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浮生六记 > 译文 > 卷一 闺房记乐 · 二
芸初入门,少言寡语,但也整日没有不高兴的神情。与她说话,也只是微笑而已。对长辈恭敬有礼,对仆从晚辈和睦轻柔,行事条理清晰,毫无过失。每日阳光临窗,便穿衣起床,好像有人催促一样。
我讥笑她说:“如今并非当时吃粥的情景可比了,为什么还怕人嘲笑呢?”
芸答说:“那时藏粥给你,被传为笑柄。今日并非怕人嘲笑,而是担心婆婆说新娘子懒惰啊。”
我虽然留恋她睡在身边,却也欣赏她的所作所为,因此也随着她早起了。自此两人耳鬓厮磨,亲密如同形影,彼此爱恋的情感之深,实在难以言语表达。
然而欢乐的时光容易度过,转眼已是一个月了。
这时我的父亲稼夫公在会稽做幕府,专门差人接我,去杭州赵省斋先生门下读书。先生循循善诱,我今日还能够书写文章,全受益于先生的教诲。
回家结婚之时,原说好的随后即至先生身边继续学业;但是得到父亲的消息,心中甚是惆怅。担心芸会当众哭泣,芸却强颜欢笑劝勉我,并为我收拾行装。当日晚上,只觉得她神色稍稍不同以往罢了。
告别之时,芸近身细语说:“离家之后,无人照料,凡事要多加小心。”待我登上行船,解开缆绳,正是桃李争妍的春日,我却神色恍惚如同失群之鸟,天地颜色都变了。我到学馆后,父亲便渡江东去了。
我在学馆待了三个月,却像离开了芸十年。芸虽然时常写信来,但总是两问一答,多半是勉励之言,其余又皆是客套之语,我心中实在不快之至。每当院中风吹竹林,月照窗外芭蕉,我都因此想到与芸相处的往日,梦魂颠倒。先生了解了我的心思,就给父亲写信说明,出了十道题让我暂且回家,我内心欣喜,如同戍卒得到赦免归乡。
登船后,又觉得一刻如一年般缓慢。等抵达家中,先到了母亲住处请安,才进了自己房间。芸起身相迎,两人双手相握,一言不发,然而两个人的魂魄恍惚之间化为了烟雾,只觉得耳中惺然一响,连身体在哪里也感觉不到了。
当时正值六月,室内闷热如蒸。幸好居住于沧浪亭爱莲居的西屋隔壁。
板桥内有一轩室临水,名为“我取”,得名于“清斯濯缨,浊斯濯足”之意。屋檐前面有一株老树,浓荫遮蔽了窗户,把人的面容也照影成了绿色;而对岸的游人往来不绝。
这里是我父亲稼夫公闭门宴客的地方。
请示了母亲,我带着芸来此消夏。芸也因为天热,停止了刺绣,整日陪我温课论古,品月评花。芸不善于饮酒,勉强着可以喝三杯,我便教她古人的射覆酒令助兴。我想,人世间的欢乐,也不会超过如此情景吧。
有一日,芸问我道:“各种古文,应当师法哪一家为好?”
我答说:“《 战国策》《南华经》,取其轻灵机智;匡衡、刘向,取其典雅雄健;司马迁、班固,取其恢宏博大;韩愈,取其浑厚;柳宗元,取其峭拔;欧阳修,取其跌宕有致;三苏,取其雄辩;其他诸如贾谊、董仲舒的策对,庾信、徐陵的骈体文章,陆贽的上奏议论,可资借鉴的地方难以一一详说,全在于自己的慧心领悟了。”
芸说:“古人的文章全在识见高妙,谋篇气势恢宏。女子学它,恐怕难以入门。只有写诗这件事,我还稍微有点儿领悟。”
我说:“唐代科举,以诗发现人才。而写诗的宗师必然首推李白、杜甫。你喜欢学习哪一个人呢?”
芸发议论道:“杜甫之诗锤炼精纯,李白之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甫的森严,不如学李白的活泼吧。”
我说:“杜工部是集诗歌大成的人,学诗的人多数效法于他。你却独取李白,为什么呢?”
芸回答道:“格律谨严,词旨老当,当然是杜甫所擅长的。但是李白的诗宛如藐姑射山上的仙女,有一种落花流水的雅趣,让人心生爱慕。并非杜甫不如李白,不过是我的内心师法杜甫的心思浅淡,喜爱李白的心思情深罢了。”
我笑着说:“真没有料想到陈淑珍还是李青莲的知己呢。”
芸笑着回答:“我还有一个启蒙的老师白乐天先生。时常感念在心,从不敢忘怀。”
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芸回答:“他不是写《琵琶行》的人吗?”
我笑道:“真是神奇啊!李太白是你的知己,白乐天是你的启蒙老师,我恰好字三白,是你的夫婿。你与‘白’字是多么有缘分呀!”
芸笑道:“和‘白’字有缘分,将来恐怕白字连篇啊。”吴语中,将错别字读作白字。
两人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我说:“你既然如此了解诗,那么也就知道赋的优劣取舍了吧?”
芸说:“《楚辞》是赋的源头,我学识浅陋,看懂颇难。仅就汉晋人而言,格调高古,语言精练的,似乎觉得司马相如最好。”
我开玩笑说:“当初卓文君跟随司马相如私奔,或许不是因为他的琴艺而是因为他的文章了哦?”
两人再次一起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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