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姑娘虽然都说得上千伶百俐,但到底年纪还小,善喜没有开门出去,善桐也就没动,两人只是扒着门缝儿往外看。只见海鹏婶不知什么时候出了上房,已经是气得满面通红,指着阶下一个二十啷当岁惫懒青年怒道,“你走,你马上走!别逼着我喊人!”
她是南人出身,平时说话总是带了绵软,此时虽然气得厉害,但声调还是柔柔糯糯并不吓人。这青年嗤地一笑,竟是一点都没有出门意思,而是嘬着牙花子,慢悠悠地道,“一家人,干嘛这样火冒三丈,要传出去了,不知道人,还当我温老三怎么着您了呢鹏婶!来来来,咱今儿就是来看海鹏叔,鹏婶子您让个道,我进去把这老山参放下就走,不喝您茶,不脏了您地方,行不行?”
他虽然也是满口憨厚西北土腔,但说话拿腔拿调,声音也拉得长,一脸二流子相是不言而喻,反穿羊皮袄也不知道沾染了什么汤汤水水,一片污渍是让人看了都直摇头。善桐就低声问善喜,“这是老七房三哥?”
“什么三哥,是三无赖!”善喜此时反而不气了,她冷冷地道,“自从今年进了冬,爹病不大好了。就见天地过来打转,也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了什么所谓燕窝鱼翅老山参,全是假货,就敢拎着上门来,说是孝敬我爹。心里打什么主意谁不知道?呸,二十多岁了,也就比我爹小一轮,还想过继进来喊爹呢?做梦!”
她压低了声音交代善桐,“你院子里别出来。”便推开院门出了后院,善桐待要出去,又觉得不妥,便半开门后半遮半掩地望着当院动静。
海鹏婶见善喜出来,倒是一皱眉,她才要说话,上房里又咳嗽起来。善喜顾不得说什么,便奔进了上房内去照看父亲,那温三爷也乘势想要闯进屋内,海鹏婶忙又拦住了去路,怒道,“说了多少次了,咱们家就是要过继,也不过继你老七房种。出去,出去!”
温老三这一下上得台阶,倒是离海鹏婶近了几分。从善桐眼里看去,都能看出他神态中那油腻腻色迷迷表情,他几乎是有意地又逼近了几步,逼得海鹏婶步步后退,才笑道,“咱们两房是通家之好,鹏子婶您真是别见外了——哎,也别咒我海鹏叔早死,咱还盼着他吃了咱送老山参,啊,龙精虎猛龙马精神,给我大妹妹添个小弟弟——”
一边说,他一边有意无意上下扫视着鹏婶子身子,善桐看眼里,只觉得从心底反胃出来,她再也顾不得了,几步出了院子,大喝道,“温三哥,你这像什么样子!”
温三爷虽然留意到了院门后这个小姑娘,但却也没有放心上,只当是善喜小伙伴,忽然被善桐这么大喊一声,一时倒吃了一惊,往后退了几步。善桐不待他回过神来,已经怒道。“咱们杨家族规记载得分明清楚,子孙轻浮无赖及一应违于礼法之事,众得言之家长,家长率众告于祠堂,击鼓声罪而榜于壁。海鹏婶是你长辈,瞧瞧你是怎么和长辈说话!这是我们杨家人该有样子?”
她声音洪亮气势凛然,虽然年纪小,但义正词严颇有威势,温三爷一时居然不能回嘴,他转了转眼珠子,又作出凶相来,指着善桐怒道,“小丫头片子,大人说话插什么嘴,滚一边去!别招我一脚踹你飞老远!”
一边说,一边就要上来推开善桐,海鹏婶忙上前几步要护住善桐,善桐却偏偏走前几步,指着温三爷道,“你碰我一下!转脸我就上宗房找族长爷爷告状!”
一边又扭脸喊人,“张姑姑!有人欺负三妞!您来啊!三叔!四叔!大哥!”
她越说越是生气,不禁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怒道,“呸!下九流无赖胚子,京城我见得多了,比你无耻还真没有!你踹么!你倒是踹啊!”
似温三爷这样靠无赖混饭吃人,素来都是极有眼色。善桐扭脸喊人,又是一口三叔、四叔,他自然想起近日里刚搬回杨家村小五房二子一家。
从来都有俗话,民不和官斗。他一个白身,家里显赫亲戚无非就是族里几个官儿,又如何敢动善桐一根手指头,又见善桐一脸煞气,虽然年小,但气度俨然,比起海鹏婶来竟似乎是块难啃骨头,一时间不由就有了退意,往后又退了几步,强笑道,“小族妹,您别和哥哥为难哎。俺们西北土老冒可禁不起你京城大小姐搓弄——”
一边说一边就往门口走,到了院门口犹自回头道,“鹏婶子,俺可就把药留下了啊,吃得好管说,咱再买!”
鹏婶子还没有说话,善桐早已经捡起药包拆开一看——她寻常也是见过些人参,却是从没有见到这样发紫发黑参沫沫,一下是义愤填膺,上前几步将药包劈手就摔到温三爷背后,朗声道。“三哥您被骗啦,这可不是什么老山参,不知道哪里挖来树根充假吧!下回买着真,您再来吧您!”
一边说,一边碰地就关上了院门。倒是把温三爷气得色变,一转身要骂,却见张姑姑从巷子里疾步出来,一张脸黑得关公一样,盯着自己不放。再一看周围是早聚起了一小丛人看热闹,对着自己指指点点,心中虽然想找回场子,但又畏惧张姑姑,只得拾起药包,骂骂咧咧地转过身子,去得远了。
善桐只觉得一口恶气总算得出,心胸都是痛,回过身时,又早被海鹏婶搂到怀里,一叠声谢个不住。她又有了些不好意思,往后退了几步,谦让道,“我小孩不懂事,说话无状,倒是给鹏婶子添麻烦了。”
鹏婶子声音都有些细细颤抖。“没有事,没有事!”
她一下又把善桐拥进了怀里,与其说是抚慰善桐,倒不如说是将自己身体靠到了善桐身上,可话出了口,却又带了三分忧虑。“三姑娘您……您……唉,您又何必,这一下,连您都有麻烦了。”
他们十三房人丁稀少,男主人多病,自然要怕事一些。善桐却是不以为然,只笑道,“他敢拿我怎么着?我就敢去族长爷爷那里告他状!”
杨家宗房虽然和小五房走得不远不近,善桐回来之后,还没有到宗房走动过。但她京城时候,时常听到父亲说起,和族长、宗子之间书信来往,父亲凡是提起这事,口气中轻松如意,倒是提起和小四房大爷杨海东之间那些往来时,有几分战战兢兢。因此善桐心里也早了些若有若无了悟:虽说宗房是需要尊敬,但小五房也未必输给他们。此时提起到族长家告状,倒是说得极为自然自信。
鹏婶子听耳中,心头实是五味杂陈,她抹了抹眼泪,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平静下来正要说话。院门又被叩响了,张姑姑声音响起来道,“海鹏家太太,咱们家三妞妞您院子里吗?”
善桐想到上一回廊下说二姨娘之后,被母亲教训情景,立刻僵硬起来。鹏婶子如何感觉不到?她不禁又有了几分好笑,忙保证,“三姑娘放心,这事儿鹏婶子要亲自向你祖母、你娘道谢。”
她上前开了院门,将张姑姑让进来低声说了几句,便高声道,“延寿好生熬药,延年来扫扫院子!善喜——伺候好你爹。”便亲自牵了善桐手,与张姑姑一道进了小五房院子。
老太太也难得地出了二层院子,站大门口把鹏婶子迎进了堂屋,倒是善桐被打发到了院子里玩耍。她心里有事,如何玩得起来,坐堂屋里喝了一碗茶,便捧着脸,只顾着害怕今日再度莽撞,回家要被母亲数落,甚至祖母这边也难得讨好。一时间又大悔自己冲动,可又觉得当时不出来说话,心中实是难受得很。这边葳蕤了一会,里间便传来了鹏婶子细细地哭声。
善桐听见这一声,心中忽然大定,她低声喃喃了一句,“再来一次,我也会这么做!”又深吸了几口气,便安稳下来,挺直了脊背望着桌上豆青色大茶碗,等着祖母传召。
又过了一会,老太太说话声气传了出来,鹏婶子哭声便止住了。善桐侧耳细听,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倒是看到善柏屋前一晃,招手让她过去。善桐冲他摆了摆手,让他进来,善柏又不肯进来,她只得跑到门边低声道,“三哥你掀着帘子干嘛呢,冷风都灌了一屋子。”
善柏就跨进门槛低声道,“我娘让我来问问,出什么事了,隔着院墙听到那边吵得厉害。”
善桐这才知道原来十三房隔墙是三叔三婶住处。她心里有事,越发不愿说得仔细,只是随口敷衍,“还不就是老七房来闹事……”
她话才出口,善柏已经露出恍然之色,拖长了声音,“哦,我就猜是这样。算着也是时日了!”
见善桐睁大了眼,他就压低声音和善桐说起了小话。“你也不是不知道,十三房家里有钱没有儿子。老七房呢,家里没有钱儿子又多,这不就打上十三房主意了?唉,也亏他们想得出来,轮番来十三房走动,这个装怪脸,那个就一团和气,就是要让人觉得老七房和十三房走得近……将来海鹏叔……”
善桐已是明白过来,不由得唾了一口,怒道,“无耻!”
善柏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又叮嘱善桐。“那我回去了,你路上看到老七房人,小心着别去搭话,那是一帮子穷鬼,仗着家里男丁多,横行霸道。咱们犯不着惹这样事!”
顿了顿,又道,“要是他们敢来惹你,你就和我说。”
善桐被他这么一说,心头倒是又有些毛毛,她还要再细问几句,门帘一动,老太太声音已经传了进来。“三妞?三妞?”善柏脖子一缩,就跑没了影。
祖母传召,那是肯定要进门,善桐又深吸了一口气,心中重复了几遍‘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也忍不得’,便挺直了身子进了里间,正好和鹏婶子擦身而过,又得了她一个感激微笑。
果然,老太太面上虽然还是一片慈和,可等到鹏婶子被张姑姑送出了院子,她脸色就难看起来了。
“你娘上回罚你,我还嫌她罚得重了,”老人家脸一板,这多年来累积威严自然放出,善桐一下就缩了缩肩膀,下一刻才又努力地挺直了身子。“可现看来,她竟是被你闹得无计可施了。年纪小,胆子倒不小……温老三那个无赖,都被你冲了一跟头。你就不怕老七房说我们仗势欺人,说你这个官小姐四处摆架子?说你目无兄长。就不怕老七房从此对我们小五房生了怨气?”
她一拍桌子,一时已是疾言厉色,大喝道,“说!你错了没有?要有下次,你还敢不敢了!”
善桐反射性地一梗脖子就要说话,可话到了嘴边,忽然又顿住了。
上一回她犟了嘴,娘是打了她一耳光。
虽然,虽然是有几分打给二姨娘看意思,可娘也说了,没有和长辈犟嘴道理……和娘都不能犟嘴,不要说和祖母了。再说,要是自己也惹恼了祖母,自己不得欢心不要紧,姐姐事眼看着就要耽误了。难道真要盲婚哑嫁,说给个不知根底人家?
还是要低一低头,再好好地认个错,事情过去之后,再为大姐事用心才好。没得为了十三房事,反而耽误了大姐。
可这一声‘我错了,下回再不敢’,如此简单一句话,就好像有千斤重,悬善桐舌头上就是出不来,她张了几次口,都又闭上了,就好像有谁堵住了她口,将这一声认错给堵了嘴巴里,噎得她心口发沉,都没能吐露出来。
见祖母面色冷厉沉吟不语,只是等着自己回话,她又再努力了一番,违心之言却仍然说不出来,索性屈膝跪下,将心一横,静静地说出了实话。
“孙、孙女儿错了——但……若有下回,孙女儿、孙女儿还是敢!”
说完这句话,即使以善桐胆色,依然不禁要闭一闭眼,这才慢慢地睁开眼来,预备迎接祖母狂风暴雨一样怒火:她是见识过,老太太气起来,就算是长孙善檀,她也要劈头盖脸地骂上一两个时辰——
不想这一睁眼,却撞进了一片温存之中。
老太太唇边已经含上了笑意,她缓缓道,“好,好,不想这满堂子孙,却是三妞像我老婆子。”
子午书屋(ziwushuwu.com)
· 推荐:宠后之路(如意芳霏) 嫡女成长实录 簪中录(青簪行) 彩虹的重力 热血少年 凤归四时歌 甜了青梅配竹马 我知道你的秘密 明月曾照江东寒 撩了我别想跑 我有特殊沟通技巧 良言写意 似水流年情不易 有匪小说 大英雄时代 萌医甜妻 大清相国 晨昏 许我向你看 那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云过天空你过心 梦回大清 掌中之物 斗罗大陆 景年知几时 世界欠我一个初恋 木兰无长兄 有座香粉宅 夜行歌 大宋宫词 孤城闭 木槿花西月锦绣 乌云遇皎月 莫负寒夏 局中人 浅情人不知 我在回忆里等你 古董局中局 紫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