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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之白露为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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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之白露为霜

章44

  紧接着他三步两步地走到了立柜前。立柜是双开门的,一扇门上还嵌了一块镜子。露生单手拉开了其中一扇,看见了下层卷成一团的被褥,看见了上层乱成一片的衬衫、背心、睡衣、睡裤。而在衣裤与被褥之间,赫然伸出了一只白里透红的赤脚!

  连忙把另外一扇柜门也拉了开,他从无数柔软的小零碎下面刨出了蜷成一团的光屁股龙相。立柜是个小立柜,然而龙相像条大白蛇似的,居然盘在里面睡得很踏实。身下枕着一套换洗用的新被褥,身上盖着那些零碎,他周身温暖,甚至流了口水。露生推他搡他,他不醒;露生扯着他的腿把他从柜子里拖到了地板上,他哼哼地表示不满,还是不睁眼睛。

  露生没有叫醒他,直接从柜子里挑出一件汗衫一条旧裤,撕撕扯扯地把这两样套上了龙相的身。然后他自顾自地穿好衣服,弯腰把地上的龙相拽起来扛到了肩膀上。一边开门一边掂量着龙相的分量,他发现这浑账胖了,看是看不出,扛起来才发现他是一身的肉。

  很镇定地穿过走廊下了楼梯,他走出公寓大门,把龙相往路旁的树下一放,随即直起身,把手插进裤兜,混在西装革履的洋行职员中走远了。

  裤兜里揣着他的皮夹,夹子里颇有资产。他决定在接下来的几天内都不回来了,出去另找个地方暂住几天,避一避那尊瘟神。

  露生走过大街小巷,最后进了租界内的一座小公园里,坐在长椅上吃面包。晨风还清凉着,有行色匆匆的人们穿园而过。他一边没滋没味地咀嚼,一边神情茫然地想心事。

  找个地方临时落脚是不成问题的——只要有钱,什么都不成问题。落了脚,然后呢?然后按照惯例,当然是去和艾琳见面。他想自己还是这么干了,对那狼心狗肺的,他泼出了满腔热血;如今来了个真心实意待自己好的,自己反倒成了个阴谋家,要去狠狠地骗人了。

  “谁让她是满树才的女儿呢?”他安慰自己,自己也知道这话根本就是蛮不讲理。可眼前这个世界就是不讲理的,满树才和父亲有仇,可是为什么连自己和秀龄也要一起杀?

  然后他又想起了龙相。这一回他的念头很古怪,因为他忽然担心睡在路边的龙相会被野狗叼了去。担心一闪而逝,他随即认清现实:龙相不是小男孩了。

  他几乎被自己那荒谬的担心逗笑。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他站起身,决定去找艾琳。迈步走出公园,他在路边想叫一辆洋车,可是一辆汽车疾驰而过,车中人影划过他的视野,他心中一动,感觉汽车后排女子的侧影,有点像丫丫。

  露生没有看错,车中的女子的确是丫丫。

  陈有庆昨天下午从天津赶回北京,当夜便把司令太太从北京接来了天津。丫丫知道龙相这是要让自己给他做帮手。两个人一起对露生动之以情,兴许就能把他劝回来。可是龙相有龙相的主意,丫丫也有丫丫的主意。她的主意不能对人说——她有好些心事,都是完全不能对人说,也找不到人可说的。

  龙相在天津有住处,是一座崭新的四层洋楼,院子里有汽车道和大草坪。虽然他一年难得能来居住几次,但是看房子的仆人随时预备着“接驾”,楼内永远是一尘不染。丫丫下了汽车跟着陈有庆往楼里走,刚一进门便迎面看到了龙相。

  龙相四仰八叉地坐在沙发上,蹲在一旁的人是常胜。常胜用湿毛巾裹了手,正在给他擦脚上的泥土。丫丫看了他这个打扮,没摸清他是刚起床还是刚回来,就愣愣地望着他没言语。而龙相看见丫丫,脸上却是流露出了疲惫神情。

  “你给我把露生找回来。”他从鼻子里往外哼出黏腻的声音,是又要撒娇又要撒野。

  丫丫走到他面前,轻声问道:“你去找过大哥哥了?”

  龙相打了个哈欠,没言语。常胜回头看了太太一眼——先前的十几年,他看她都只不过是黄妈的侄女,一个吃白食的小丫头,所以现在她即便升格成了司令太太,他也还是没法打心眼里高看她。少爷正忙着打哈欠,他审时度势,便出声做了解释:“少爷找过了。昨晚少爷想法子进了白少爷的住处,我们全在楼下候着,结果今早白少爷把咱们少爷给扛了出来,当时少爷还迷糊着呢。我们没敢多事,等白少爷一走,我们就把少爷带到这儿来了。”

  丫丫听到这里,心里就全明白了。她说:“看来大哥哥上一次是真伤心了。”

  龙相仰起头面对了她,两只很大很润的黑眼珠向上一翻,“我还伤心呢!”

  丫丫一点也不相信他会伤心,也不知道他有什么资格伤心。但是静静地望着他,她脸上一点波动也没有,是麻木到底、温柔到家的神情。

  龙相对着她又一踢腿,“我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听,轮到你了!你必须把他给我找回来!”

  丫丫微微笑了一下。也好,她想,再去见他一面,见一面就够了。

  “那我到哪儿找大哥哥呢?”她心平气和地问。

  龙相张开双臂向后一仰,闭了眼睛答道:“我不管,反正你去给我找!”

  常胜这时又回了头,小声说道:“有地址,离这儿不远。”

  这时陈有庆忽然开了口,也是叽叽喳喳的耳语。虽然在龙相身边刚当了几天的差,但他有眼色有心计,已经学会了常胜这些年所摸索出的一切规律。龙相一闭眼睛,他便会自动地把音量降到最低,“地址我记着呢,太太要是想去,我给太太领路。”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一辆黑色林肯汽车一直停在公寓门前的大树下。丫丫长久地坐在车中向外望,和她一起张望的人,是陈有庆。两人各有心事,陈有庆比常胜更现实一点,管她丫丫先前是个什么出身,既然她现在是独一无二的司令太太,那么他就得恭敬疏远着她。在太太面前硬充陈家大哥,他觉得,那是找死。

  连着等了三四天,他们连个露生的影子都没等到。天气越发的热了,公寓大楼对面有好几家很洋派的小餐馆,丫丫弄不懂那些洋事,但是会用英文讲一个coffee。守着咖啡一坐坐半天,她喝不惯这东西,只是为了有个凉快地方可以坐。半天坐过去了,她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怯生生地再点一杯coffee。陈有庆万万没有资格陪着司令太太在洋馆子里喝咖啡,所以和汽车夫坐在汽车里苦守,热得一瓶接一瓶地喝冰镇汽水。

  如此又过了三天,在这天傍晚时分,他们终于等回了露生。

  露生出现得毫无预兆,他们起初都是被一辆细长而扁的跑车吸引了目光。这怪模怪样的汽车在天津卫里也是少见的,并且还是敞篷。汽车后排的座位上并肩坐着一对璧人,女的歪戴着一顶阔檐大遮阳帽,帽子上颤巍巍地钉了一朵怒放的绢花。汽车轻飘飘地停在公寓门前,车门开处,男的起身下车,真面目暴露在阳光下,正是露生。

  咖啡店内的丫丫看呆了,汽车里的陈有庆也看呆了。

  露生对着车内的女人说了句话,那花枝招展的女人——艾琳,便提着裙摆跳下汽车,活泼地跟着他往楼内电梯走去了。

  街道并不宽阔,丫丫隔着落地玻璃窗,将艾琳的面貌看了个清楚。艾琳的长眉明眸太醒目了,雪白的皮肤和猩红的嘴唇更是刺激人的眼睛。蓬着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一摇一摇,裙上是一捻细而柔韧的腰。丫丫自觉着这一年多自己也算是开了许多眼界,然而像艾琳这样的小姐,她还是在光天化日下第一次见到。她有点鄙视艾琳的奇装异服,她那样公然地挽着露生的胳膊,在她眼中也有不要脸之嫌。可是眼睛盯着艾琳的背影,她的确是感到了自己的古旧。艾琳是那样的浓墨重彩,可是她呢?对比之下,她只是几笔淡淡的画,风雨一冲刷,便没有她了。

  “大哥哥认识这样的姑娘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样的姑娘,一定是又风流又骄傲的,可是也喜欢大哥哥。”

  可见大哥哥真的是好,可见她当年对他,也不是错爱。

  丫丫继续等,又等了一个多小时,等出了艾琳。艾琳蹦蹦跳跳地出了公寓,单手扶着帽檐上了汽车。汽车夫发动汽车掉了头,艾琳抬起帽檐一仰脸,含笑看了看骄阳下闪闪发光的碧绿枝叶。

  黑汽车内的陈有庆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看,像是又被她吓着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女人,他想这样的姑娘应该是被放到台子上供着的,得是什么样的厉害爷们儿,才能把她弄到家里养起来呢?

  这时,咖啡馆的玻璃门开了。丫丫低头走了出来,手里攥着个小小的皮包。论穿戴首饰,她也不比旁人差什么,然而此刻她含羞带愧,仿佛连横穿街道都是逾了矩。陈有庆把目光转向了她,又想这个小丫头成天地“陪王伴驾”,那罪遭得也够可以了。

  第二十一章:捕风

  露生在外面流浪了一个多礼拜,今天才鼓足勇气回了家。开门进房四处看了一圈,他没看出什么破绽来,立柜里也的确是没有再躲着人。于是沏了一壶热茶招待了艾琳,两个人对坐着谈了一阵闲话。等到艾琳心旷神怡地告辞离去了,露生脱了外衣挽起衣袖,开始整理房间。刚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件衬衫,他就听房门有了响动,是断断续续的轻敲,仿佛门外人生怕吓着了他这个门内人。

  这不是艾琳的敲门风格,至于龙相——龙相大概根本不懂得什么叫作敲门。拎着衬衫转向房门,他把一颗心提了起来,又惊讶又警惕地问道:“谁?”

  门外起了低低的回应,“大哥哥,是我。”

  露生愣了一下,再清醒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打开房门站在了门口。低头望着门前来人,他一言不发,对着丫丫足足端详了半分多钟。丫丫手足无措地垂着头,嘴唇鲜红,因为方才上楼时自己用牙齿用力地咬过。敞篷跑车里的阔小姐那样娇艳,她也想给自己增添几分血色。

  似乎是终于把丫丫看明白了,露生伸手攥住她的胳膊,将她一把拽进了屋子里,劈头便问:“你病了?”

  丫丫慌乱地摇了摇头,“没有,没生病。”

  “那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

  丫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胳膊,脸上露出了一点茫茫然的幼稚相。她的确是瘦了,先前丰润的脸蛋,如今显出了颧骨的轮廓,带着一层细细绒毛的绯红面颊也褪了颜色,她的皮肤成了黄而薄的一层。一身青色绸缎旗袍直通通地垂下来,看不出内里身体的存在。大夏天的,她的旗袍还是长袖,窄窄的袖管被她穿得宽宽松松,袖口露出腕子来,腕子上套了只翡翠镯子。镯子绿莹莹的很是厚重,仿佛快要坠断她细细的骨头了。露生看着她,越看越生气,气得简直要喘,“说话,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他是不是还在虐待你?”

  丫丫不知道什么叫作“虐待”,所以这一回真是茫然了。抬眼注视着露生的面孔,她没留意对方的质问,只是出于欢喜,微微地笑了一下。

  结果露生更生气了,“还笑?傻了?”

  丫丫立刻不笑了,两只手摆弄着小小的皮包,她嗫嚅着摇头,“没傻。”

  露生不听她的,先夺过她的皮包往茶几上一放,随即扯起她一只手,一撸就把袖管撸到了肘际。这条细胳膊白白净净的没有问题,他拉起她另一只手继续查看,这回他在对方的胳膊上找到了一道子红中透紫的瘀伤。丫丫不安地要把手往回缩,他由着她缩,自己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

  丫丫把两只手背到了身后,垂头喃喃地说道:“大哥哥,他让我来找你回家。”

  露生把双手交握在一起,不许自己对着丫丫发脾气,只问:“你愿意让我回去吗?”

  随即出乎他意料的,丫丫竟是迟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声音小小地说话,“他心眼倒是不坏,可是……反正……跟着他就得受气。”

  露生重重地吁了一口闷气,随即说道:“你别跟他过了。”

  丫丫木雕泥塑一般地直挺挺站着,心里知道这世上有些女子干得出“不过了”的事情,但是那些女子和她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大哥哥口中的“不过了”三个字,无论怎么想都是一句气话。听着痛快,不能当真。

  这时,露生又说了话,“守寡都比跟着他强!寡妇关门坐在家里,起码不会让人说打就打一顿!刚才开门的时候,我简直不敢认你,从小到大,我没见你这么瘦过!”

  说完这话,他忽然起身往卧室里走。丫丫回头看他,就看他在床尾的五斗橱中乱翻一气。没等她看明白,他已经捏着小小的一张纸单子回了客厅。

  “那年我跟龙相要了五万,这一年我自己在外花了一些,现在给你三万。记住,这叫支票,拿到银行什么都不用说,直接就能换出钱来。你收好了,这就是你的体己。有了这笔钱,你一个人过日子也能有饭吃,记住了吗?”

  丫丫看着露生递到自己面前的支票,干枯的大眼睛里忽然涌出了泪水。躲闪着向后退了一步,她带着哭腔说道:“大哥哥,我不要。我不怕他,我受得了。他闹脾气了,我就躲着他,咱们从小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我能对付他。”

  露生把支票往茶几上一拍,“从小?那是你有我!你能对付他?他像条疯狗似的,你胆子又小性子又软,还笨,你能对付他?我看他现在胖得一身肉,你呢?你瘦得都脱了相了!还有那一脚——那天他那一脚差点儿踢没了你的性命,那是个一发疯就杀人不眨眼的东西,你还舍不得离开他吗?”

  丫丫本来就想哭,如今听了露生这样气势汹汹的一片指责,忍不住抽泣出声,真哭了。

  “大哥哥……”她用手背抹眼泪,抹了眼泪又抹鼻涕,“我已经是这样了……我这辈子……”

  她并没有号啕,然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额角都迸起了隐隐的筋脉,是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一只大手一扯她的腕子,一把湿毛巾拍上了她的脸。露生劈头盖脸地为她擦净了涕泪。她没有躲,出于天性,她也贪恋这有限的一点温暖。龙相也有善待她的时候,但那善待不像是要暖她,更像是要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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