲外甥的思维,并不理会他,一边松开衬衣的纽扣,一边回了自己卧室。他卧室的灯亮着,紧闭的浴室门内传出潺潺的水声。曾斐有些惊讶,却没有声张,只是慢慢地在落地窗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只有一个人会在这种时候肆无忌惮地入侵他的私人空间。曾斐尝试着去看手机里的邮件,却发现自己有些累了。他做刑警的时候,有过为了破案三天三夜不睡觉的记录,现在他三十五岁,在别人眼里事业有成,年富力强,可是眼下还不到十二点,只喝两杯酒,他就有种万事不管只想好好睡去的倦怠。时光从他身上带走的,除了锋芒和锐气,还有很多东西。

  浴室的门开了,崔嫣撩着湿发走出来,一瞄见曾斐坐在那里,她先是用鼻子用力地嗅了嗅,狐疑道:“你没在房间抽烟吧?”

  曾斐放下手机,提醒她:“我记得这是‘我的’房间。下次不要再随随便便进来。放着外面的浴室不用……”

  “康康肚子不舒服,我不想跟他抢。不信你去问他。”崔嫣话语里透着委屈。

  曾斐根本不可能去问康康。他很清楚康康嘴上计较,心里总护着他姐姐。崔嫣做的事,少不了他在一旁打烟幕弹。

  “用了就用了,回你的房间去,别在我眼前瞎晃。”

  崔嫣的睡裙长及膝盖,款式尚算保守,但她毕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曾斐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她男女有别,即使是他们之间也一样如此。

  崔嫣像没有听到他的话,走过来大咧咧地坐到他的腿上,歪头擦着头发,笑嘻嘻地问:“小气什么,我哪儿又惹你了?”

  曾斐的肌肉顿时一僵,按捺着怪异的情绪,寒声道:“起来!”

  “就不起!”崔嫣甩了甩头发,微微嘟着嘴唇,并不把他的拒绝放在心上。

  曾斐本想推开她了事,却没有动手,一字一句地说:“我让你起来就起来,别逼我发火。”

  这一次崔嫣总算缓缓地从他身上撤离。她是了解曾斐的,一如他对她的谙熟。所以她分得清曾斐什么时候会纵容着她,什么时候是动真格的。虽然前者占据了大部分的情况,可她是聪明人,不会随意去试探一个男人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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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说给我听听。”崔嫣在曾斐的身边蹲了下来,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柔声问道。

  曾斐想说,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他最大的郁结和麻烦就是她。可这些话她不会听,即使她什么都懂,也会装作糊涂。

  曾斐拨弄着小圆几上的手机,该说的还是得说。

  “你明天搬回学校去住,嫌宿舍环境不好,在附近租个房子。”

  “为什么?”崔嫣平静地问。

  “因为你已经长大了,生活完全可以自理,没必要总是在我身边。”

  “凭什么康康可以?就因为他是你真正的血亲?”

  “对。”曾斐不愿再和她兜圈子,直接说道,“他不会半夜三更从我的浴室里走出来,坐在我的大腿上。”

  崔嫣站了起来,扭开脸去笑了笑,“就为这个?我们不是一直都这样?”

  曾斐烦躁道:“什么叫‘一直这样’?过去你几岁,现在你几岁?崔嫣,女孩子要学会自重!”

  “是吗?这些你以前可没有教过我。”

  她笑着跳到他的大腿上,他皱眉说:“崔嫣,你又重了!”――这些情景好像还在昨天一样。

  “这些用得着我来教?”曾斐无奈地摇头。

  “当然,我什么不是你教会的?什么不是你给的?不如你列张清单,告诉我还有什么是过去可以做,现在不可以了。什么时候开始不可以的,从哪一分哪一秒起,你明明白白告诉我,下次我也好知道自己的本分。”

  “都成我的错了。”曾斐自语道。

  崔嫣没有半点相让,看着他说:“是,都是你的错。当初你让我自生自灭,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谁让你对我好的?我离不开你,最大的罪魁祸首就是你。你不能一手把我捏成今天的样子,再嫌弃我畸形!”

  她似乎在强词夺理,然而曾斐无从反驳。封澜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如果不是他有心纵容,崔嫣在错的那条路上走不了那么远。他是心疼崔嫣的,总想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捧给她。是他打造了两人骨肉相连般的亲密,他曾经也享受着这种亲密,而当他意识到事态已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崔嫣的感情在现实中逼得他进退两难时,他才警醒过来想要抽离,然而这种断臂割肉般的抽离对他来说是陌生的,对崔嫣更是残忍。他知道很难,却不得不那么做。

  曾斐说:“我对你好,因为你也是我的亲人。但是就算亲父女,到了一定的年纪,也该避嫌了。”

  “亲人!”崔嫣眼前浮现的是丁小野听到这两个字时的不屑和嘲笑。丁小野都看出来了,封澜也是,还有康康……或许所有的人都看在眼里,唯独曾斐自欺欺人。

  崔嫣语带悲哀地对曾斐说:“心底无私天地宽。曾斐,你真要把我当你的亲人,就该再坦荡一点。”

  暗淡的台灯下,她素白着一张脸,面色戚戚。这样的崔嫣比伶牙俐齿的时候更让曾斐难以招架。他想到了一些往事,心又软下来几分,叹了口气道:“要我说多少次,人活在这个世上,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

  “要是由着你的性子,你会爱我吗?”崔嫣却敏锐地从他的话里捕捉到她最介怀的东西。

  曾斐疲惫地将背靠在椅背上,微闭着眼睛,“我不想和你讨论这种问题。”

  “你怕了?不敢回答了?怕我看出你在说谎!”崔嫣咄咄逼人。他不爱她,或是不能爱她,这区别在她心中很重要。

  “你是不是去找过封澜?”曾斐干脆换了话题。

  “为什么这么问?”崔嫣提防道,“别被人甩了回头赖我!”

  “不承认?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曾斐一看崔嫣的模样就知道自己没猜错。

  崔嫣很会讨人欢心,因为她很小的时候起就学会看人脸色,揣度人心,然后投其所好。她鲜少跟人交恶,和谁都能相处融洽。她十四岁那年,曾斐把她领回自己姐姐家。姐姐、姐夫和他的老母亲原本都不太情愿。因为崔嫣年纪已经不小了,又经历过很多事,不好养熟,家里多了一个人谁都不自在。可是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崔嫣就让曾斐姐姐一家彻底容纳了她的存在,即使他们待她不如像康康一般亲密,但从老太太到姐姐、姐夫,都承认她是个懂事、善良的孩子,会做事,嘴巴也甜,很让人省心。康康更是把她当亲姐姐看待。每一任分手的男朋友都惦记着她的好。她就像水,在不同的容器里是不同的样子。只有曾斐熟知她的本性,崔嫣没有安全感,渴望被爱,才下意识地讨好所有人,让别人看到她的好。实际上她倔得很,她想要的东西,无论费上多少周折,她总要得到,除了……在对待封澜这件事上,曾斐不相信她会坐以待毙。

  事情可能涉及丁小野,崔嫣不敢有丝毫大意。曾斐并非好糊弄的,她脸色变了变,勉强道:“我是找她了。”

  “你对她干了什么?”

  崔嫣扬起下巴说:“我对她说,我爱你。怎么了?我又没撒谎!”

  “就这样?”曾斐依旧盯着她的眼睛。

  崔嫣过了一会儿才放低了声音补充道:“我还说你也是爱我的……这是迟早的事!”

  曾斐一阵头痛,“口口声声说爱,你知道什么是爱?”

  “我当然知道。”崔嫣尖声道,“我还知道封澜不爱你。她若真的爱你才不会因为外力就随随便便放弃。换作是我,谁说什么,谁拦着我,我都不会改变对你的爱。”

  曾斐不想再听下去了,“好好好,带着你的‘爱’滚回你的房间睡觉,我累了。”

  崔嫣没有动,她想到了人们为什么会把一种难过称之为“心酸”,就好似一种带着强烈腐蚀性的暗涌,把整个人都蚀透、泡烂了。她可以接受曾斐推开她,恶言拒绝她,他有他的顾虑和难处。但她受不了他说起她的“爱”时,用的是那样轻视的态度,仿佛那是天大的笑话。

  她错了,错在把爱说了太多遍。曾斐听疲了,听腻了,真心也成了戏言。

  崔嫣总以为爱是她能给曾斐的最好的东西,也是她拥有最多的东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她居然忘了一点,太泛滥的东西就会变得廉价。她的爱在曾斐看来便是如此。

  自作孽不可活。

  “还不走,还没‘爱够’?”曾斐站起来,绕过她走向浴室。

  崔嫣眼睛红了,暗暗捏紧了手,忽然问道:“当年我妈妈说爱你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对她的?”

  曾斐停下了脚步。

  这是他们之间的禁忌。纵使曾斐再任由崔嫣撒野,她也鲜少敢主动触及他的痛处。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已成旧伤,揭开疤痕只会让大家都疼,这不划算。可如今她不管了,她的难过困在心里,上不去,下不来,说出口又成无病呻吟,她要他也尝尝这滋味。她现在多少明白了一点妈妈的心情。所有的心思,那个人恍然不觉,只因在他心中这些根本就不重要。

  曾斐背对着崔嫣说:“我和你妈妈没有这种事。”

  他的语气是平静的、克制的,让崔嫣更想戳破他的伪装。

  “是她没亲口对你说过,还是你假装不知道?也是,我妈不像我,总是把那个字挂在嘴边。”

  “你说这些有意思?”曾斐冷冷地回头面对崔嫣。

  崔嫣自顾道:“我记得妈妈说过,女人一辈子最多最多只能伤心三次,然后心就淡了,死了……她死的时候难道不是伤透了心?你不问我是哪三次?”

  曾斐的眼神益发凶狠,但他没有立刻让崔嫣“滚”,崔嫣知道了,他不是不在乎。

  “第一次,是为了我的浑蛋生父,十八岁搞大了她的肚子就没影了。第二次,是因为崔叔叔,她一直认为崔叔叔出事她脱不了干系。第三次为谁……还用我说吗……”

  “你知道什么!”

  “我当然知道……你把她当‘亲人’,就像对我一样。”崔嫣苦涩一笑,“曾斐,别让我三次都是为你。”

  她说完走出了他的房间。

  曾斐把自己关在浴室里,让水流狠狠冲刷着身体。

  “第三次为谁……还用我说吗?”

  是谁教崔嫣说这些话的?她瞎编出来气他?还是静琳当真那样说过?

  静琳和她女儿太不一样,相比崔嫣,她更内向寡言,什么都放在心里。她什么都没对曾斐说过,至少从未亲口诉说,所以那时的他也就心安理得当作不知。

  曾斐出生不久,父亲外调任职,姐姐在外婆家生活,妈妈要上班,他是在保姆身边长大的。妈妈工作忙时,甚至会允许保姆阿姨把他带回自己的家,他还曾错以为自己真的是保姆的孩子,让静琳带着他做游戏,口口声声喊着“姐姐”。

  他最早的记忆是他穿着厚重的棉袄,追在“琳姐姐”身后想摸她辫子上的蝴蝶结,左脚踩到右脚,摔了一跤嗷嗷地哭。阿姨大声责骂静琳,说出了事她可担不起责任,静琳垂着头一言不发。

  后来他上了初中,学校门口,静琳拎着他爱吃的酥肉等在那里。同学们问:“曾斐,你到底有几个姐姐?”曾斐红着脸说:“她不是我姐,是保姆的女儿。”静琳把酥肉交到他手里就走了,什么都没说。

  再后来家里换了保姆,他和静琳便疏远了。偶尔从妈妈嘴里听说她的近况,无非说她成绩不好,早早地和社会上的不良分子混在一起,好好的姑娘算是毁了。再见她的时候,他刚考上重点高中,拿着录取通知书走在回家的路上,远远地看到她迎面走来,挺着一个巨大的肚子。曾斐惊愕得什么都忘了,唯一忘不了的是静琳由红转白的脸色。她的嘴角颤抖着,说不清是羞耻,还是苦涩。

  二十五岁,曾斐参与了当年最大规模的扫黄。夜总会里,他走过那一排抱着头、衣着裸露的年轻女人,其中有一个呆呆地抬头看着他,他满脸不耐地呵斥,让她蹲下去,却在片刻之后透过大浓妆认出了曾经的那张脸。他把她保了出去,说:“别干这个了,我给你钱。”静琳沉默着摇了摇头。

  二十八岁,曾斐是同批入队的人里最被看好的一个,前途不可限量。上头允诺,只要他再次立功,就可获破格提拔。他这个年纪要是坐上那个位子,今后成就超过他家老头子也未可知。这一次是他主动走进静琳的生活,那时她已不是他的“琳姐姐”,而是扫黄打黑重点打击对象崔克俭身边最亲密的女人。每一次他去找她,她都像孩子一样高兴。她还是不喜欢说话,最多他问一句,她就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与他兴趣无关的话题她只说过寥寥几句――崔克俭对她们母女很好,她让女儿跟了他的姓。

  崔克俭东窗事发,不久后死于非命。曾斐把他的所有的场子连根端起。这场抓捕用了最小的代价大获全胜,曾斐得到了预期的提拔,一时风头无两。可是他没有意料中的春风满面,几乎每天下班后,他都会放心不下地陪在静琳身边。他苦口婆心地跟她讲道理,讲法律,讲自己的难处。她静静地听着,从未反驳,然后她静静地消耗了自己剩余的生机……

  在太平间和崔嫣一起掀开静琳身上的白布时,曾斐看着她一身的针眼,狠狠地在她冰冷如石的脸上扇了一巴掌,下一个巴掌他给了自己,那一巴掌是如此之痛,痛得他在崔嫣面前泪流满面。

  曾斐很少愿意想起静琳最后干瘪脱形的样子。那时上头给他的各种表彰不断,别人的羡慕和溢美之词如潮水一般,他父亲在外也欣慰地说“后生可畏,后继有人”。然而在鲜花和掌声背后,那张脸时时都盘旋在他脑海中,无论在清醒时还是梦境里,无论他是否抗拒。他终于辞了公职,把崔嫣带着身边,呵护着静琳留给他的唯一的一部分,她最好的一部分。他最大的满足就是看着崔嫣一天天变得饱满而快乐的脸,那张脸青春张扬,朝气蓬勃,会让他忘却死亡和丑陋。

  崔嫣填满了曾斐的生活,就好似现在她用过的浴液气息填满了他的呼吸和胸腔。这浴液是崔嫣买的,放在曾斐的房间,一如他许许多多的私人物品都经过了她的手。他没有妻子,也没有固定的女伴,崔嫣无形之中早已扮演了这个家女主人的角色。

  曾斐暗骂“邪门”。这浴液他平时也用,可他记得味道分明是不一样的,绝没有此刻的浓烈、轻佻……和甜腻,让他头昏目眩。他试图把淋浴的水温调低,用力一扳水龙头的开关才知已开到了尽头。

  水流声中,似乎有人在他耳边细语:“阿斐,我冷……”

  这是静琳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幼年时,他非要去水库游泳,险些溺毙,静琳拼死把他捞了起来,他没事了,她患上了漫长的一场伤风,病重时,她也曾这样说过。

  他仿佛再一次面临溺毙的边缘。这一次谁捞他上岸?

  他用力甩头,大口大口地呼吸,一度让他厌恶的甜腻成了他的救命良药。

  另一张面孔、另一个声音驱散了方才的阴寒。然而护在他心口的这个声音分明也是悲伤的。

  她说:“曾斐,别让我三次伤心都是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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