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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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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围城》

第八章 · 五十九

  西洋赶驴子的人每逢驴子不肯走鞭子没有用就把一串胡萝卜挂在驴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这笨驴子以为走前一步萝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继续向前嘴愈要咬脚愈会赶不知不觉中又走了一站。那时候它是否吃得到这串萝卜得看驴夫的高兴。一切机关里上司驾驭下属全用这种技巧;譬如高松年就允许鸿渐到下学期升他为教授。自从辛楣一走鸿渐对于升级这胡萝卜眼睛也看饱了嘴忽然不馋了想暑假以后另找出路。他只准备聘约送来的时候原物退还附一封信痛痛快快批评校政一下算是临别赠言借此泄这一年来的气愤。这封信的措词他还没有详细决定因为他不知道校长室送给他怎样的聘约。有时他希望聘约依然是副教授回信可以理直气壮责备高松年失信。有时他希望聘约升他做教授这么一来他的信可以更漂亮了表示他的不满意并非出于私怨完全为了公事。不料高松年省他起稿子写信的麻烦干脆不送聘约给他。孙小姐倒有聘约的薪水还升了一级。有人说这是高松年开的玩笑存心拆开他们俩。高松年自己说这是他的秉公办理决不为未婚夫而使未婚妻牵累--“别说他们还没有结婚就是结了婚生了小孩子丈夫的思想有问题也不能‘罪及妻孥’在二十世纪中华民国办高等教育这一点民主作风应该具备。”鸿渐知道孙小姐收到聘书忙仔细打听其他同事才现下学期聘约已经普遍出连韩学愈的洋太太都在敬聘之列只有自己像伊索寓言里那只没尾巴的狐狸。这气得他头脑烧身体冷。计划好的行动和说话全用不着闷在心里酵。这比学生念熟了书到时忽然考试延期更不痛快。高松年见了面总是笑容可掬若无其事。办行政的人有他们的社交方式。自己人之间什么臭架子、坏脾气都行;笑容愈亲密礼貌愈周到彼此的猜忌或怨恨愈深。高松年的工夫还没到家他的笑容和客气仿佛劣手仿造的古董破绽百出一望而知是假的。鸿渐几次想质问他一转念又忍住了。在吵架的时候先开口的未必占上风后闭口的才算胜利。高松年神色不动准是成算在胸自己冒失寻衅万一下不来台反给他笑闹了出去人家总说姓方的饭碗打破老羞成怒。还他一个满不在乎表示饭碗并不关心这倒是挽回面子的妙法。吃不消的是那些同事的态度。他们仿佛全知道自己解聘但因为这事并未公开他们的同情也只好加上封套包裹遮遮掩掩地奉送。往往平日很疏远的人忽然拜访。他知道他们来意是探口气便一字不提可是他们精神和说话里包含的惋惜总像圣诞老人放在袜子里的礼物送了才肯走。这种同情比笑骂还难受客人一转背鸿渐咬牙来个中西合璧的咒骂:“Tohe11滚你妈的蛋!”

  孙柔嘉在订婚以前常来看鸿渐;订了婚只有鸿渐去看她她轻易不肯来。鸿渐最初以为她只是个女孩子事事要请教自己;订婚以后他渐渐现她不但很有主见而且主见很牢固。她听他说准备退还聘约不以为然说找事不容易除非他另有打算别逞一时的意气。鸿渐问道:“难道你喜欢留在这地方?你不是一来就说要回家么?”她说:“现在不同了。只要咱们两个人在一起什么地方都好。”鸿渐看未婚妻又有道理又有情感自然欢喜可是并不想照她的话做。他觉得虽然已经订婚和她还是陌生得很。过去没有订婚经验——跟周家那一回事不算数的——不知道订婚以后的情绪是否应当像现在这样平淡。他对自己解释热烈的爱情到订婚早已是顶点婚一结一切了结。现在订了婚彼此间还留着情感展的余地这是桩好事。他想起在伦敦上道德哲学一课那位山羊胡子的哲学家讲的话:“天下只有两种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上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从恋爱到白头偕老好比一串葡萄总有最好的一颗最好的只有一颗留着做希望多么好?他嘴快把这些话告诉她她不作声。他和她讲话她回答的都是些“唔”“哦”。他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她说并未不高兴。他说:“你瞒不过我。”她说:“你知道就好了。我要回宿舍了。”鸿渐道:“不成你非讲明白了不许走。”她说:“我偏要走。”鸿渐一路上哄她求她她才说:“你希望的好葡萄在后面呢我们是坏葡萄别倒了你的胃口。”他急得跳脚说她胡闹。她说:“我早知道你不是真的爱我否则你不会有那种离奇的思想。”他赔小心解释了半天她脸色和下来甜甜一笑道:“我是个死心眼儿将来你讨厌——”鸿渐吻她把这句话有效地截断然后说:“你今天真是颗酸葡萄。”她强迫鸿渐说出来他过去的恋爱。他不肯讲经不起她一再而三的逼讲了一点。她嫌不够鸿渐像被强盗拷打招供资产的财主又6续吐露些。她还嫌不详细说:“你这人真不爽快!我会吃这种隔了年的陈醋么?我听着好玩儿。”鸿渐瞧她脸颊微红嘴边强笑自幸见机得早隐匿了一大部分的情节。

  她要看苏文纨和唐晓芙的照相好容易才相信鸿渐处真没有她们的相片她说:“你那时候总记日记的一定有趣等得很带在身边没有?”鸿渐直嚷道:“岂有此理!我又不是范懿认识的那些作家、文人为什么恋爱的时候要记日记?你不信到我卧室里去搜。”孙小姐道:“声音放低一点人家全听见了有话好好的说。只有我哪!受得了你这样粗野你倒请什么苏小姐呀、唐小姐呀来试试看。”鸿渐生气不响她注视着他的脸笑说:“跟我生气了?为什么眼晴望着别处?是我不好逗你。道歉!道歉!”所以订婚一个月鸿渐仿佛有了个女主人虽然自己没给她训练得驯服而对她训练的技巧甚为佩服。他想起赵辛楣说这女孩子利害一点不错。自己比她大了六岁世事的经验多得多已经是前一辈的人只觉得她好玩儿一切都纵容她不跟她认真计较。到聘书的事生孙小姐慷慨地说:“我当然把我的聘书退还——不过你何妨直接问一问高松年也许他无心漏掉你一张。你自己不好意思托旁人转问一下也行。”鸿渐不听她的话她后来知道聘书并非无心遗漏也就不勉强他。鸿渐开玩笑说:“下半年我失了业咱们结不成婚了。你嫁了我要挨饿的。”她说:“我本来也不要你养活。回家见了爸爸请他替你想个办法。”他主张索性不要回家到重庆找赵辛楣——辛楣进了国防委员会来信颇为得意比起出走时的狼狈像换了一个人。不料她大反对说辛楣和他不过是同样地位的人求他荐事太丢脸了;又说三闾大学的事就是辛楣荐的“替各系打杂教授都没爬到连副教授也保不住辛楣荐的事好不好?”鸿渐局促道:“给你这么一说我的地位更不堪了。请你说话留点体面好不好?”孙小姐说无论如何她要回去看她父亲母亲一次他也应该见见未来的丈人丈母。鸿渐说就在此地结了婚罢一来省事二来旅行方便些。孙小姐沉吟说:“这次订婚已经没得到爸爸妈妈的同意幸亏他们喜欢我一点儿不为难。结婚总不能这样草率了要让他们作主。你别害怕爸爸不凶的他会喜欢你。”鸿渐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咱们这次订婚是你父亲那封信促成的。我很想看看你什么时候把它拣出来。”孙小姐愣愣的眼睛里问。鸿渐轻轻拧她鼻子道:“怎么忘了?就是那封讲起匿名信的信。”孙小姐扭头抖开他的手道:“讨厌!鼻子都给你拧红了。那封信?那封信我当时看了一生气就把它撕了——唔我倒真应该保存它现在咱们不怕谣言了”说完紧握着他的手。

  辛楣在重庆得到鸿渐订婚的消息就寄航空快信道贺。鸿渐把这信给孙小姐看她看到最后半行:“弟在船上之言验矣呵呵。又及”就问他在船上讲的什么话。鸿渐现在新订婚朋友自然疏了一层把辛楣批评的话一一告诉。她听得怒形于色可是不作只说:“你们这些男人全不要脸动不动就说女人看中你们自己不照照镜子真无耻!也许6子潇逢人告诉我怎样看中他呢!我也算倒霉辛楣一定还有讲我的坏话你说出来。”鸿渐忙扯淡完事。她反对托辛楣谋事这可能是理由。鸿渐说这次回去不走原路了干脆从桂林坐飞机到香港省吃许多苦托辛楣设法飞机票。孙小姐极赞成。辛楣回信道:他母亲七月底自天津去香港他要迎接她到重庆那时候他们凑巧可以在香港小叙。孙小姐看了信皱眉道:“我不愿意看见他他要开玩笑的。你不许他开玩笑。”鸿渐笑道:“第一次见面少不了要开玩笑的以后就没有了。现在你还怕他什么?你升了一辈他该叫你世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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