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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篇 界石案 第五章 蹇 · 2

  一连许多天,莫甘都没来。那些蜜弹弹也全都吃完了,他也便渐渐丢下了此事。有天,他正在蚕室里喂桑叶,门边忽然传来低唤声“宠儿……”,扭头一看,莫甘从门边探进半张脸,笑望着他。他先愣了一下,随即竟忍不住笑了一笑。

  “我能进来不?”莫甘低声问。

  他忙摇摇头,赶紧放下桑叶筐,转身走了出去。

  莫甘手里拿着个油纸包,仍压着声音,笑着说:“这些天,我的宠儿想我没有?那些蜜弹弹都吃完了吧?莫尽吃那些甜腻腻的物事,这回我给你带了些蜜姜豉和咸辣味,不那般腻人。给你,接着啊——”

  他只得伸手接了过来。

  “这里说话,做贼一般,不爽快。走,咱们去桑园里耍耍。”

  莫甘伸手揽住他的肩膀,便向外走。他身不由己,跟着一起走了出去。莫甘边走边讲,说自己去帝丘乡,如何召集了一班少年,如何埋伏在村外,帮游智惩治了他那后娘的弟弟,说得极得意。他只是听着,那些事于他而言,远得丝毫摸不着边际。唯一觉得,莫甘肯为朋友如此热心出力,至少是个聪明热诚人,他心里不由得增添了几分敬慕。

  “对了,我把你的事告诉了游智,游智不想要男宠。既然如此,往后你便是我一人的宠儿,记住了吗?”

  莫甘紧紧搂了他一下,又伸手勾了勾他下巴。他的脸顿时又红了,莫甘看到,哈哈大笑起来。随即,又跟他吹嘘起自己和游智许多英豪事迹。他又只低着头,默默听着。

  莫甘说了一阵,说乏了,抱怨起来:“先前,我以为你是个哑子,那天发觉不是。今天看来,你仍是个哑子。跟你在一处,不好耍——不过,跟哑子说话,也有个好处。不似和游智说话,我说一句,他要抢两句。好了,我娘恐怕又在让人到处寻我,我得回去了,明天再来找你。小宠儿,乖乖等着寡人来宠幸。”莫甘伸手拍拍他的脸,哈哈笑着走了。

  自那以后,莫甘每隔几天,便要来一回。每回来,都要带些新鲜吃食。而后揽着他,去桑园里走走坐坐。始终都是莫甘吹嘘,他来听。熟络后,他才偶尔点点头,或应一两个字。

  过了大半年,他们母子替莫家养完蚕茧、织完了绢,得回去了。他们走之前,莫甘来过一回,说自己和游智商议好,要一起读书考县学。他听了,心里一阵空落,却不敢流露。

  那之后,他便数年都没再见过莫甘。其间仍旧和娘一起四处给人养蚕织绢,时日久了,也渐渐忘记了莫甘。

  直到十九岁那年,他和娘又受雇去莫家。那时他已是乡里闻名的男织工,人们见他生为男儿,却能织得这般好,又赞叹,又觉好笑。他却早已生成孤硬性格,不管旁人笑不笑,自家谋自家营生,而且他是真爱这织绢手艺。妇人们通常一年只能织四十匹绢,他却能织六十匹,且织艺极精,两匹抵得上旁人三匹的价,因而远近乡里的富户尽都争着雇他。

  那天,他正在莫家边院里织布,一个人忽然走进来,高声说:“听闻我那宠儿,如今已是天上织女下凡了?哈哈!”

  他抬头认了半晌,才认出是莫甘,比少年时倜傥俊逸了许多。莫甘盯着他也瞅了许久:“已变得这般模样了?若是路上撞见,哪里认得出来?不过,若是换一套齐整衣裳,倒也是位风流子。”

  他一听,脸顿时又红了起来,忙站起了身,低声拜问了声:“小员外。”

  “哈哈,你这脸红倒是一丝没变。到处人都传你,织绢织得如何如何好,我来瞧瞧。”

  他越发难为情起来。

  “旁人看得,偏我看不得?哈哈,算了,不为难你了。许多年没见,咱们就坐着说说话。”莫甘坐到旁边一只小凳上,“这些年,你过得如何?你也坐下。”

  他只得坐下,低声应了句:“还好。”

  “娶妻了吗?”

  “没。”

  “莫不是因为我,才不成亲?哈哈。”

  他没有答话,脸又有些微红,忙低下了眼。

  “说说我。我这几年,过得极自在,又极不自在。在外头自在完,回家便被父母絮叨。嗐!”莫甘连声抱怨起来,讲了许多不如意、不痛快。他始终低头静静听着。讲累后,莫甘站起身,“好了,今天就说到这里,改日再来寻你。对了,你如今爱吃什么?”

  “都好。”

  “都好,便是没一样好。你仍是那般半哑巴,半痴怔。哈哈。”

  莫甘笑着走了,他坐在织机前,怔了半晌。

  几天后,莫甘果然又来了,不过这回带了个仆人,提了一个食盒、一坛酒,叫摆在那小院的小桌上。而后笑着对他说:“你如今不是小孩儿了,咱们就吃酒说话。”

  他不好推辞,可又不敢和东家贵子同坐,站在一边,不知该如何应对。

  “怕什么?你我也算多年之交,来!坐下来!”

  他只得走过去,犹豫半晌,才局促坐下。莫甘斟了酒,给他递过一杯,他忙欠身双手接住。

  “你若再这么畏畏怯怯,我便要恼了!我不过比你多些钱财,钱财算得什么?不过一堆烂铜,恰巧这时多堆了一些在我家。谁知来年又会堆去哪里?说不得哪一年,我得去你宅里做雇工。”

  他听了这番话,大为感动,忙端起酒杯,恭恭敬敬道:“小员外。”

  “这才对。”

  莫甘笑起来,边吹嘘,边抱怨,边不住地劝他吃酒。他从没吃过这么多酒,吃得大醉,连莫甘何时走的都不知晓。

  从那以后,莫甘不时带酒菜来,和他对饮说话。仍是莫甘说,他听。但他极爱听。在那些话语间,他渐渐看清了莫甘,虽说有些骄纵放任,却心热性直,不遮不掩。相交愈久,便愈觉可亲。

  有一回,莫甘忽然跟他说:“你这般到处做雇工,难有个好收场。我听闻江南有些富商,自家并不织布,去乡村里包买织户的绢帛,贱收贵卖,也能致富。你自小养蚕,又会织绢,比别人更懂其中深浅。不如我借你些本钱,你也照那法子,养一些蚕种,佃几片桑林,买一些织机,给那些织户,教他们替你织,你总收起来,拿去县府批卖,不是个好出路?”

  他哪里敢想这些,更何况他已听说,莫甘这些年将家中田产赌去了不少,因此忙连连摇头。谁知莫甘竟极认真,说完之后,立即拿来五十两银子,又逼他将自己家那片桑林佃下来,催他母子两个去寻织户。他们母子抵不过莫甘这番热诚,便试着去问了一些农妇。那些农妇大半不信,但仍有一些听说白给蚕虫、桑叶和织机,又包收绢帛,不由得动了心。

  这时,他才当真,和娘细细盘算了一番,不敢贪多,只和十家先立了约,一家定了二十匹绢。他们母子则辞了工,天天去那些织户家授艺监看。半年之后,全部完工收齐,他借牛车拉到县里绢帛铺批卖。一匹绢,除去本钱,能得二百多文利,总共赚了四十多贯,比他们母子给人佣工,至少多十贯钱。若是再多寻些织户,不但很快便能还清莫甘的那五十两借银,从此也再不必低声下气做人。

  莫甘听了之后,也极欢喜,忙极力鼓舞他们母子。他们心里有了底,便全力兴办起来。其间,莫甘又借给他们一百两银子加作本钱。辛苦几年后,他们已经增定了近百家织户,一年能有五六百贯利。

  就在那时,莫甘要成亲了。他听了这消息,心里忽然极不是滋味,但莫甘是自己大恩人,他迅即清除了这念头。将借的一百五十两银子封好,又拿了一百两银子做贺礼,一起送去交给了莫甘。莫甘见了那些银子,笑道:“你把一年的辛苦钱全都搬来了。”

  他忙说:“这算不得什么,便是要我性命,我也得给。”

  “哈哈!寡人果然没有白宠你。那我就收下了,多谢!”

  莫甘成亲那天,他吃得大醉,第二天中午才醒来。这时却听到噩耗,莫甘的新娘上吊自尽,莫甘被县衙捉走。他忙去县衙打探,莫甘被关在牢狱中。他拿钱打点了狱卒,带了饭食去探视。莫甘坐在监牢中,似乎老了许多岁。见到他,惨然一笑,只说了声“多谢”,便再无言语。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默立良久,只能告辞。第二天,他又去探视,莫甘一直靠着土墙坐着,见到他,只点点头,便垂下眼,再不看他。他仍每天都去,直到莫甘被无罪开释。

  出了牢狱,他便再没见过莫甘,只听人说莫甘将家产全部赌尽,随后,便传来莫甘死讯。他先不肯信,见到莫家办丧,才站在那院门外,呆立良久。他没有进去,绕到旁边那片桑园,坐到他和莫甘当年坐过的那棵桑树下,偷偷哭了一场。

  十八年来,他再无他想,只一心置产,买了许多桑田,包了许多织户,成了宁陵县第一绢帛庄主。他听从母亲安排,娶了妻,生了子。

  他娘临终前,偷偷告诉他,他的确不是齐家骨血,嫁入齐家之前,她刚刚怀了身孕,他父亲是个走乡串村的货郎。他听了,竟笑起来,发觉自己从头到尾,没有一处是真。

  王豪那桃花宴,他虽年年都去,却只因不愿费心寻些借口推托。他万万没有料到,去年桃花宴上,莫甘竟会活着现身。第一眼看到莫甘,他便立即认了出来,身子不由得抖了起来。

  莫甘笑着朝他走过来,面孔虽有些沧桑,笑容却仍如当年:“我如今该如何称呼你?齐大员外?”

  他使尽气力,才勉强露出些笑,声音却在抖:“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流放崖州。”

  “哦?为何?”

  “不过一些小事端。听说你已得了‘宁陵买绢找齐家’的名头?”

  “这些家业都是你的。”

  “哈哈!多谢!你先留着,寡人自有大债要收。”

  莫甘转身又去问候其他人,他的目光一直跟着莫甘,再没有离开,直到莫甘去了角上那道竹篱的茅厕。他望了许久,都不见莫甘出来,正要过去看,却见王豪的管家老孙走了过去,他只得停住脚。片刻,老孙慌张出来,他顿时发觉情形不对,却没有想到莫甘竟死在了那里。

  等王豪引着他们去到那茅厕,一眼看到莫甘的尸首,他头一晕,几乎栽倒。那几个豪富商议遮掩此事,他不好反驳,心里却在急急思寻凶手。然而,那茅厕被竹篱遮挡,当时这边众人又杂乱喧闹,根本无从查寻。这令他心里一片悲冷,这恐怕便是人世真相——从无真相。

  过了一阵,王豪病逝,他去吊唁,其实不是为吊唁王豪,而是吊唁莫甘。然而到了那里,王小槐却偷偷告诉他:“莫裤子的尸首埋在那块界石下头。”

  他不知王小槐为何要告诉他,但他最想知道的正是此事。当天天黑后,他忙带了把铁锹,自己驾了辆车,赶往界石那里。然而,到了一看,那几个豪富已带人守在那里,他们都不愿动那界石。他也只得作罢。

  后来,那几人商议杀了王小槐,他想,王小槐一死,便能移动界石,便点头赞同。王小槐死后,他才后悔不及——王小槐一死,连同真相也一起带走。

  王小槐还魂闹祟,他丝毫不怕。他去见相绝陆青,反倒期望陆青能让他与王小槐阴魂相见,好问明那真相。

  陆青见了他也有些诧异,注视了半晌,才缓缓说道:“此卦为蹇,险阻之象。皆叹途难,谁知心艰。百痛千忧,能与谁言?”他听了,心底一颤。陆青又教了他一句话,他听后,心中更是一片酸凉:

  “从来情深人难解,明月孤心独往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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