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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我也看见那个新闻了,听说离咱们这边很近是吗?”

  “南平大道过去,再走一点就到,我有时候回我爸妈那不想盘桥,就去那边绕一圈,以前就是觉得乱,没想到……哎哟!”

  两个小白领在茶水间摸鱼聊天太投入,没注意身后有人正听直播,其中一个手一哆嗦,差点把一整杯热水进贡地板。

  “小心。”费渡一伸手托住了她手里的杯底,接过来放在一边,“下回不要倒这么热的水,手那么嫩,烫着你怎么办?”

  费渡平时不怎么大声说话,说得好似也都是寻常的人话,然而该人话一旦经由他的嘴,马上就能变异出一点隐秘的亲昵感,时常勾得人自作多情。不过好在他一般说完就走,给别人留足幻想破灭的时间。

  “费总,你吓死我了!”茶水间的小白领们刚开始被吓一跳,一看是他,马上又放松了。因为比起当年说一不二的费董事长,享有他全部遗产继承权的费公子基本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吉祥物。

  他私下里那些纨绔子弟的臭毛病不会带到公司来,表面上的“稳重”也基本算是表演到位,平时不大行使决策权力,也不怎么履行工作义务。偶尔跟小姑娘们瞎逗几句,但通常逗得非常有分寸,严格遵循“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绝不越界。

  费渡用纸巾擦干净溢出来的热水,才把杯子还回去,随口问:“你们刚才在聊什么实事?”

  “在说对面西区,昨天刚出了一起抢劫杀人案,好像犯人现在还没抓住。要不一会我们人事部给大家群发一封邮件吧?提醒大家上下班的时候多注意安全。”

  “好啊,”费渡严肃正经地说,“不行咱们就放假,等把坏人抓住了再回来上班,工作哪有你们安全重要?”

  两个姑娘明知道他在扯淡,还是被哄得心花怒放,美颠颠地回去干活了。

  过了一会,费渡果然收到了人事部门群发的邮件。

  他往自己一个杯底的咖啡里挤了大半杯榛果巧克力酱,打算用糖分把每个咖啡因分子都腌一遍,正闲得没事,一边搅一边点开了邮件里附带的视频。

  “昨天深夜,在我市花市西区这片民房后面,发生了一起恶性案件,截至目前,警方还未发布任何官方声明,据悉,死者何某就住在案发现场附近的一处群租房里……”

  视频来自一个以“哗众取宠”著称的网媒,假正经的旁白刚嘚啵两三分钟,镜头外突然传来一阵大声喧哗。

  晃动的镜头立刻唯恐天下不乱地转移焦点,对准了一个小吃摊。

  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妇女可能是小吃摊主,正在横眉立目地推搡着一个少年:“小兔崽子,你是不会算数还是良心让狗吃了?这么几块钱也贪,贪走干什么?拿回家给你老娘买棺材?”

  旁边几个无所事事的中老年人正在非法占道的小吃摊上吃馄饨,这群人的嘴相当之欠,连吃带喝也不耽误他们高谈阔论,还对着镜头义务解说起来。

  “那小子买烧饼您知道吗?人家让他把钱搁在那,自己从零钱筐里找零,这不都得凭自觉吗?他给人家十块,要从那零钱盒子里拿十五,我刚才都看见了。”

  “吃五块饶五块,真行,离发家致富不远了。”

  “就得打他——年轻时候偷鸡摸狗,以后还不得贩毒杀人?咱这一片的治安什么样?天一黑大家伙都不敢随便在外面走,我看,都是这帮外地来的社会渣滓祸害的。”

  “反应多少回了,也没人管管,好了,这回死人了吧,我说什么来着?”

  中老年拉拉队一旦要起哄架秧子,效果非同小可,矛盾很快激化。

  小吃摊主头顶的气焰长到了两米二,干脆动起了手。偷窃的少年双手抱头,蜷缩成一团,露出红得滴血的脖颈和耳根,一声不吭,只是躲。

  这时,旁边有几个人看不过眼,上前试图分开厮打的摊主和少年,不料也被卷入战圈。

  冲突转眼升级,上纲上线成了西区土著和外地租客们不分青红皂白的互相攻讦。

  现场可谓是鸡毛乱飞,镜头被碰歪了三四次,费渡搅完了咖啡,觉得这场“三只耗子四只眼”的冲突极其无聊,完全没有观赏价值,正要关视频。

  突然,视频里有人喊了一声:“警察来了!”

  只见一阵混乱后,几个穿制服的人艰难地挤了进来,七手八脚地想把掐成一团的人群隔开,结果很快被淹没在了人民群众的海洋里,一个小警察的眼镜都被打掉了。

  费渡在其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打算关窗口的手登时一顿。

  午后,花市区分局里,王洪亮以“开会”为名,脚底下抹油跑了。

  骆闻舟背着手,弯着腰,凑到陶然面前看了看:“上回咱们协助缉毒那边的弟兄们抓毒贩子,开火开了二十分钟,也没谁受这种‘重伤’吧,我就知道,一离开我眼皮底下,你们准得出点事,晚上回去别忘了上医院打一针狂犬疫苗。”

  陶警官的下巴不知被哪位英雄的九阴白骨爪抓出了一道血印子。

  分局里乱糟糟的一团,参加集体斗殴的群众们战斗意识高昂,到了公安局也不肯偃旗息鼓,七嘴八舌的骂战中夹杂着几个民警千篇一律的“蹲下”“老实点”,显得词汇量匮乏得可怜,从辖区几个派出所抽调的人手茫然地在旁边站成一排,也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

  骆闻舟进去的时候重重地抬手砸了一下门,以更加嚣张的气焰压倒了对垒的两军。众人都被这山响惊动,一起回头看他。

  骆闻舟往门框上一靠:“动手袭警的都有谁?”

  没人吭声。

  “不承认,觉得法不责众?”骆闻舟点点头,“那行吧,一起拘留,别忘了通知家里来人交保证金,没家人的找单位领导,我听说个别人还涉及非法占道和无照经营?正好,从、严、从、重,好好罚,往后我会让附近派出所的同事们格外关照诸位这些有前科的。”

  他话音没落,有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就嚷了起来:“你说谁有前科?凭什么说我们袭警?你有证据吗?没证据随便拘留,我告诉你,我有心脏病!”

  骆闻舟声调不抬,眼皮也不抬:“知道什么叫执法记录仪吗?文盲。”

  郎乔适时地走过来,递给骆闻舟一份打印的文件,他随手接过来一扫,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带头闹事的中年男子:“巧了。”

  说完,他摸出手机拨了号:“喂,韩校长,我是闻舟……没有没有,瞎忙——您学校里有个叫于磊的校园保安是不是?”

  闹事的中年男子先是一愣,随后脸“刷”一下就白了,看起来真像是要犯心脏病的。

  骆闻舟举着手机,对他微笑了一下:“您给查查,两杠一勾的‘于’,三个石头的‘磊’,男,五十三周岁——也没什么事,这大叔老当益壮,跟人打架斗殴,让我们这边派出所的同事拘了,拘回来他说他有心脏病,这要是万一在我们这犯病,传出去不又是一桩篓子吗?我们现在可担不起责任,韩姨,我求求您抓紧时间派个人过来,把这碰瓷高危人士保出去吧。”

  “我……我、我我那是为了维护小区街坊邻居安全!”骆闻舟一通电话还没打完,名叫于磊的中年男子明显慌了神,“我这是正当防卫。”

  骆闻舟乐了:“您还知道什么叫‘正当防卫’?”

  于磊伸手一指和他们泾渭分明的几个年轻小伙子:“我就是正当防卫,他们这些人里有昨天晚上杀人的凶手!我都听见了!”

  骆闻舟:“……”

  谁也没想到,一场治安闹剧莫名其妙地演变成了分开讯问。

  在外面走访调查的刑警一时间都赶了回来,紧急提取证人证词。

  “据那个叫于磊的老流氓说,昨天晚上他关灯休息以后,半睡半醒间听见了争吵声,两个男的,都是外地口音,方言太重,吵了什么他没太听懂,但是感觉应该是认识的人。”郎乔把长发捋到脑后,“我们证实了,这个于磊家距离发现死者的地点很近,直线距离不足五十米,他家住平房,开着后窗应该能听见。”

  骆闻舟:“大约几点?”

  “不确定,但是他说他九点睡的,平时没有失眠的毛病,半睡半醒的话……应该不超过九点半,符合推断的死亡时间。另外还有其他几个住得近的人,也说隐约听见了,只是这一片晚上常有喝多了打架的,他们见怪不怪,没当回事,也不会多管闲事出去查看。”

  “骆头儿。”陶然下巴上贴了个创可贴,探头进来,“这有个人,你过来看一眼。”

  讯问室里,肖海洋戴着拿透明胶条粘上的眼镜,对面坐着个瘦小的少年。

  “这孩子叫马小伟,自称满十八了,但我看他像未成年,今天中午那场群体性事件就是他偷了人家五块钱引发的。”陶然说,“他是死者何忠义的群租房室友,很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人。”

  骆闻舟点点头,推门进去。

  马小伟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许是骆队气场太强,少年脸上露出一点惊惶。

  肖海洋:“没事,你接着说。”

  马小伟双手绞在一起,蚊子似的“嗡嗡”:“他……何忠义是H省人,跟我们另一个室友是同乡,不过老家不在一个地方,据说H省挺大的,忠义哥他们老家好像更偏一点。他是去年才来的,人挺好的,挺外向,平时一块住也勤快,经常打扫卫生……没、没有跟谁结过仇。”

  肖海洋又问:“那你知道他在本地还有什么亲戚朋友吗?”

  马小伟下巴往下沉了一下,随即不知想起了什么,飞快地摇摇头:“不、不知道,没见过。”

  骆闻舟插了句话:“昨天晚上八点到十点,你在什么地方?”

  马小伟喉咙动了动,仍然不敢看他,小声说:“……在、在家。”

  “在家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就……看电视。”

  骆闻舟:“一个人?”

  马小伟好像才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脸色陡然一变。

  “没事啊宝贝儿,”骆闻舟拉开椅子,在马小伟面前坐下,和颜悦色地一笑,“这是重案组,只负责刑事案件,偷五块钱未遂不入刑,你别紧张。”

  马小伟几乎有点坐不住。

  骆闻舟的话音随即一转:“不过好像要是多次偷盗屡教不改,不用到‘较大数额’也得入刑,你该不会已经不是第一回干了吧?”

  马小伟陡然僵住,青白的脸上一片空白。

  骆闻舟轻轻地敲了敲桌子:“你一个人在家看电视?跟你住一起的人呢?”

  “何忠义昨天下班以后,回来换了身衣服就走了,赵哥……就是忠义他同乡,前几天回老家奔丧了,还有几个工友找人打牌去了,就、就我一个人,但不、不是我……”

  “没说是你。”骆闻舟打断他语无伦次的辩解,“有附近居民反应当时听见案发现场附近有人在争吵,按照你们住的地方离案发现场的距离,你应该听得见,你当时听见什么了吗?”

  马小伟用力咬着嘴唇。

  “听见就说听见了,没听见就是没听见,这问题用思考那么长时间吗?”

  “可、可能听见了一点,电视开的有点……”

  骆闻舟:“大概几点?”

  马小伟脱口说:“九点一刻。”

  他这话一出口,低头记笔记的肖海洋、门口旁听的陶然全都向他看了过来。

  骆闻舟眯起眼:“你刚才不是说‘可能听见了一点’吗?现在怎么又把时间记得这么准?”

  马小伟:“……”

  “小马,你得说实话,”陶然轻声说,“你怎么知道是九点一刻?到底是听见了还是你当时在案发现场附近?你知道什么?”

  骆闻舟不给马小伟反应时间,立刻接上话:“今天这话要是说不清楚,你可就有重大作案嫌疑!”

  “我相信应该不是你,”陶然跟他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不是你干的就不用怕,知道什么都说出来,这是出了人命的大案子,你分得清轻重的对吧?”

  马小伟本能地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他。

  骆闻舟一拍桌子:“看谁呢?这让你交代呢!”

  “不是我……我听、听见了,”马小伟快哭出来了,“九点一刻的时候,听见楼下有人吵起来了,声音有点耳熟,就想下楼看看……”

  “你看见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马小伟睁大了眼睛,“我没看见人,连个鬼影都没有,好像刚才听见的都是幻觉,路、路灯还坏了,我……我……”

  骆闻舟嗤笑一声:“小孩,你给我们讲鬼故事哪?”

  马小伟眼眶通红,充满恐惧地看了他一眼,血丝一根一根地缠上了他的眼球。

  他们几个人颠来倒去地反复追问,一直审到了傍晚下班,把马小伟问得快要崩溃,那少年却再也没吐露什么有用的信息,来来回回把他那蹩脚的深夜鬼故事讲了好几遍。

  “我觉得不像是他。”从分局出来,郎乔说,“这小孩心理素质不怎么样,一吓唬就什么都往外说,被咱们那么问,如果真有什么事,肯定早扛不住了……但是闹鬼那个说法又很奇怪。”

  骆闻舟“唔”了一声。

  陶然:“怎么?”

  “也不一定,”骆闻舟说,“他说得可能只是一部分事实,应该还隐瞒了点别的——明天再说吧,你俩怎么走,先回局里还是……”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声口哨打断。

  监军三人组一起抬头,只见马路旁边停了一辆足有两米高的大SUV,一个人斜靠在车上:“陶警官辛苦了,我可以送你回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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