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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篇 秘轿案 第八章 坤 · 2

  母亲过世后那年除夕,厨妇在厨房里蒸煮祭祀鸡豚。他家的规矩,祭物不许仆妇沾手,得由主妇亲自操办,那年却只能由杨戬的姊姊端送。杨戬想在父亲跟前抢功,便去和姊姊争。姊姊一向疼让他,那天怕烫到他,不叫他端。家中亲人,杨戬唯一不怕的便是姊姊,那天他更是气恼,见灶口搁着把小铁铲,便抓起来去打姊姊。铁铲搁在火炭边,烧得通红,正烫到姊姊左脸,烧出一大片疤,破了相,后来只能嫁给个穷跛子。杨戬在宫中得势后,每年都要差人去给姊姊送些钱物,却从不愿见姊姊的面,他不愿看那伤疤。如今,姊姊也已过世,这世上便再无牵念了……杨戬心中升起一阵孤怅。但迅即想到,当年即便在家中,自己也时常孤单无助。有亲无亲,其实并无分别,都难逃一个孤命。

  这时轿子经过香染街口,一群人围在左街口听人说书。轿窗外一个老者叹息:“人人尽道善心好,几人曾得善心报?”

  杨戬听了,鼻中不由得哼了一下。世人便是这般,时时都在计较善恶得失,你少我一豆,我多你一枣。却不知,善恶只是自家事,得失皆由强弱来。譬如人遇见狼,那狼食人哪里会分你善或恶?除非你变作猛虎,将它吃掉。如此简截道理,愚人却至死不觉。

  这时,另一个老者接着又叹:“真恶昭昭路人指,伪善暗暗己心知。”

  杨戬鼻中又哼了一下,又是无用之语。世上哪里有心露于外,全然无遮无掩之人?即便孩童,三两岁便知畏忌与讨好,这一畏一讨,便是藏真饰伪,此乃天性,人人皆如此。可愚人偏偏只许自家如此,容不得旁人也这样。人生于世,本就是一场彼此猜谜之戏,愚人不去磨砺自家眼力,只知怨叹责骂,合该一世被人欺。

  他正想着,轿窗外又传来一个苍老声音:“无根亦无凭,无辜转无情。”

  这话听着有些滋味,他不由得扭头望去,帘外是个老者身影,腿脚不便,略有些跛,不知有何经历,发出这等感慨。细味此语,杨戬竟生出些同感。自从离家入宫,不但身体失了根,人也再无依凭。如同一只小雀,折了翅膀,被丢进狼窝,唯有凭自家单薄之力拼命应付。久而久之,这心如一块石头沉埋湖底,谁也瞧不见,谁都休想动。

  这时一个中年男子忽然在轿窗外说了句:“瞒得世人眼,难欺天地心。”

  杨戬看那男子快步走过,似乎在生闷气,那句话也说得极重。他听见,本想笑,心里却又一动,不由得琢磨起后半句,难欺天地心?他抬眼望向天际,帘子遮掩,天瞧着昏蒙蒙,只在锦纹间透进些光线。上天果真有眼有心?这疑问他想了半生,也并未知晓。即便有,又如何?监看我、惩戒我?若真有惩戒,八岁入宫那年,我已得了惩戒。八岁孩童有何罪孽,要受那等割体残躯之刑?还有哪般惩戒能比之更酷虐?他不由得冷笑一下,心里随之腾起一股愤意。

  轿子经过孙羊正店,店前有许多人,轿窗外一个中年男子喃喃说了句:“读罢圣贤书,来做欺心事。”

  不知是哪个读书人得罪了他。杨戬也素来最厌那些士人,有几人真信自己所读之书?不过是舞文弄舌,拿来谋官谋利。倒不如那些无知无识之人,话粗行直,易使易用。不过,他旋即想到自己读《孝经》。

  十二岁那年,正是因读那《孝经》,让他得入迩英阁。那两年,那个叫朱瓒的同班,伙同几个恶伴日日欺凌他。他实在受不得,却又斗不过、逃不开。同班另一个小黄门因能读书识字,被选入迩英阁。朱瓒强迫姚辛第二天给那小黄门饭里下巴豆,姚辛偷偷告诉了他。姚辛跟他一样瘦弱,是他在宫里最亲近之人。他听了,顿时想到自救之计,忙劝姚辛莫要违抗朱瓒。夜里,他趁姚辛睡熟,偷偷走到宿院角上那丛花草边,挖出一瓶毒药。那是他从御药院偷来,埋了几瓶,以做防备。他用半夏粉调换了姚辛袋里的巴豆粉。第二天到了饭时,他早早赶到厨院,见姚辛正在剁肉,他怕那半夏未必周全,便要过刀,替姚辛剁肉,剁过之后,肉端了进去,却把刀留在案上。

  如他所愿,姚辛在饭里下了药,那小黄门中毒发作,果然抓起旁边那把刀去砍人。杨戬原想姚辛会紧忙说出朱瓒主使,谁知姚辛说得迟了,竟被砍死。好在朱瓒也被砍成重伤。杨戬一直在旁边瞧着,惊怕得指甲几乎将手心掐破。见到迩英阁墨监进来,他才醒转,忙走出院子,躲到墙角树后。听到墨监脚步声后,他大声诵读起《孝经》,这是他唯一会读之书。入宫头几年,他时时思念父母,读《孝经》是盼着母亲亡灵和几百里之外的父亲能听到。他不知道父母是否听到,至少那墨监听到了,并选他做了小墨侍。

  唯一之憾,他没有料到姚辛会死。但他想,姚辛不但瘦弱,又无机变,即便那天不死,恐怕也活不得多久。这便是一人一命,弱者命短,强者寿长。

  这时轿窗外又传来一个中年男子声音:“对面暖如春,背后毒似针。”

  杨戬听到,顿时有些不快,心里道:不怪自家愚蠢不当心,遭人暗算,吃了苦头,又做这无益之怨。若想公道,只能自家拼力去争,怨骂哪里怨骂得来?

  轿子经过东水门税铺时,路边一个中年男子牵着个孩童,那孩童嫩声念了句:“任尔顽石重似天,弱草随春不随命。”

  这句好!杨戬望向那孩童,却看不清面容,只隐约见到一个瘦小身形,和自己初入宫时年纪差不多。杨戬不由得赞道:这孩儿有志气,能成大器。

  轿子穿进城门洞前,门墙边一个男子忽然叹了句:“纵有万般理,问君可忍心?”

  轿子里接着便暗下来,杨戬胸口一闷,心里不由得答道:有何忍不忍?该行必得行。我若不忍心,便被人忍心!

  片刻后,眼前一亮,轿子出了东水门。左边又传来一个男子话语:“恶意火中烬,私心血写成。”

  杨戬舒了口气,心想:“人出生时便在血泊中,一生性命也得血来供济,没了血,便没了命。不用血写,难道用墨写?那墨写成的文字,不过是粉饰自家、欺瞒后世,哪里有几句真实?便是孔子做圣贤,不也出自私心?若没有私心,圣贤或盗贼,何须分别? 这世间,私心皆同,不同处只在私心所向。有人好这个,有人爱那个,如此而已。至于善恶,也不过是私心判断。合于己心便是善,不合己心便是恶。哪里有通共之善、齐一之恶?”

  杨戬心潮有些翻涌,却又听见护龙桥栏边传来一句:“只身世间过,为君一留情。”

  他听了,心中一动,不由得想起当年那墨监。那墨监选了他去迩英阁,却对他极严苛,无论日常言行,还是洗砚磨墨,一丝一毫都不许差错。他睡在墨监宿房外头的小过间里,连他的睡姿,墨监都得严教。偶尔哮症发作,夜里鼻息重了,那墨监都会下床出来,抓起鞋子将他打醒。而他向来行动比旁人迟慢,因而时时都挨责骂,让他觉着这墨监像是自己父亲一般。他从来不敢稍有违抗,只一心尽力做好。勤苦三年,才学会全套侍墨礼仪规矩,渐渐合了那墨监的意。那墨监却仍不肯点一回头,更未赞过一个字,只让他在后头照管笔墨,从不让他去阁中。三年间,皇帝虽时时去迩英阁听讲官侍读、与朝臣议事、赐功臣御书御筵,他却从未见过一眼。

  那年秋天,杨戬发觉墨监有时深夜会偷偷出去,他先不敢动,见墨监出去得多了,便下床悄悄跟在后头。那墨监出了迩英阁边门,拐到崇政殿后墙角一座假山处,似乎将什么对象塞进了石洞里。他忙先回去装睡,等墨监回来,睡到后半夜,听墨监睡死,才悄悄出去,到那假山石洞里一探,一块石子下压着一张纸条。他忙揣了起来,第二天偷偷打开一瞧,纸上写着:高太后属意十三子。

  杨戬看了,顿时想起那一阵神宗皇帝病重,阁中内侍时常私下悄声议论继立之事。墨监这纸条自然是向外头传递继立内情。这是天大之事,也是天大之罪。他顿时有了主意。迩英阁中笔墨纸砚各有所司,笔纸砚三监手底下均有几个侍从,墨监却只收了杨戬一个侍从。墨监一去,急切间难寻其他通习之人来任此职。

  杨戬便藏起那纸条,去威胁那墨监,要去告发。那墨监脸色大变,却强作镇定,压住声气问:“我教你三年,你竟不肯留一丝情?”杨戬想到离家入宫那天,父亲立在门边望着他,眼中冷沉沉,未说一个字。等他上了车,从车窗回望时,父亲已进了门。于是,他望着那墨监,摇了摇头,便转身离开。等他走了一转,再回去时,墨监已经悬在了宿房梁上。他也顺利升为了墨监。

  回想此事,杨戬鼻子里又嘲哼了一声,留情?留来何用?不过是多一块绊脚石。

  这时,轿窗外又有人念:“欺人者自欺,噬人者自噬。”

  他扭头一瞧,是个中年汉子,身穿旧布衫,将头伸过来,似乎在朝轿窗里窥望,随即又慌忙转开。杨戬顿时警觉,瞧这中年汉子,不过是粗蠢农夫,为何会念出这等语句?而且像是特地来念给他听。

  他再一回想,这一路所听那些语句,都非寻常说话,似乎皆是有意凑近轿窗,来念给自己听。尤其这一句,显然是来警吓。难道他知道轿子中是我?

  杨戬忙又转头去瞧,轿子已经走过,再瞧不见那人。不过,看那汉子身形神态,应非刺客。他正在惊疑,又有个人凑了过来,身形极瘦弱,瞧着也是个农夫。这人靠近轿窗,一边斜眼朝里窥望,一边低声急念了句:“仇总记,恩偏忘,又何声声诉公平?”

  杨戬不由得一颤,那瘦汉子却已转身走开。杨戬顿时确信:这些人说这些话,绝非偶然,显然知道坐在轿中的是我。

  杨戬胸口顿时紧闷,他忙急呼了两口气。又一个盛年男子装作行路,靠近轿窗,念了句:“若是平生无亏欠,缘何此时顿无言?”

  那人念罢,随即离开轿窗,转身走到桥栏边。看衣着神态,似乎是乡里富户。杨戬忙要开口唤窦监来捉住此人,可旋即想到,即便捉住此人,他只是念了一句话,并无其他罪证。这些人应当是受人指使,自家恐怕都并不知晓其中之义。何人指使?我出宫时那般腾挪遮掩,他竟仍能寻见我,并安排这许多人等候在这里?他意欲何为?

  多年以来,杨戬从未这般惊慌过,呼吸越发紧促,胸口不住起伏。这时,又有一个身影走近,念了句:“世间安有瞒天术?只是未到点破时。”

  杨戬越发坐不住,想要唤住轿夫,但此时停住,恐怕更危险。至少目前看来,那幕后之人尚不敢轻易动手,只是使人拿言语来威吓。他想掀开帘子,看清楚窗外那人。手刚伸出,迅即停住。窗外之人未必确信我在轿子中,不可自行暴露。

  他刚将身子靠正,窗外又响起一句:“争得万般赢,终有一回输。若问公不公,答已在问中。”

  杨戬鼻中闷哼了一口气,胸口越发憋闷,手不由得颤起来。

  这时轿子已行过护龙桥,桥头边一个瘦高身影匆匆念了句:“偷来又还去,孤寒一梦空。”

  杨戬听到,喘得越发重急。这些语句绝非寻常诉冤泄愤,一句句,冷箭一般,像是要往自己心底里射。什么人?意欲何为?他大口喘息,急急寻思。

  然而,窗外并未停止,一个又一个人凑过来,一句接着一句传进轿窗:

  “世间尽多无奈人,无奈却非尽无辜。”

  “借得他人错,来掩我之过。冤冤叠相胜,苦苦自成囚。”

  “伤人实伤己,他悲即我悲。”

  “怨天怨人怨命,自拘自囚自困。”

  杨戬胸口如同被烂絮不断填塞,脑仁一阵阵剧跳,不由得恨骂起窦监,你在外头竟没有察觉?旋即他又懊丧想到,只怪自己怕轿中气闷,窗扇又有铁网拦护,便吩咐窦监,莫要使人挡住轿窗。而那幕后之人行事高明,只叫这些人装作行路,念罢一句,迅即离开。今天清明,路上往来人极多,窦监和那几个侍卫哪里会起疑?

  轿窗外,又接续传来各般话语:

  “己心只为己心明,灯枯何必怨夜深?”

  “占尽天下理,途穷叹伶仃。”

  “天理可逃,亏心怎填?”

  “万夫之勇尚白发,百年孤身横几时?”

  杨戬听了后头,顿时恼怒起来,你问我百年横几时,我如今年纪才半百,我便再横几十年给你看!他不由得挺直身子,不住喘息着,等候敌人来攻。外头说一句,他心里便怒答一句——

  “进得一阶荣,损却三分宁。步步无穷已,魂魄何所归?”

  呆话!谁不是一生拼力,到死方休?我魂魄无归,尔等便有所归?

  “恩恩从来重难承,怨怨自古易相生。”

  愚话!施恩者自施,与我何干?他若施恩图报,便是与我做买卖。买卖有亏有赚,人蠢笨,合该亏!至于怨,犬儿被踩痛都要反咬。伤我者,我为何要饶过?

  “唯见眼前恨,谁记当年情?”

  蠢话!今日被火烫了,自然恨火,难道还要口口声声感念——火可照明——火可煮饭?

  “曾经多少同路人,如今唯余一孤身。”

  酸话!谁不是孤身来、孤身去?

  “从来情深人难解,明月孤心独往还。”

  妇人语!自家生,自家死。自家命,自家担。要何人知?要何人解?

  “心中一点暗,眼前唯见黑。”

  自欺之语!难道心中一点明,眼前便无黑?

  “一言风推水,一举坡滚石。善恶一粒种,良莠万亩田。”

  狂话!我身至这等高位,也不敢道,一言一行便能倾动天下。活到如今,唯有“括田令”还算得有威力,也才延及数十州县。若真是如此,人人都做得天王了。

  “自古饕餮称猛兽,终有食尽自噬时。”

  腐儒语!饕餮哪怕自噬,也先已饱足。强过那些野犬,终日寻食,难得一饱。

  “当初唯见青云路,眼前空悲落日昏。”

  无能之语!落日有何可悲?日头每天升、每天落,英雄常见其升,庸才常叹其落,无能之人才发这等无用之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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