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渐想叫辆汽车上轮船码头。精明干练的鹏图说汽车价钱新近长了好几倍鸿渐行李简单又不勿忙不如叫两辆洋车反正有凤仪相送。二十二日下午近五点兄弟俩出门车拉到法租界边上有一个法国巡捕领了两个安南巡捕在搜检行人只有汽车容易通过。鸿渐一瞧那法国巡捕就是去年跟自己同船来上海的在船上讲过几次话他也似乎还认识鸿渐一挥手放鸿渐车子过去。鸿渐想同船那批法国警察都是乡下人初出门没一个不寒窘可怜。曾几何时适才看见的一个已经着色放大了。本来苍白的脸色现在红得像生牛肉两眼里新织满红丝肚子肥凸得像青蛙在鼓气法国人在国际上的绰号是“虾蟆”真正名副其实可惊的是添了一团凶横的兽相。上海这地方比得上希腊神话里的魔女岛好好一个人来了就会变成畜生。至于那安南巡捕更可笑了。东方民族没有像安南人地样形状委琐不配穿制服的。日本人只是腿太短不宜挂指挥刀。安南人鸠形鹄面皮焦齿黑天生的鸦片鬼相手里的警棍更像一支鸦片枪。鸿渐这些思想安南巡仿佛全猜到他拦住落后的凤仪那辆车子报复地搜检个不了。他把饼干匣子肉松罐头全划破了还偷偷伸手要了三块钱终算铺盖袋保持完整。鸿渐管着大小两个箱子路上不便回头到码头下车找不见凤仪倒了好一会的急。
鸿渐辛楣是同舱孙小姐也碰见了只找不着李顾两人。船开了还不见他们踪迹辛楣急得满头大汗鸿渐孙小姐也帮着他慌。正在烦恼茶房跑来说三等舱有位客人要跟辛楣谈话不能上头等舱来只可以请辛楣下去。鸿渐跟辛楣去一看就是顾先生手舞足蹈地叫他们下来。两人忙问:“李先生呢?”顾先生道:“他和我同舱在洗脸。李先生的朋友只买到三张大菜间所以李先生和我全让给你们改坐房舱。”两人听了很过意不去。顾先生道:“房舱也够舒服了我领两位去参观参观。”两人跟他进舱满舱是行李李先生在洗脚。辛楣和鸿渐为舱位的事向郑重道谢。顾先生插口道:“本来只有两张大菜间李先生再三恳求他那位朋友总算弄到第三张。”辛楣道:“其实那两张你们两位老先生一人一张我们年轻人应当苦一点。”李先生道:“大不了十二个钟点的事算不得什么。大菜间我也坐过并不比房舱舒服多少。”
晚饭后船有点晃。鸿渐和辛楣并坐在钉牢甲板上的长椅子上。鸿渐听风声水声望着海天一片昏黑想起去年回国船上好多跟今夜仿佛一胎孪生的景色感慨无穷。辛楣抽着鸿渐送他的大烟忽然说:“鸿渐我有一个猜疑。可是这猜疑太卑鄙了;假如猜疑得不对反而证明我是小人以小人之心度人。”
“你说——只要猜疑的不是我。”
“我觉得要和顾都在撒谎。五张大菜间一定全买得到他们要省钱所以凭空造出这许多话来。你看李梅亭那一天拦着要去办理票子上船以前他一字没提起票子难买的事。假如他提起我就会派人去办。这中间准有鬼。我气的是他们捣了鬼还要赚我们的感激。”
“我想你猜得很对。要省钱为什么不老实说?我们也可以坐房舱。并且学校不是汇来每人旅费一百元么?高松年来信说旅费绰乎有余省什么小钱?”
辛楣道:“那倒不然。咱们俩没有家累;他们都是上了年纪有小孩子的人也许家用需要安排。高松年的话也做不得准。现在走路不比太平时候费用是估计不定的宁可多带些钱好。你带多少?”
鸿渐道:“我把口袋里用剩的钱全带在身边加上汇来的旅费有一百六七十元。”
辛楣道:“够了。我带了二百元。我只怕李和顾把学校旅费大部分留在家里带的行李又那么大一堆万一路上钱不够起来岂不耽误大家的事。”
鸿渐笑道:“我看他们把全家都装在行李里了老婆、儿子、甚至住的房子。你看李梅亭的铁箱不是有一个人那么高么?他们不必留钱在家里。”
辛楣也笑了一笑说:“鸿渐我在路上要改变作风了。我比你会花钱贪嘴贪舒服。在李和顾的眼睛里咱们俩也许是一对无知小子不识物力艰难不体谅旁人。从今以后我不作主了膳宿一切都听他们支配。免得我们挑了贵的旅馆饭馆勉强他们陪着花钱。这次买船票是个好教训。”
“老赵你了不起!真有民主精神将来准做大总统。这次买船票咱们已经带累了孙小姐她是脸皮嫩得很的女孩子话说不出口你做‘叔叔’的更该替她设想。”
“是呀。并且孙小姐是学校没有给旅费的我忘掉告诉你。”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高松年信上明说要她去可是汇款只给我们四个人分。也
许助教的职位太小了学校觉得不配津贴旅费反正这种人才有的是。”
“这太岂有此理了。我们已经在赚钱倒可以不贴旅费孙小姐第一次出来做事哪里可以叫她赔本?你到了学校一定要为她向当局去争。”
“我也这样想补领总不成问题。”
“辛楣我有句笑话你别生气。这条路我们第一次走交通并不方便。我们这种毫无旅行经验的人照管自己都照管不来你为什么带一个娇弱的上海小姐同走?假如她吃苦不来半路病倒不是添个累赘么?除非你别有用意那就——”
“胡闹胡闹!我何尝不知道路上麻烦只是情面难却呀!她是外国语文系我是政治系将来到了学校她是旁人的officeife跟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并且我事先告诉这女孩子路上很辛苦不比上海她讲她吃得起苦。”
“她吃得起苦你路上就甜了。”
辛楣作势把烟烫鸿渐的脸道:“你要我替你介绍是不是?那容易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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