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路遥
开门的是个男青年。
少平一惊:这张脸太象晓霞了!
不过,他很快明白,这是晓霞她哥田晓晨。
“你是少平吧?”晓晨在客厅里问他。
他点了点头。
“我父亲在里边等你。”晓晨指了指敞着门的卧室,便垂头不再言语了。
孙少平通过客厅,向里间那个门走去。
他在门口立住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小桌上那个带黑边的像框。晓霞头稍稍歪着,烂漫的笑容象春天的鲜花和夏日里明媚的太阳。那双美丽的眼睛欣喜地直望着他,似乎说:亲爱的人!你终于来了……
像框上挽结着一绺黑纱。旁边的玻璃瓶内插几朵白色的玫瑰。一位老人罗着腰坐在沙发上,似乎象失去知觉一般没有任何反应。这是晓霞的父亲。
孙少平无声走到小桌前,双膝跪在地板上。他望着那张亲爱的笑脸,泪水汹涌地冲出了眼眶。
他扑倒在地板上,抱住桌腿,失声地痛哭起来。过去,现在,未来,生命中的全部痛苦都凝聚在了这一瞬间。人生最宝贵的一切就这样早早地结束了吗?
只有不尽的泪水祭典那永不再复归的青春之恋……当孙少平的哭声变为呜咽时,田福军从沙发上站起来,静静地立了一会,说:“我从晓霞的日记中知道了你,因此给你发了那封电报……”
他走过来,在他头发上抚摸了一下,然后搂着他的肩头,引他到旁边的沙发里坐下。他自己则走过去立在窗户前,背着他,望着窗外飘落的朦朦细雨,声音哽咽地说:“她是个好孩子……我们都无法相信,她那样充满活力的生命却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用自己的死换取了另一个更年幼的生命。我们都应该为她骄傲,也应该感到欣慰……”他说着,猛然转过身来,两眼含满泪水,“不过,孩子,我自己更为欣慰的是,在她活着的时候,你曾给过她爱情的满足。我从她的日记里知道了这一点。是的,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安慰我的痛苦了。孩子,我深深地感激你!”
孙少平站起来,肃立在田福军面前。田福军用手帕抹去脸上的泪水,然后从桌子抽斗里拿出三个笔记本,交到少平手里,说:“她留给我们的主要纪念就是十几本日记。这三本是记述你们之间感情的,就由你去保存。读她的日记,会感到她还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孙少平接过这三本彩色塑料皮日记本,随手打开了一本,那熟悉的、象男孩子一样刚健的字便跳入了眼帘——……酷暑已至,常去旁边的冶金学院游泳,晒得快成了黑炭头。时时想念我那“掏炭的男人”。这相念象甘甜的美酒一样令人沉醉。爱情对我虽是“初见端倪”,但已使我一洗尘泥,飘飘欲仙了。我放纵我的天性,相信爱情能给予人创造的力量。我为我的“掏炭丈夫”感到骄傲。是的,真正的爱情不应该是利己的,而应该是利他的,是心甘情愿地与爱人一起奋斗并不断地自我更新的过程;是溶合在一起——完全溶合在一起的共同斗争!你有没有决心为他(她)而付出自己的最大牺牲,这是衡量是不是真正爱情的标准,否则就是被自己的感情所欺骗……孙少平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他合住日记本,似乎那些话不是他看见的,而是她俯在他耳边亲口说给他听的……当田福军搂着他的肩头来到客厅的时候,晓晨旁边又多了一位穿素淡衣服的姑娘——她不是晓晨的妻子抑或就是他的未婚妻。他们要带他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