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楼中过了一月有余,青茗渐渐对于楼中几个经常露面的人熟悉起来:看上去风流倜傥却心计深沉的,是二领主高梦非;那个平日处理楼中事务的,则是三领主南楚。还有一些人,比如当日用剑对着自己脖子的剑客叫石玉,还有那个才十六岁的谢冰玉,听说本来竟是尚书的千金。
那些江湖门派,居然如此的复杂。
那个绯衣的女子阿靖,虽然也是楼中的领主,却不见她平日忙些什么。只是萧忆情对于她却始终似怀了几分的忍让。女子的敏锐直觉告诉她,对楼主来说,这个绯衣女子是非常不同寻常的——即使是他平日看着她的眼神,都似乎有极重的心事在里面。
青茗常想:如果萧公子的病情再加重,那至少有大半是被这个女子累的。
那样风度气质的公子,其实完全不应该和那些江湖人士混为一类呢。那双拿着玉箫的手,为什么还会去做那些拿刀弄枪的事情呢?
或许是听了她的劝告,萧忆情这几天倒真是闲适了下来,不再多过问楼中的事情。
那一日,午后,她坐在花园的长亭里和他对弈,彼此都是很静的人,熟悉了以后就相处的来。
“近日似乎是没见到靖姑娘的样子。”青茗拿棋子轻轻敲着水榭的栏杆,一边看着棋盘头也不抬的随口问,“她近来忙?”
“前几天她主动请命去了洞庭,去办一件事。”萧忆情拿了片白子,放到棋盘上,但是一说起这件事,似乎开始心不在焉,“你知道,她很能干,很多事情要她才能做好。”
“洞庭……”青茗喃喃了一句,琢磨了半天才回了一手——萧忆情的棋力明显高出她许多,这一局眼看又是输了,她忽地想起什么,道:“对了,我说过的那味‘龙舌’倒也在洞庭……只是恐怕已经绝迹了。不然,倒是可以托靖姑娘去捎带一些回来。”
“龙舌,龙舌……洞庭……不好!”萧忆情却是一连重复了几遍,脸色忽然苍白,“她,她原来是——”他猛然立起,衣襟带翻了棋盘也不管,青茗正待询问,却发现一阵风过一般,那个轻裘缓带的萧楼主已经不在当地。
她忍不住的轻叹,想不到这个病弱如此的人,居然能在瞬间爆发出如此的速度和力量。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武功”?
“什么?萧楼主要出门?”半日不见那人,心里竟有些放不下,不由四处打听。知道她是请来的医生,好容易才有一个丫头怯怯的告诉她,仿佛担了天大的干系。
“那如何使得!他那样的身子,还能禁得起车马劳顿?”她大惊。
“楼主想做甚么事,哪里能挡的住。”丫头叹了口气。
青茗顿足,转头就往外跑去。在白楼下,她好容易赶上了正领着手下要出发的萧忆情,一把上去拉住了马头,差点被带得一个趔趄跌倒,却不肯退让:“萧楼主,你一定要去,也由得你,但是我要和你一起去!”
“只是去洞庭一趟而已,江湖中的事,和姑娘无关。”他竟换上了一身劲装,英武逼人,眼里焕发出了刀锋般的冷光,让青茗不自禁的有些陌生起来——
“我只是怕你半路上就撑不住!”她也有些懊恼起来,忘了上次对他不敬带来的后果,当面顶撞,“薛家的大夫,还从未有过放病人满街跑不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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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那个眼神如同刀锋般的男子笑了起来,退让般的道:“如此也好——”便命人备马去,却看着她,点了点头:“姑娘可真不像深闺里出来的女子。”
听不出他是赞赏还是讥讽,青茗扬起头,傲然道:“青茗虽说不是男子,但是行医也是有将近十年,甚么样的事没见过?”
萧忆情终于出声的笑了起来:“有时候,姑娘还真有三分象她。”
象谁?那个绯衣女子吗?
她想问,但是马已经牵了过来,她忙忙的上了,便随那一队人出发。
“快!”已经是到了荆州境内,但萧忆情仍然是毫不放松的催促大家赶路。
青茗担心的看了他一眼,这一路来,他和手下所有人一样餐风露宿,星夜兼程,然,让她这个大夫都感到惊讶的是他居然都撑住了——那样病弱贵公子似的人,仿佛随时都可能因病倒下,然而骨子里居然有那样的活力。
“靖姑娘有危险吗?”终于,她忍不住问了。
“嗯……”他没有说话,眼睛深处却有一丝丝的烦乱,低声道:“江湖上的事,姑娘知道多了也无益——”他说着,却狠狠打马,那马立刻箭也似的出去了。
“喂,可你是我的病人呀!”她不擅骑术,落在了后头,一时急得便叫了起来。
“如果她死在秋护玉手上……我,我——”好不容易赶了上去,却听得他正低低的咬着牙,几乎是恶狠狠的道,在那一瞬间,看见他的眼神,青茗却嗅到了浓浓的血腥,心头腾的一跳。
“咳咳,咳咳!”正在震惊之间,萧忆情复又猛烈的咳嗽起来,连忙举手捂住嘴,可血液却从指缝中不停涌出。周围属下看着,脸色均已是苍白,但没人敢出声。
“若再如此,你就别想活着见到靖姑娘了!”看见他那样苦苦的坚持,青茗眼睛猛的热了一下,严厉的呵斥着,掏出药瓶递了过去,“你这个样子,即使赶到了那里,又能做什么!”看着他勒马,仰头喝下药,她复又缓言安慰:“何况,那个甚么秋护玉,也未必会对靖姑娘怎样。”
萧忆情本已是喝完了药,在默默运气修养,听得这句话,眼睛蓦然又睁开了,冷光四射!
“胡说!我们联手杀了他一家六十四口,阿靖如果孤身去君山的话——”他的手本是极稳的,青茗看过他无聊时曾以刀剖开发丝为乐,但这一瞬,他手中的药瓶竟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他忽然用力策马,扬鞭,往前奔去。
“你、你再这样的话,就不能活着走到洞庭了!”她也急了,连忙跟上,一手拉住他的马头不肯松手,心中莫名的一痛——莫非,那些江湖人士,是从不把别人的命和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吗?
“如果她死在洞庭,我也不打算回听雪楼——”忽然,她直觉得拉住他缰绳的手臂一麻,登时酸软,耳边只听得他低声道,“我非杀了雷楚云不可……”
怎么又是雷楚云了?她越发被这复杂的江湖恩怨弄的胡涂了,只看着他策马远去。
“靖姑娘,靖姑娘!”跑了一段路,前面开路的听雪楼人马中,忽然有人惊喜的叫了起来。
靖姑娘回来了?青茗心头一跳,发觉除了喜悦以外,竟也有些不知什么的味道,让她有些失落和不自在。她看向萧忆情,却见前面的人纷纷勒马让路,让楼主一直奔到路那边来的两匹马前。
但是,在离那两匹马十丈远的地方,萧忆情却突然勒住了马头。
“秋老大?”他蓦地顿住身,淡淡的开口,看着绯衣女子和她身后并骑的黑衣斗笠人,目光一连变了数变。她的伤势显然是非常严重,那一身的绯衣几乎成了血红色,然而,一路上她身后的黑衣男子片刻不离的护着她,以免她摔落马背。
“雷楚云,你回去罢……既然楼主已经来了。”陡然,阿靖出声说话,语气衰弱之极。和萧忆情不同,她叫那个人,却是用的另外一个名字。
黑衣人默然无语,扶着她下地,然后看了萧忆情一眼,翻身上马。
青茗站在楼主身边,看见他那样的目光,心里竟不自禁的害怕起来。那简直不是人的目光——仿佛是咬牙俯首忍受已久的野兽,在窥探着将要噬咬的人。
“我们联手杀了他一家六十四口……”陡然间,她心里响起方才萧忆情的话,咯噔了一下。那些江湖人物,实在也非她所能理解。
“秋老大,多谢你。”看着黑衣人策马扬鞭离去,苍白着脸的萧楼主忽然沉声出言。
黑衣人顿住,从背后望去,他的身子竟是蓦然的绷紧,忽然大笑,:“哈哈……萧忆情,你居然也会有谢我的一日吗?”他仰头大笑,声音苍凉如水。阿靖站在那里,看着他,眼色也是复杂无比。笑了片刻,他终于停了下来,再度策马绝尘而去。
“靖姑娘是靠自己的本事,闯过了十一道天堑,上的君山绝顶……和我秋护玉可没有任何干系。”他的人如风一般消失,但是声音不知怎地居然是远远传了过来,如在耳畔。
阿靖怔怔的看他的背影,楼主却定定的看她。
青茗看着他们两个人,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许久,阿靖才回头,一步步的走将过来,到了萧忆情面前,脸色仍然是淡淡的,从怀里拿出一束碧色的草,扔到过去:“听说这劳什子能治病,既然是顺路就去拿了些。”
青茗鼻中闻到芬芳的香气,直是不可思议的跳了起来:“老天……龙舌,龙舌真的尚存世间?你,你这是从绝顶上采的吗?——天!”
由她在一边惊讶,但旁边两人竟然都毫不理睬。萧忆情目光冷若冰霜,看着仍然强撑的绯衣女子,忽地道:“你舒靖容再强,好歹也是听雪楼的属下。明知风雨是我们的死敌,竟然和他们背地里勾结?”
他看也不看,将那束沾血的碧草扔在一边,冷冷道:“当年你私下放他走,还阻拦了我派出去追杀的人马,以为我不知道?不然,为何他今日如此对你?!——给我跪下听罚!”
绯衣女子咬牙沉默,脸色雪白,胸口不住的起伏。青茗忙奔上去将龙舌拾起,抬眼看僵持中的两人,欲待劝阻,但又碍着自己是个外人,无从插嘴,只好叹了口气。
见她仍然抗命傲然站着,萧忆情更怒,叱道:“我令你跪下!不管你是谁,既然为我所用,就要有做下属的规矩!”
阿靖脸色一变,终于低头,默默在他面前单膝下跪。
“萧公子……”青茗再也忍不住的唤了一声,想提醒萧忆情,靖姑娘已经是重伤之身。
就在右膝刚点地之时,胸臆中激怒交加,一直强逼着的翻涌血气终于压不住,“哇”的一声,鲜血从她口中直喷出来。阿靖想抬手撑地,但是手方抬起,眼前便是一黑。
萧忆情却似乎早料到这样的景况,在她身子前倾的一瞬便俯下了身,在昏倒的瞬间拥她入怀,眼色黯了黯,轻叹:“可算是迫出你呕这口血来了……再强忍着,血气反攻,便是要伤到肺腑了。”
“你的性子,实在是强的太过了。阿靖。”他微微叹息,俯身抱起了绯衣女子,全不顾青茗在一边急急劝阻“你使不得力!”——然而,走没几步便觉眼花,一口血吐出,随既,他感觉到青茗的手伸过来,扶住他的肩。
“先救阿靖。”他最后只来得及把怀里的人交给她,低声说了那么一句。
青茗惊得呆了,看着两个人,眼眶一热——这些江湖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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