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渐道:“只有你六天忙我不忙的!当然你忙了有代价你本领大有靠山赚的钱比我多——”
“亏得我会赚几个钱否则我真给你欺负死了。姑妈说你欺负我一点儿没有冤枉你。”
鸿渐狠道:“那么你快去请你家庭驻外代表李老太太上来叫她快去报告你的auntie。”
“总有那一天我自己会报告。像你这种不近人情的男人世界上我想没有第二个。他们讨厌你不上你的门那也够了你还不许我去看他们。你真要我断六亲?你那种孤独脾气不应当娶我的只可惜泥里不会迸出女人来天上不会吊下个女人来否则倒无爷无娘最配你的脾胃。吓老实说我看破了你。我孙家的人无权无势所以讨你的厌;你碰见了什么苏文纨唐晓芙的父亲你不四脚爬地去请安我就不信。”
鸿渐气得颤道:“你再胡说我就打上来。”柔嘉瞧他脸青耳红自知说话过火闭口不响。停一会鸿渐道:“我倒给你害得自己家里都不敢去!你办公室里天天碰见你的姑妈还不够么?姑妈既然这样好你干脆去了别回来。”
柔嘉自言自语:“她是比你对我好我家里的人也比你家里的人好。”
鸿渐的回答是:“sh——sh——sh——sha。”
柔嘉道:“随你去嘘。我家里的人比你家里的人好。我偏要常常回去你管不住我。”鸿渐对太太的执拗毫无办法怒目注视她半天奋然开门出去直撞在李李妈身上。他推得她险的摔下楼梯一壁说:“你偷听够了没有?快去搬嘴我不怕你。”他报馆回来柔嘉己经睡了两人不讲话。明天亦复如是。第三天鸿渐忍不住了吃早饭时把碗筷桌子打得一片响柔嘉依然不睬。鸿渐自认失败先开口道:“你死了没有?”柔嘉道:“你跟我讲话是不是?我还不死呢不让你清净!我在看你拍筷子顿碗有多少本领施展出来。”鸿渐叹气道:“有时候我真恨不能打你一顿。”柔嘉瞥他一眼道:“我看动手打我的时候不远了。”这样两人算讲了和。不过大吵架后讲了和往往还要追算把吵架时的话重温一遍:男人说:“我否则不会生气的因为你说了某句话;”女人说:“那么你为什么先说那句话呢?”追算不清可能赔上小吵一次。
鸿渐到报馆后见一个熟人同在苏文纨家喝过茶的沈太太。她还是那时候赵辛楣介绍进馆编“家庭与妇女”副刊的现在兼编“文化与艺术”副刊。她丰采依然气味如旧只是装束不像初回国时那样的法国化谈话里的法文也减少了。她一年来见过的人太多早忘记鸿渐到鸿渐自我介绍过了她娇声感慨道:“记得!记起来了!时间真快呀!你还是那时候的样子所以我觉得面熟。我呢我这一年来老得多了!方先生你不知道我为了一切的一切心里多少烦闷!”鸿渐照例说她没有老。她问他最进碰见曹太太没有鸿渐说在香港见到的她自打着脖子道:“啊呀!你瞧我多糊涂!我上礼拜收到文纨的信信上说碰见你跟你谈得很痛快。她还托我替她办件事我忙得没工夫替她办我一天杂七杂八的真多!”鸿渐心中暗笑她撒谎问她沈先生何在。她高抬眉毛圆睁眼睛一指按嘴法国表情十足四顾无人注意然后凑近低声道:“他躲起来了。他名气太大日本人跟南京伪政府全要他出来做事。你别讲出去。”鸿渐闭住呼吸险的窒息忙退后几步连声说是。他回去跟柔嘉谈起因说天下真小碰见了苏文纨以后不料又会碰见她。柔嘉冷冷道:“是世界是小。你等着罢还会碰见个呢。”鸿渐不懂问碰见谁。柔嘉笑道:“还用我说么?您心里明白哙别烧盘。”他才会意是唐晓芙笑骂道:“真胡闹!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就算碰见她又怎么样?”柔嘉道:“问你自己。”他叹口气道:“只有你这傻瓜念念不忘地把她记在心里!我早忘了她也许嫁了人做了母亲也不会记得我了。现在想想结婚以前把恋爱看得那样重真是幼稚。老实说不管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后你总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一个。早知道这样结婚以前那种追求恋爱等等全可以省掉。相识相爱的时候双方本相全收敛起来到结婚还没有彼此认清倒是老式婚姻干脆索性结婚以前谁也不认得谁。”柔嘉道:“你议论完没有?我只有两句话:第一你这人全无心肝我到现在还把恋爱看得很郑重;第二你真是你父亲的儿子愈来愈顽固。”鸿渐道:“怎么‘全无心肝’我对你不是很好么?并且我这几句话不过是泛论你总是死心眼儿喜欢扯到自己身上。你也可以说你结婚以前没现我的本来面目现在才知道我的真相。”柔嘉道:“说了半天废话就是这一句话中听。”鸿渐道:“你年轻得很呢到我的年龄也会明白这道理了。”柔嘉道:“别卖老还是刚过三十岁的人呢!卖老要活不长的。我是不到三十岁早给你气死了。”鸿渐笑道:“柔嘉你这人什么都很文明这句话可落伍。还像旧式女人把死来要挟丈夫的作风不过不用刀子绳子砒霜而用抽象的‘气’这是不是精神文明?”柔嘉道:“呸!要死就死要挟谁?吓谁?不过你别乐我不饶你的。”鸿渐道:“你又当真了!再讲下去要吵嘴了。你快睡罢明天一早你要上办公室的快闭眼睛很好的眼睛睡眠不够明天肿了你姑母要来质问的”说时拍小孩睡觉似的拍她几下。等柔嘉睡熟了他想现在想到重逢唐晓芙的可能性木然无动于中真见了面准也如此。缘故是一年前爱她的自己早死了爱好怕苏文纨给鲍小姐诱·惑这许多自己一个个全死了。有几个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记里立碑志墓偶一凭吊像对唐晓芙的一番情感有几个自己仿佛是路毙的不去收拾让它们烂掉化掉给鸟兽吃掉——不过始终消灭不了譬如向爱尔兰人买文凭的自己。
鸿渐进了报馆两个多月一天早晨在报纸上看到沈太太把她常用的笔名登的一条启事大概说她一向致力新闻事业不问政治外界关于她的传说全是捕风捉影云云。他惊疑不已到报馆一打听才知道她丈夫已受伪职她也到南京去了。他想起辛楣在香港警告自己的话便写信把这事报告问他结婚没有何以好久无信。他回家跟太太讨论这件事好也很惋惜。不过她说:“她走了也好我看她编的副刊并不精彩。她自己写的东西今天明天搬来搬去老是那几句话倒也省事。看报的人看完就把报纸掷了不会找出旧报纸来对的。想来她不要出集子否则几十篇文章其实只有一篇那真是大笑话了。像她那样‘家庭与妇女’我也会编;你可以替她的缺编‘文化与艺术’。”鸿渐道:“我没有你这样自信。好太太你不知道拉稿子的苦。我老实招供给你听罢:‘家庭与妇女’里‘主妇须知’那一栏什么‘酱油上浇了麻油就不会霉’等等就是我写的。”柔嘉笑得肚子都痛了说:“笑死我了!你懂得什么酱油上浇麻油!是不是向李妈学的?我倒一向没留心。”鸿渐道:“所以你这个家管不好呀。李妈好好的该拜我做先生呢!沈太太没有稿子跟我来诉苦说我资料室应该供给资料。我怕闻她的味道答应了她可以让她快点走。所以我找到一本旧的‘主妇手册’每期抄七八条不等她来就送给她。你没有那种气味要拉稿子我第一个就不理你。”柔嘉皱眉道:“我不说好话听得我恶心。你这话给她知道了她准捉你到沪西七十六号去受拷打。”他夫人开的顽笑使他顿时严肃说:“我想这儿不能再住下去。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当初不愿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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