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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色:《哑舍》

第二章 玉翁仲 · 3

  一晃又是两年,此次的上舍评考自然是王俊民这个唯一上等上舍生,而后嘉佑六年辛丑科举在众人期待中到来。

  已经二十五岁的王俊民在太学中已经算是年纪颇大的了,若他今年再不中举,那么就要从太学退学,当个无关紧要的师爷,或是留在太学中当一名普通的学正或者学录,领取微博的俸禄。

  家里的弟弟们已经长大,需要花销的地方日益增多,他已经不能再给家里增添负担了。

  况且他一直借口苦读诗书,并未娶亲,也是因为这彩礼钱家里恐怕都拿不出来。

  收拾考场用具时,王俊民翻开了漆盒,看到了那没被他以往许久的玉翁仲,拿在手中把玩片刻后,终于还是把它拿了出来,放进了文具漆盒之中。

  会试如同王俊民所预料的一般一帆风顺,答完试卷之时,他就知道自己应该榜上有名,至于名次高低,那真的是需要上天安排。

  在舍斋狠狠睡了两天,在殿试名单尚未公布之前,王俊民出门打算回家看看。之时在他出门后却忽然觉得,每个路过他身边的人,都隐约对他指指点点。

  他向来独来独往,自然是不会在意他人颜色。

  可这太学中几乎他遇到的所有学子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他也难免疑虑地放慢了脚步,渐渐地议论的声音也陆续传到他的耳类。

  “据说有人传言这王俊民就是本科状元!”

  “也许呢,王康侯可是太学上舍的第一人呢!”

  “那也不对了吧……这金榜还未出,这等传言就四散开来,我看是有人八成不想他中举。”

  “也是,若是知贡举大人为了避嫌,或者会觉得王学长故意为自己造声势,当真会把他刷下去啊!”

  “可不是?这次辛丑科举的知贡举是王安石王介甫大人,最看不惯那等沽名钓誉之人,这回可有人要惨喽!”

  王俊民听着那一声声或羡慕或厌恶或冷嘲热讽的话语,就像是被人在脑后当空打了一拳,脑海中嗡地一声一片空白,差点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咬紧牙根,才没在他人面前出丑,勉强地一步步转身踱回自己的房间。浑身冷冰冰地呆坐在书桌前许久,王俊民才举手抹了一把脸,发觉手心湿润,也不知道是脸颊的汗水还是手心的。

  不遭人妒是庸才,他自然也是懂得这样的道理。但问题绝对是出在他身上,否则又怎么会只传出他的流言,而不去传其他人的?

  两年前的上一科,张师正和他现在的情况差不多,可完全没有人会给张师正下绊子。

  所以……一切成空吗……这样的情况,正常人都不会让他中进士吧?几年来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巨大压力彻底爆发,王俊民几乎是在这次科举孤注一掷。

  将近二十年的苦读终究是要白费了吗?也许是他的错觉,屋外的议论声好像更大了些,吵得他头昏目眩。

  精神崩溃的他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愤恨,起身拂袖扫落桌上的文房清玩,一时间叮当噼啪的脆生接连不断地响起,倒是让屋外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王俊民呼哧呼哧地重新跌坐在椅子上,眼角余光看到一枚熟悉的玉翁仲打着转滑到了他的面前。

  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想要怨天尤人。王俊民一下子就想到了这枚玉翁仲的厄运传言,又想起了自己这两年什么事都没出,就在科考的时候把它放进了文具漆盒,结果……结果现在就这样……虽然知道这种事和玉翁仲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但若是人人都总能保持理智的话,就没有迁怒这个词存在了。

  王俊民弯腰抓起地上的玉翁仲,就像要泄愤似的往墙上砸,但手心碰触到润泽细腻的玉石,那种早已忘记的触感立刻让他清醒了过来。

  他审吸了一口气,缓缓张开五指,低头看着静静躺在他掌心的玉翁仲。玉翁仲的穗绳已经脏污,还带着焦黑的烧伤痕迹。

  自从在火场之后,他都没有想起更换他的穗绳。

  王俊民怀念地摩挲着玉翁仲,感觉着那本来冰凉的玉质渐渐与他的体温变得一致。

  也许是刚刚掉在地上的缘故,记忆中的裂纹又多了几道。

  王俊民微微一叹,激荡的心情终于平静看下来,把文具漆盒捡了起来,显示把手中的的玉翁仲重新放了进去,又把散落一地的物事收视了一遍。

  也罢,他还是离开吧,留在这里去不是丢人现眼?学官们恐怕看到他也会不自在,等金榜公布后再来向他们告辞吧。

  真是……可惜了主簿大人的厚望……灰溜溜地收拾完包袱,王俊民顶着众人的目光回了家,闭门谢客,蒙头大睡。

  如此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到了发榜那天,他听着沿街此起彼伏的报喜声鞭炮声铜锣声,脸色阴晴不定。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院门口的鞭炮声大作,居然有人在冲着他的院门高声贺喜道:“中了!中了!大少爷中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等王俊民彻底回过神时,他都已经考完殿试,游完街喝完酒,不知道是几天以后了。

  “康侯,你可算是醒了?”初虞世取笑道,他倒是觉得好友真是太好玩了。不过换位思考,若是他今日也能这般荣耀,恐怕表现也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

  “我……我真的中了状元?”王俊民还是有些不敢置信,但隐隐约约的记忆中,却是是有着在前殿谢恩,以探花使的身份和同榜二位少年在名园探采名花,到杏园参加探花宴。

  觥筹交错的情景就如同一副副模糊不清的画面,让酒后宿醉的他难以把它们都串联起来。

  “是是是,一甲是第一名,不是状元能是什么?王魁首!”初虞世递过去一碗刚熬好的醒酒汤,笑眯眯地打量着这新科状元郎。

  “这次还真多亏了临川先生,若不是他看中了你写的文章,一力推荐,恐怕这状元也危险。”王俊民一口喝掉那微苦的醒酒汤,头疼稍微缓解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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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川先生便是王安石王大人,王俊民还是因为考前的那番流言怀有芥蒂,皱眉道:“这岂不是让临川先生难做?”

  “无妨,康侯你是有真才实学,之前是有人故意传言害你,这一下到时有了上天注定的意味,倒是能被传为美谈。”初虞世不以为意地说道。

  他的视线落在了一旁打开的文具漆盒内,正好看到了那枚让他印象深刻的玉翁仲,不禁不满道:“康侯,你怎么还留着这玉翁仲?你差点被烧死,又差点被流言害死,就差一死表清白了。这读书人最看重的就是名声与性命,你两个都差点丢了,难道还不是这玉翁仲带来的厄运?我看,还是忍了为好。”

  “……”王俊民捧着脑袋,他还没有完全清醒,好友的声音他有听见,但是脑袋转得比较迟钝,没法理解。

  半响之后,才期期艾艾道:“要不……就还给那家古董店的老板吧……”“还给他干嘛?让这玉翁仲继续害人吗?算了,你舍不得扔,我来替你扔。”初虞世利落地把那枚玉翁仲捞在手中,决心一定要让好友脱离厄运的阴影。

  “这……”王俊民想要叫住好友的话一顿,不禁扪心自问,难道他真的没有把这枚玉翁仲送走的念头吗?

  承认吧,事实上他也觉得自己厄运缠身,只是不想亲手抛弃那枚玉翁仲,不想做恶人罢了。

  所以,他静静地看着好友走出房门,缓缓的闭上眼睛。

  是的,他应经是新科状元了。好好睡一觉,再睁开眼时,他的人生,就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初虞世其实更想的是把这玉翁仲直接砸碎,但他也怕这邪门的玉饰回缠上他,所以出了王家之后,他便找了个巷子的角落,随意地把玉翁仲丢掉了。

  待初虞世哼着歌走后不久,一个身穿秦汉时黑色绕襟深衣的男子,走到这里停下,弯腰把那枚玉翁仲拾了起来。他轻轻地用手拂去玉翁仲上面沾染的尘土,看着它身上又多出的裂纹,深深地叹了口气。

  “痴儿,汝为人挡灾,却被误认为不祥之物,真是何苦来哉……”那男子似是对着玉翁仲说话,又似是喃喃自语。

  片刻之后,却忽然抬头望巷口某处看去。空无一人。果然是他多心了吗?

  公元2013年

  “哎呦喂!差一点就被以前的老板发现我们在偷窥了!”医生大喘着气,刚刚经过一次空间旅行的他干脆真个个人躺在了哑舍的地板上,整个脑袋都是晕乎乎的。

  “幸亏罗盘来得及。”陆子冈是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却还是站起身捞了两瓶矿泉水。

  医生起身接过一瓶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口,这才有了精神,嘿嘿笑道:“古装的老板啊,这还是头一次看到,上次我们穿越到唐朝压根都没见到老板。”

  “以后要注意,老板可是一直都有记忆的,若是对我们有了印象,说不定历史就会出现分岔路,我们的罪过就大了。”陆子冈不厌其烦地叮嘱道。

  “知道知道。”医生随口答应道,对他来说,失踪的那个老板才是真正的老板,古代的老板并没有关于他的记忆,还不算是他的朋友。

  “对了,刚刚老板拿着的是什么东西啊?”陆子冈眼神很好,回忆了一下,便道:“应该是那枚玉翁仲。”

  “玉翁仲?”

  “是的,我还记得我前世在哑舍时,老板曾经跟我聊起过。那枚玉翁仲本身汉武帝随身所佩戴的辟邪之物,后来辗转流传,虽然裂纹处处,却不似普通玉饰那般会被邪物所占,依旧可以保护主人免于厄运。”陆子冈喝了一口水,续而喟然道:“但可惜的是,每个拥有那枚玉翁仲的人,都认为是它带来的厄运,老板之后每次都会事先说明有裂纹的玉会招来邪物,但每个口中说着不在乎的人,每每都会遗弃它。人都是这样的,永远都看不清楚真相。看街上那些人的服饰,应该是北宋中期,玉翁仲那时的主人应该是个状元。死后还被人诬陷与青楼女子不清不楚始乱终弃,最终怨鬼缠身,丢了性命,声名尽毁。真是可惜了玉翁仲为他产生的那么多裂纹。”

  当年的陆子冈是天下顶尖的琢玉师,自然对玉器极为喜爱,一回忆起那枚遍体鳞伤的玉翁仲,陆子冈就难免被前世的怨念所影响,语气中充满了不忿。

  “啊?那老板怎么不对客人说实话啊?”医生表示不解。

  陆子冈立刻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卖块破玉,还舌灿莲花地说这玉可以挡灾,不把你当奸商?傻子才会信吧?”

  医生表示他信,兴奋地站起身四处打量:“在哪儿呢?这玉翁仲这么好的东西!我也想要啊!”

  陆子冈拧紧了瓶盖,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容,淡淡道:“谁知道呢!也许是在哑舍的某处……也许它现在还在不同的人手中流浪吧……”

  哑舍里的古物,每一件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承载了许多年,无人倾听。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

  后续闲话:本场出现的王俊民、初虞世和张师正,在历史上都是却有其人的。本文套用了它们的生平,当然,玉翁仲是虚构的。大家可能都会关心这三个人以后都怎么样了,我在这里也说几句闲话。

  王俊民两年后就死了,是狂病发作。他得了状元后,去徐州当了签判,第二年被抽调到南京,临时负责科考。本来都很正常的,但忽然他就对监视官说举子们在外面喧哗骂他,可明明没有这种事。

  这样搞了三四回,他忽然现出恐惧之色,抓起案子上面的裁纸刀就要自尽,被救下来后精神恍惚。后来家里还请了道士给他看,弄得拂拂扬扬。

  初虞世听到消息就奔过去看他。初虞世真的去当了大夫,这三人中后来最有名的就是他,著有几本很有名气的医术。初虞世给王俊民开了药,一直陪着,知道王俊民过世……然后……初虞世出家当了和尚……这真的有什么吧!!!!!!!!我查资料查的一脸血啊!!!!!!!!

  张师正在太学当了太常博士,后来写了本《扩异记》,里面就有关于王俊民发狂的事情。这件事逐渐被世人歪曲,后来就有人写了一个戏曲叫《王魁负心》。

  这戏曲很红的哦,魁就是魁首,简直就是指名道姓说的是王俊民。内容也很简单,就是说王魁与某青楼女子两情相悦,却在高中状元后抛弃了她另攀高枝。

  后来那青楼女子自杀变成鬼魂纠缠于王魁,最终索命报了仇。《王魁负心》的戏曲大红,初虞世就怒了。

  他在自己出的《养生必用方》之中,用很长的篇幅来给好友正名。还指责王俊民的弟弟们不出面为哥哥说话。“康侯为人刚毅严峻,守身如玉,里巷那些粗鄙言语都不曾懂……”……原文…………这是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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