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到尾,徐凤年都没有瞧见那名偃甲湖水师统领,下船以后,坐入一辆龙腰州箭岭军镇的马车,徐凤年撩起窗帘子,才看到一名不确定身份的健壮校尉出现在船头,同乘一辆马车的徐北枳顺着放下的帘子收起视线,轻声道:“有一标偃甲湖骑兵护送我们前往茂隆北边的鹿茸城,正大光明走驿路。『77@读书}”
徐凤年靠着车壁,膝上放有不知牛年马月才能再出鞘的春雷短刀,背有刹那的青鸟已经披甲混入骑队。
徐北枳缓缓说道:“茂隆成为凉莽南北对峙的一条新风水岭,董卓撤出葫芦口后,没谁愿意去送死,只得黄宋濮跟慕容女帝请了一道八百里加急的折子,领兵增援。柳珪和杨元赞这两位大将军还在观望。黄宋濮权势已经不复当年,名义上是总掌南朝四十万兵马的南院大王,不说柳杨两位不用仰起鼻息,就连董卓六万亲兵也素来完全不服管,黄宋濮这回彻底拉下脸面,用去很多多年积攒下来的珍贵人情,才调动了九万精骑,在南朝做大将军就是如此为难,你不领兵,谁都愿意对你和和气气,把你当菩萨供奉起来,真要有了兵权,背后就要戳你脊梁骨,恨不得你吃败仗,把老本都赔光,这等劣根,都是春秋遗民一并带来的。这些年皇帐北庭那边又有了南人不得为将的说法,要不是慕容女帝强行压下,加上柳杨二人也不希望北人搀和南事,也都各自上了秘折,总算没有拖南朝的后腿,否则恐怕黄宋濮都没机会去跟你们北凉铁骑对峙。”
徐凤年瞥见徐北枳手上有一卷书,拿过来一看,笑容古怪,徐北枳也是会心一笑,娓娓道来:“龙虎山一个天师府年轻道士杜撰的老子化胡经,大概就是说当初道祖骑牛出关,仅留下三千言给徒子徒孙们,就西渡流沙,摇身一变成了佛祖。立意取巧,文字倒是挺好的,说不定是那赵家天子赐号白莲先生亲自操刀润的色。如今龙树圣僧圆寂,白衣僧人又没有出声,两禅寺闹哄哄乱成一团,宫中那帮青词真人们又远比和尚懂得互为引援,加上病虎杨太岁久未露面,我看这场起源于北莽的灭佛,反倒是你们离阳王朝更加酷烈。不说其它,各个州郡仅存一寺这项举措,就能让各大同州同郡的名寺来一场窝里横。”
徐凤年平淡道:“谁让佛门不像龙虎山那般跟天子同姓,谁让春秋战事中士子纷纷逃禅,人数远胜于遁黄老,谁让离阳王朝已经掌控大局,要开始大刀阔斧斩草除根。再说了,如此一来,西域佛门密宗才能看到渗透中原的希望,皇子赵楷持瓶过剑阁入高原,才能全身而退,建功而返。如此一来,北凉北线有北莽压制,东线南线本就有顾剑棠旧部牵扯,再加上一个跟朝廷眉来眼去的西域,就真是四面树敌了。打蛇打七寸啊,北凉吃了个大闷亏,可能我师父埋下的许多伏笔就要功亏一篑。”
徐北枳不去刨根问底北凉关于退路的布局,只是微笑问道:“北凉会是一方西天净土?”
徐凤年轻声摇头道:“这个把柄实在太大,徐骁也不太可能明着跟朝廷争锋相对,最多对逃窜入境的僧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是最大的庇护。况且一山难容二虎,北凉的庙再大,也容不下两个和尚念经,西域佛教势力算是彻底跟北凉断了线。这兴许就是张巨鹿为何对灭佛一事装聋作哑的原因,恶名不担,好处要拿。只要能让北凉怎么不舒服,这碧眼儿就怎么来。你不问,我倒是可以跟你透底,西域和蜀诏,本来是我家好不容易倒腾出来的狡兔两窟,这会儿就要少了一窟。”
徐北枳皱眉道:“那私生子出身的赵楷能否成事还两说。”
徐凤年还是摇头:“我第二次游历的时候跟他打过交道,差点死在他手上,阴得很,有他坐镇西域,形同一位新藩王,肯定会让北凉不痛快。”
徐北枳笑意玩味道:“北凉出身的大黄门晋兰亭,不是你爹亲手提拔才得以进入京城为官吗?怎么反咬一口?他的那番弃官死谏,件件看似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在我看来,远比以往那些阁老重臣的痛哭流涕来得狠辣,如今虽说没了官职,但是在庙堂上一鸣惊人,朝野上下赞不绝口,都有人喊他晋青天了,好像张巨鹿对其也有栽培之意。严家在前,做成了皇亲国戚,晋家在后,不需要几年就可以在京城扎根,你们北凉,净是一些养不熟白眼狼,偏偏还都下场不错。”
徐凤年瞥了一眼徐北枳,冷笑道:“读书人嘛,都想着报效朝廷。你可曾听说有几位北凉老卒转过头骂徐骁的?”
徐北枳哑口无声。
徐凤年弯腰从脚边一个行囊里扒出一个漆盒,装了颗石灰涂抹的头颅,徐北枳默默挪了屁股,缩在角落,躲得远远的。
“听羊皮裘老头说过天门跻身陆地神仙,如果是伪境的话,爬过天门就要爬挺久,幸好李老头儿没骗我。”
“天底下的指玄高手屈指可数,你这样的满境指玄就更少了,
死得跟你这样憋屈的肯定更是凤毛麟角。”
“也不知道我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使出那样的一刀,我想如果再来一次的话,也许给我真正的指玄境界,也使不出来,你真是运气不太好。徐骁说过,运气好也是实力的一种。难怪你当年的手下败将邓茂成为天下十人之一,而你却停滞在指玄上十几年。”
听着徐凤年跟一颗头颅的念叨,徐北枳实在是扛不住,脸色苍白捂着鼻子恳求道:“能不能盖上盒子?”
徐凤年端起盒子往徐北枳那边一递,吓得徐北枳撞向车壁。
徐北枳怒气冲冲道:“死者为大,第五貉好歹也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你就不能别糟践人家的头颅了?”
满头白发的徐凤年放下盒子,继续盯着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唠唠叨叨:“虽说提兵山掌握了那么多柔然铁骑,以后注定跟北凉是死敌,但这会儿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大可以我带着自家丫鬟远走高飞,你做你的将军和山主,你倒好,赶尽杀绝来了,我不杀你杀谁。”
“我这趟北莽练刀,一点一滴好不容易养出来的神意,都毁在你手上了。要不你活过来再让我砍一刀?”
“喂,是不是好汉,是好汉就睁开眼,给句明白话。”
一旁徐北枳实在是受不了这个王八蛋徐柿子的絮叨,怒道:“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徐凤年弯腰捧起盒子,又往徐北枳眼前一伸,“来,徐橘子,跟第五貉道声别。”
徐北枳转过头,一下子撞在车壁上,连杀人的心思都有了。
徐凤年推上盖子,重新装入布囊,捧腹大笑。
徐北枳愤愤道:“很好玩?”
徐凤年撇撇嘴道:“不好玩?”
徐北枳压低嗓音,怒其不争道:“你以后怎么世袭罔替北凉王,怎么跟那么多劲敌斗?”
徐凤年横躺在宽敞车厢内,翘起二郎腿,轻声道:“走一步看一步,要不然还能如何。”
徐北枳恨不得手上一本书砸死这个被侍童称作徐柿子的家伙,只是无意间看见他的满头白发,默然收手。
徐凤年坐起身,掀起帘子,朝披甲提枪的青鸟招了招手。
等青鸟百感交集一头雾水地靠近了,徐凤年凶神恶煞一脸怒相,“要不是公子觉着你水灵,身段好,懂持家,武艺还超群,实在是找不着比你更好的姑娘,更贴心的丫鬟,在柔然山脉早他娘地撇下你跑路了!回了北凉,努力练习那四字诀,以后结结实实宰杀几个指玄境高手,杀人之前千万别忘了说是本公子的大丫鬟,记住了!”
青鸟轻轻点头,嫣然一笑。
车厢内复归平静。
徐北枳看了几页一味谤佛的经书,忍不住抬头问道:“你就这么对待所有下人?”
徐凤年反问道:“你是上人?”
徐北枳笑道:“我一介流民,当然不是什么上人,不过你是。”
徐凤年躺下后,望着顶板,轻声道:“所以你永远不会明白北凉三十万铁骑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不再理会徐北枳,徐凤年哼过了那粗俗不堪的巡山曲,又哼起一支无名小曲儿,“什么是好汉,一刀砍了脑袋做尿壶!什么是大侠,可会猴子摘桃这等绝学?什么是英雄,身无分文时能变出一张大饼吗……”
徐北枳“大煞风景”插嘴问道:“我能否问一句?”
徐凤年停下哼唱,点了点头。
徐北枳好奇问道:“你当下还有一品境界的实力吗?”
徐凤年嘿然一笑,“这个不好说,我呢,有一部刀谱,原先都是循序渐进,学会了一招翻一页,前段时候不小心直接跳至了尾页,明明是刀谱,最后一页叫灵犀,却是讲的剑道境界。赶巧儿,我身上养了十二柄飞剑。离我三丈以外,十丈以内,只要不是指玄境界,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百个,我还是能杀一百个。”
徐北枳平静道:“厉害。”
徐凤年转头纳闷道:“是夸我呢,还是贬我?”
徐北枳低头看书。
等他蓦然抬头,徐凤年不知何时又拣起了盒子将那颗灰扑扑头颅展现在身前。
风雅醇儒的徐北枳也顾不得士子风流,握紧那本书就是朝这个王八蛋一顿猛拍。
徐凤年笑着退回,收好盒子布囊,躺下后双手叠放做枕头,“徐橘子,这个我帮你新取的绰号咋样?”
徐北枳打赏了一个字,“滚。”
徐凤年侧过身去翻布囊。
徐北枳赶紧正襟危坐,然后一本正经点头道:“这个绰号,甚好!”
徐凤年伸出大拇指,称赞道:“识大体,知进退,一看就是一流谋士。徐橘子,以后北凉撑门面,我看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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