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姐哏鲍小姐同舱睡的是下铺比鲍小姐方便得多不必每天爬上爬下。可是这几天她嫌恶着鲍小姐觉得她什么都妨害了自己:打鼾太响闹得自己睡不熟翻身太重上铺像要塌上来。给鲍小组打了一下她便说:“孙太太你评评理。叫她‘小宝贝’还要挨打!睡得着就是福气。我知道你爱睡所以从来不不响免重吵醒你。你跟我廛怕胖可是你在般上这样爱睡我想你又该添好几磅了。”小孩吵着要糖到手便咬他母亲叫他谢鲍小姐他不瞅睬孙太太只好自己跟鲍小姐甫衍。苏小姐早看见这粮惠而不费就是船上早餐喝咖啡用的方糖。她鄙薄鲍小姐这种作风不愿意跟她多讲又打开书来眼梢却瞟见鲍小姐把两张帆布椅子拉到距离较远的空处并放着心里骂她列耻同时自恨为什么去看她。那时候方鸿渐也到甲板上来在她们-前面走过停步应酬几句问“小弟弟好”。孙太太爱理不理地应一声。苏小姐笑道:“快去罢不怕人等得心焦么?”方鸿渐红了脸傻傻便撇了苏小姐走去。苏小姐明知留不住他可是他真去了倒怅然有失。书上一字没看进去耳听得鲍小姐娇声说笑她忍不住一看方鸿渐正抽着烟鲍小姐向他抻手他掏出香烟匣来给她一支鲍小姐衔在嘴里他手指在打火匣上作势要为她点烟她忽然嘴迎上去把衔的烟头凑在他抽的烟头上一吸那支烟点着了鲍小姐得间地吐口烟出来。苏小姐气得身上伶想这两个人真不要脸大庭广从竟借烟卷来接吻。再看不过了站起来说要下面去。其实她知道下面没有地方可去餐室里有人打牌卧舱里太闷。孙太太也想下去问问男人今天输了多少钱但怕男人输急了一问反在自己身上出气回房舱又有半天吵嘴;因此不敢冒昧起身只问
小孩子要不要下去撒尿。
苏小姐骂方鸿渐无耻实在是冤枉。他那时候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心里怪鲍小姐太做得出恨不能说她几句。他虽然现在二十七岁早订过婚却没有恋爱训练。父亲是前清举人在本乡江南一个小县里做大绅士。他们那县里人侨居在大都市的干三种行业的十居其九:打铁磨豆腐抬轿子。土产中艺术品以泥娃娃最出名;年轻人时大学以学土木为最多。铁的硬豆腐的淡而无味轿子的容量狭小还加上泥土气这算他们的民风。就是财做官的人也欠大方这县有个姓周的在上海开铁铺子财又跟同业的同乡组织一家小银行名叫“点金银行”自己荣任经理他记起衣锦还乡那句成语有一年乘清明节回县去祭祠扫墓结识本地人士。方鸿渐的父亲是一乡之望周经理少不得上门拜访因此成了朋友从朋友攀为亲家。鸿渐还在高中读书随家里作主订了婚。未婚妻并没见面只瞻爷过一张半身照相也漠不关心。两年后到北平进大学第一次经历男女同学的风味看人家一对对谈情说爱好不眼红。想起未婚妻高中读了一年书便不进学校在家实习家务等嫁过来做能干媳妇不由自主地对她厌恨。这样怨命怨父亲了几天呆忽然醒悟壮着胆写信到家里要求解约。他国文曾得老子指授大中学会考考过第二所以这信文绉绉没把之乎者也用错。信上说什么:“迩来触绪善感欢寡悉殷怀抱剧有秋气。每揽镜自照神寒形削清癯非寿者相。窃恐我躬不阅周女士或将贻误终身。
尚望大人垂体下情善为解铃毋小不忍而成终天之恨。”他自以为这信措词凄婉打得动铁石心肠。谁知道父亲信来痛骂一顿:“吾不惜重资命汝千里负笈汝埋头攻读之不暇而有余闲照镜耶?汝非妇人女子何须置镜?惟梨园子弟身为丈夫而对镜顾影为世所贱。吾不图汝甫离漆下已渝染恶习可叹可恨!且父母在不言老汝不善体高堂念远之情以死相吓丧心不孝于斯而极!当是汝校男女同学汝睹色起意见异思迁;汝拖词悲秋吾知汝实为怀春难逃老夫洞鉴也。若执迷不悔吾将停止寄款命汝休学回家明年与汝弟同时结婚。细思吾言慎之切切!”方鸿渐吓矮了半截想不到老头子这样精明。忙写回信讨饶和解释说:镜子是同室学生的他并没有买:这几天吃美国鱼肝油丸、德国维他命片身体精神好转脸也丰·满起来只可惜药价太贵舍不得钱;至于结婚一节务请到到毕业后举行一来妨碍学业二来他还不能养家添他父亲负担于心不安。他父亲收到这信证明自己的威严远及于几千里外得意非凡兴头上汇给儿子一笔钱让他买补药。方鸿渐从此死心不散妄想开始读叔本华常聪明地对同学们说:“世间哪有恋爱?压根儿是生殖冲动。”转眼已到大学第四年只等明年毕业结婚。一天父亲来封快信上面说:“顷得汝岳丈电报骇悉淑英伤寒为西医所误遂于本有十日下午四时长逝殊堪痛惜。过门在即好事多磨皆汝无福所臻也。”信后又添几句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使三年前结婚则此番吾家破费不赀矣。然吾家积德之门苟婚事早完淑媳或可脱灾延寿。姻缘前定勿必过悲。但汝岳父处应去一信唁之。”鸿渐看了有犯人蒙赦的快·活但对那短命的女孩子也稍微怜悯。
自己既享自由之乐愿意旁人减去悲哀于是向未过门丈人处真去了一封慰唁的长信。周经理收到信觉得这孩子知礼便分付银行文书科王主任作复文书科主任看见原信向东家大大恭维这位未过门姑爷文理书法好并且对死者情词深挚想见天性极厚定是个远到之器周经理听得开心叫主任回信说:女儿虽没过门翁婿名分不改生平只有一个女儿本想好好热闹一下现在把陪嫁办喜事的那笔款子加上方家聘金为女儿做生意所得利息一共两万块钱折合外汇一千三百镑给方鸿渐明年毕业了做留学费方鸿渐做梦都没想到这样的好运气对他死去的未婚妻十分感激他是个无用之人学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学里从社会学系转哲学系最后转入中国文学系毕业。学国文的人出洋“深造”听来有些滑稽。事实上惟有学中国文学的人非到外国留学不可。因为一切其他科目像数学、物理、哲学。心理。
经济法律等等都是从外国港灌输进来的早已洋气扑鼻;只有国文是国货土产还需要处国招牌方可维持地位正好像中国官吏商人在本国剥削来的钱要换外汇才能保持国币的原来价值。
方鸿渐到了欧洲既不钞敦煌卷子又不访《永乐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国文献更不学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四年中倒换了三个大学伦敦、巴黎、柏林;随便听几门功课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第四年春天他看银行里只剩四百多镑就计划夏天回国。方老先生也写信问他是否已得博士学位何日东归他回信大议论痛骂博士头衔的毫无实际。方老先生大不谓然可是儿子大了不敢再把父亲的尊严去威胁他;便信上说自己深知道头衔无用决不勉强儿子
但周经理出钱不少终得对他有个交代。过几天方鸿渐又收到丈人的信说什么:“贤婿才高学富名满五洲本不须以博士为夸耀。然令尊大人乃前清孝廉公贤婿似宜举洋进士庶几克绍箕裘后来居上愚亦与有荣焉。”方鸿渐受到两面夹攻才知道留学文凭的重要。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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