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鸿渐出了苏家自觉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气不是两小时前的春天门外汉了。走路时身体轻得好像地面在浮起来。只有两件小事梗在心里消化不了。第一那时候不该碰苏小姐的手应该假装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总太心软常迎合女人不愿触犯她们以后言动要斩截些别弄假成真。第二唐小姐的男朋友很多也许已有爱人。鸿渐气得把手杖残暴地打道旁的树。不如趁早死了心罢给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丢脸!这样惘惘不甘地跳上电车看见邻座一对青年男女喁喁情话。男孩子身上放着一堆中学教科书女孩子的书都用电影明星照相的包书纸包着。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脸化妆得就像搓油摘粉调胭脂捏出来的假面具。鸿渐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进之区中学女孩子已经把门面油漆粉刷招徕男人了这是外国也少有的。可是这女孩子的脸假得老实因为决没人相信贴在她脸上的那张脂粉薄饼会是她的本来面目。他忽然想唐小姐并不十妆饰。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是已有男朋友对自己的身体生了新兴趣现了新价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挂个鲜明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忽略。唐小姐无意修饰可见心里并没有男人鸿渐自以为这结论有深刻的心理根据合严密的逻辑推理可以背后批Q.e.d.的。他快·活得坐不安位。电车到站时他没等车停就抢先跳下来险的摔一交亏得撑着手杖左手推在电杆木上阻住那扑向地的势头。吓出一身冷汗左手掌擦去一层油皮还给电车司机训了几句。回家手心涂了红药水他想这是唐晓芙害自己的将来跟她细细算账微笑从心里泡沫似地浮上脸来痛也忘了。他倒不想擦去皮是这只手刚才按在苏小姐手上的报应。
明天他到苏家唐小姐已先到了。他还没坐定赵辛楣也来了招呼后说:“方先生昨天去得迟今天来得早。想是上银行办公养成的好习惯勤勉可嘉佩服佩服!”
“过奖过奖!”方鸿渐本想说辛楣昨天早退今天迟到是学衙门里上司的官派一转念忍住不说还对辛楣善意地微笑。辛楣想不到他会这样无的抵抗反有一拳打个空的惊慌。唐小姐藏不了脸上的诧异。苏小姐也觉得奇怪但忽然明白这是胜利者的大度鸿渐知道自己爱的是他所以不与辛楣计较了。沈氏夫妇也来了。乘大家介绍寒喧的时候赵辛楣拣最近苏小姐沙坐下沈氏夫妇合坐一张长沙唐小姐坐在苏小姐和沈先生坐位中间的一个绣垫上鸿渐孤零零地近太太坐了。一坐下去他后悔无及因为沈太太身上有一股味道文言里的雅称跟古罗马成语都借羊来比喻:“愠羝。”这暖烘烘的味道搀了脂粉香和花香熏得方鸿渐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烟解秽。心里想这真是从法国新回来的女人把巴黎大菜场的“臭味交响曲”都带到中国来了可见巴黎大而天下小。沈太太生得怪样打扮得妖气。她眼睛下两个黑袋像圆壳行军热水瓶想是储蓄着多情的热泪嘴唇涂的浓胭脂给唾沫进了嘴把黯黄崎岖的牙齿染道红痕血淋淋的像侦探小说里谋杀案的线索说话常有“Tiens!”“o1a1a!”那些法文慨叹把自己身躯扭摆出媚态柔姿。她身体动一下那气味又添了新的一阵。鸿渐恨不能告诉她话用嘴说就够了小心别把身体一扭两段。沈先生下唇肥厚倒垂一望而知是个说话多而快像嘴里在泻肚子下痢的人。他在讲他怎样向法国人作战事宣传怎样博得不少人对中国的同情:“南京撤退以后他们都说中国完了。我对他们说:‘欧洲大战的时候你们政府不是也迁都离开巴黎么?可是你们是最后的胜利者。’他没有话讲唉他们没有话讲。”鸿渐想政府可以迁都自己倒不能换座位。
明天下午鸿渐买了些花和水果到苏家来。一见苏小姐他先声夺人地嚷道:“昨天是怎么一回事?你也病她也病这病是传染的?还是怕我请客菜里下毒药?真气得我半死!我一个人去了你们不来我满不在乎。好了好了总算认识了你们这两位大架子小姐以后不敢碰钉了。”
苏小姐抱歉道:“我真病了到下半天才好不敢打电话给你怕你怪我跟你开玩笑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我昨天通知晓芙的时候并没有叫她不去。让我现在打电话请她过来。这次都是我不好下次我做主人。”便打电话问唐小姐病好了没有请她就来说鸿渐也在这里。苏小姐打完电话捧了鸿渐送的花嗅着叫用人去插在卧室中瓶里回头问鸿渐道:“你在英国认识有一位曹元朗么?”鸿渐摇头。“——他在剑桥念文学是位新诗人新近回国。他家跟我们世交他昨天来看我今天还要来。”
鸿渐道:“好哇!怪不得昨天不赏面子了原来跟人谈诗去了我们是俗物呀!根本就不配认识你。那位曹一堂堂剑出身我们在后起大学里挂个名怎会有资格结交他?我问你你的《十八家白话诗人》里好像没讲起他是不是准备再版时补他进去?”
苏小姐似嗔似笑左手食指在空中向他一点道:“你这人就爱吃醋吃不相干的醋。”她的表情和含意吓得方鸿渐不敢开口只懊悔自己气愤装得太像了。一会儿唐小姐来了。苏小姐道:“好架子!昨天晚上我打电话问候你你今天也没回电话这时候又要我请了才来。方先生在问起你呢。”
唐小姐道:“我们配有架子么?我们是听人家叫来唤去的。就算是请了才来那有什么希奇?要请了还不肯去才够得上伟大呢!”
苏小姐怕她讲出昨天打三次电话的事来忙勾了她腰抚慰她道:“瞧你这孩子讲句笑话就要认真。”便剥个鸿渐送的桔子跟她同吃。门房领了个滚圆脸的人进来说“曹先生”。鸿渐吓了一跳想去年同船回国那位孙太太的孩子怎长得这样大了险的叫他“孙世兄”。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脸!做诗的人似乎不宜肥头胖耳诗怕不会好。忽然记起唐朝有名的寒瘦诗贾岛也是圆脸肥短身材曹元朗未可貌相。介绍寒喧已毕曹元朗从公事皮包里拿出一本红木夹的法帖是荣宝斋精制蓑衣裱的宣纸手册。苏小姐接过来翻了翻说:“曹先生让我留着细看下星期奉还好不好?——鸿渐你没读过曹先生的大作罢?”
鸿渐正想什么好诗要录在这样讲究的本子上。便恭敬地捧过来打开看见毛笔写的端端正正宋体字第一十四行诗的题目是《拼盘姘伴》下面小注个“一”字。仔细研究他才现第二页有作者自述这“一”“二”“三”“四”等等是自注的次序。自注“一”是:“me1angeadu1tere”。这诗一起道:
昨夜星辰今夜摇漾于飘至明夜之风中(二)圆满肥白的孕妇肚子颤巍巍贴在天上(三)这守活寡的逃妇几时有了个新老公(四)?Jug!Jug!(五)污泥里——efangoei1mondo!(六)——夜莺歌唱(七)……
鸿渐忙跳看最后一联:
雨后的夏夜灌饱洗净大地肥而新的最小的一棵草参加无声的呐喊:“irsind!”(三十)
诗后细注着字名的出处什么李义山、爱利恶德(T.s.e1iot)、拷背延耳(Tristancorbiere)、来屋拜地(Leopardi)、肥儿飞儿(Franzerfe1)的诗篇都有。鸿渐只注意到“孕妇的肚子”指满月“逃妇”指嫦娥“泥里的夜莺”指蛙。他没脾胃更看下去便把诗稿搁在茶几上说:“真是无字无来历跟做旧诗的人所谓‘学人之诗’差不多了。这作风是不是新古典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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