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6子潇就常常流露出来战前有两三个女人抢着嫁他“现在当然谈不到了!”李梅亭在上海闸北忽然补筑一所洋房如今呢?可惜得很!该死的日本人放火烧了损失简直没法估计。方鸿渐也把沦陷的故乡里那所老宅放大了好几倍妙在房子扩充而并不会侵略邻舍的地。赵辛楣住在租界里不能变房子的戏法自信一表人才不必惆怅从前有多少女人看中他只说假如战争不生交涉使公署不撤退他的官还可以做下去——不做上去。汪处厚在战前的排场也许不像他所讲的阔绰可是同事们相信他的吹牛因为他现在的起居服食的确比旁人舒服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革职的贪官——“政府难得这样不包庇不过他早捞饱了!”他指着壁上挂的当代名人字画道:“这许多是我逃难出来以后朋友送的。我灰了心了不再收买古董了内地也收买不到什么——那两幅是内人画的。”两人忙站起来细看那两条山水小直幅。方鸿渐表示不知道汪太太会画出于意外;赵辛楣表示久闻汪太太善画名下无虚。这两种表示相反相成汪先生高兴得摸着胡子说:“我内人的身体可惜不好她对于画和音乐——”没说完汪太太出来了。骨肉停匀并不算瘦就是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擦胭脂只傅了粉。嘴唇却涂泽鲜红旗袍是浅紫色显得那张脸残酷地白。长睫毛眼梢斜撇向上。头没烫梳了髻想来是嫌本地理店电烫不到家的缘故。手里抱着皮热水袋十指甲全是红的当然绝非画画时染上的颜色因为她画的青山绿水。
汪太太说她好久想请两位来玩儿自己身体不争气耽误到现在。两人忙问她身体好了没有又说一向没敢来拜访赏饭免了罢。汪太太说她春夏两季比秋冬健朗些晚饭一定要来吃的。汪先生笑道:“我这顿饭不是白请的媒人做成了要收谢仪吃你们两位的谢媒酒也得十八加十八--三十六桌呢!”鸿渐道:“这怎么请得起!谢大媒先没有钱别说结婚了。”辛楣道:“这个年头儿谁有闲钱结婚?我照顾自己都照顾不来!汪先生汪太太吃饭和做媒两件事全心领谢谢好不好?”汪先生说:“世界变了!怎么年轻人一点热情都没有?一点--呃--‘浪漫’都没有?
婚不肯结还要装穷!好我们不要谢仪替两位白当差娴是不是?”汪太太道:“啊呀!你们两位一吹一唱。方先生呢我不大知道不过你们留学的人随身本事就是用不完的财产。赵先生的家世、前途我们全有数目只怕人家小姐攀不上--瞧我这媒婆劲儿足不足?”大家和着她笑了。
辛楣道:“有人看得中我我早结婚了。”汪太太道:“只怕是你的眼睛高挑来跳去没有一个中意的。你们新回国的单身留学生像新出炉的烧饼有小姐的人家抢都抢不匀呢。吓!我看见得多了愈是有钱的年轻人愈不肯结婚。他们能够独立不在乎太太的陪嫁、丈人的靠山宁可交女朋友花天酒地的胡闹反正他们有钱。要讲没有钱结婚娶个太太比滥交女朋友经济得多呢。你们的借口理由不充分。”两人听得骇然正要回答汪处厚假装出正颜厉色道:“我有句声明。我娶你并不是为了经济省钱我年轻的时候是有名的规矩人从来不胡闹你这话人家误会了可了不得!”说时对鸿渐和辛楣顽皮地眨眼。
汪太太轻藐地哼一声:“你年轻的时候?我--我就不相信你年轻过。”汪处厚脸色一红。鸿渐忙说汪氏夫妇这样美意不敢辜负不过愿意知道介绍的是什么人。汪太太拍手道:“好了好了!方先生愿意了。这两位小姐是谁天机还不可泄露。
处厚不要说出来!”汪先生蒙太太这样密切地嘱咐又舒适了说:“你们明天来了自然会知道。别看得太严重借此大家叙叙。假如两位毫无意思同吃顿饭有什么关系对方总不会把这个作为把柄上公堂起诉哈哈!我倒有句忠言奉劝。这战争看来不是一年两年的事要好好拖下去呢。等和平了再结婚两位自己的青春都蹉跎了。‘莫遣佳期更后期’这话很有道理。两位结了婚公私全有好处。我们这个学校大有前途可是一时请人不容易像两位这样的人才--娴我不是常和你讲他们两位的?--肯来屈就学校决不放你们走。在这儿结婚成家就安定下来走不了学校借光不少。我兄弟呢--这话别说出去--下学期也许负责文学院。教育学要从文学院分出去变成师范学院现在教育学主任孔先生当然不能当文学院长了。兄弟为个人打算也愿意千方百计扣住你们。并且家眷也在学校做事夫妇两个人有两个人的收入生活负担并不增加--”汪太太截断他话道:“寒碜死了!真是你方才所说‘一点浪漫都没有’一五一十打什么算盘!”汪先生道:“瞧你那样性急!‘浪漫’马上就来。结婚是人生最美满快乐的事我和我内人都是个中人假使结婚不快乐我们应该苦劝两位别结婚还肯做媒么?我和她--”汪太太皱眉摇手道:“别说了肉麻!”她记起去年在成都逛寺院碰见个和尚讲轮回丈夫偷偷对自己说:“我死了赶快就投人身来得及第二次娶你”忽然心上一阵厌恨。鸿渐和辛楣尽义务地恭维说像他们这对夫妇是千里拣一的。
在回校的路上两人把汪太太讨论个仔细。都觉得她是个人物但是为什么嫁个比她长二十岁的丈夫?两人武断她娘家穷企羡汪处厚是个地方官。她的画也过得去不过上面题的字像老汪写的。鸿渐假充内行道:“写字不能描的不比画画可以涂改。许多女人会描几笔写意山水可是写字要她们的命。汪太太的字怕要出丑。”鸿渐到自己卧室门口正掏钥匙开锁辛楣忽然吞吞吐吐说:“你注意到么--汪太太的神情里有一点点像--像苏文纨”未说完三脚两步上楼去了。鸿渐惊异地目送着他。
客人去后汪先生跟太太回卧室问:“我今天总没有说错话罢?”这是照例的问句每次应酬之后爱挑眼的汪太太总要矫正丈夫的。汪太太道:“没有罢我也没心思来记--可是文学院长的事你何必告诉他们!你老喜欢吹在前面。”汪处厚这时候有些后悔可是嘴硬道:“那无所谓的让他们知道他们的饭碗一半在我手里。你今天为什么扫我的面子--”汪处厚想起来了气直冒上来--“就是年轻不年轻那些话”他加这句解释因为太太的表情是诧异。汪太太正对着梳妆台的圆镜子批判地审视自己的容貌说:“哦原来如此。你瞧瞧镜子里你的脸人都吃得下似的多可怕!我不要看见你!”汪太太并不推开站在身后的丈夫只从粉盒子里取出绒粉拍在镜子里汪先生铁青的脸上扑扑两下使他面目模糊。
刘东方这几天上了心事。父亲母亲都死了妹妹的终身是哥哥的责任。去年在昆明有人好意替她介绍不过毫无结果。当然家里有了她刘太太多个帮手譬如两个孩子身上的绒线衣服全是她结的大女儿还跟着她睡。可是这样一年一年蹉跎下去哥哥嫂嫂深怕她嫁不掉一辈子的累赘。她前年逃难到内地该进大学四年级四年级生不许转学嫂嫂又要生孩子一时雇不到用人家里乱得很哥哥没心思替她想办法。一耽误下来她大学没毕业。为了这事刘东方心里很抱歉只好解嘲说大学毕业的女人不知多少有几个真能够自立谋生的。刘太太怪丈夫当初为什么教妹妹进女子大学假如进了男女同学的学校婚事早解决了。刘东方逼得急了说:“范小姐是男女同学的学校毕业的为什么也没有嫁掉?”刘太太说:“你又来了她比范小姐总好得多--”肯这样说姑娘的还不失为好嫂嫂。刘东方叹气道:“这也许是命里注定的我母亲常说妹妹生下来的时候脸朝下背朝上是要死在娘家的。妹妹小的时候我们常跟她开玩笑。现在看来她真要做老处*女了。”刘太太忙说:“做老处*女怎么可以?真是年纪大了嫁给人做填房也好像汪太太那样不是很好么?”言下大有以人力挽回天命之意。去年刘东方替方鸿渐排难解纷忽然想这个人做妹夫倒不坏:他是自己保全的人应当感恩识抬举跟自己结这一门亲事她的地位也可以巩固了;这样好机会要错过除非这人是个标准傻瓜。刘太太也称赞丈夫心思敏捷只担心方鸿渐本领太糟要大舅子替他捧牢饭碗。后来她听丈夫说这人还伶俐她便放了心早计划将来结婚以后新夫妇就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反正有一间空着可是得立张租契否则门户不分方家养了孩子要把刘家孩子的运气和聪明抢掉的。到汪太太答应做媒夫妇俩欢喜得向刘小姐流露消息满以为她会羞怯地高兴。谁知道她只飞红了脸一言不。刘太太嘴快说:“这个姓方的你见过没有?你哥哥说比昆明--”她丈夫急得在饭桌下狠命踢她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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