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奶奶和王氏上房说着大姑娘善榴婚事,善榴本人却是全不知情。她本人也正房中,为了自己心事伤神,待得听到望江传来消息,知道善桐吃了母亲耳光,顿时又将自己心事放下,站起身几步就出了门,进了善桐居住后院东厢。
小五房虽然显赫,但杨家村人丁实稠密,居住内围又都是五服内亲戚。强买强卖事,不要说老太太马氏,就连王氏自己都做不出来,而除非是山穷水,又有谁会随意典卖祖屋?小五房祖屋是四进院子,歇下老太太并三子、四子两家人,已经是满满当当,这一间两进院子,还是说了无数好话,又许以高价,才从原主手中兑过来。因此地方虽然不大,但王氏却没有再行置换搬家打算,确实是用了心思布置。善桐居住东厢里外三间屋子,就都是成套黄花梨木家具,说起来论价值,是要比善榴屋里不成套那些个铁力木、鸡翅木桌椅高得多。
这却不是母亲偏心,只是善桐只有十岁,还要杨家村居住多年,而自己却已经十六岁……
善榴就笑着摇了摇头,将思绪从这不该有方向,又扭了回来。
她侧耳一听,便听到隐隐抽噎声气,从里屋传了出来。隐隐约约,还有六州声气。“姑娘……爱之深责之切,您看,太太是从来都不对樱姐儿说一句重话,还有楠哥、梧哥,又什么时候受过这样重管教。无非是亲疏有别,您是太太肚子里爬出来,又有谁和您比太太亲?”
六州这丫头是要比六丑明白得多了。
善榴一边心不焉地思忖着,一边掀帘子进了里屋。冲六州使了一个眼色,这个容貌平平举止稳重大丫头便站起身来,波澜不惊地退出了屋子,甚至连脚步声都是轻。善桐只顾伏被上哭泣,竟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身边已经换了人。
“娘和我亲……和我亲有什么用!”她声音虽然已经被泪水模糊,但话中倔强,却还是依稀可辨。“我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一个耳刮子就打过来了。到底谁对谁错……她心里有数!”
她愤愤地抹了一把泪水,呜咽声又大了起来。“如果、如果是祖母身边,二姨娘早就被赶出门了——又、又……”
话说了一半,到底还是没说下去,又化作了伤心抽泣。
善榴望着妹妹乌鸦鸦头发,心中百味杂陈,只觉得胸中无数心事、无限委屈,也为善桐这没遮没拦委屈、不服锁挑动,鼻间竟也有了酸意。她叹了口气,将善桐揽进怀中,又半强迫地抬起了妹妹脸,掏出帕子,细细地为善桐擦拭起了脸上纵横交错涕泪。
“十岁大姑娘了,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你羞不羞?”她细声细气地数落着善桐,手上力道却很轻柔。“别哭,别哭了啊。哭有什么用?哭肿了眼睛,明儿去祖屋请安,祖母一问起来,就又是一场风波……”
提到祖母、提到祖屋,善桐原本哭得迷蒙眼神,一下就亮了起来。她张开口想说什么,可神色一顿,又转为沮丧,善榴看眼底,不由得就又叹了一口气。
善桐是真大了。
小五房老太爷早逝,去世时长子不过十岁,留下偌大一份家业无人看管做主,族中豪强虎视眈眈,错非老太太马氏精明强悍手腕高超,又教子有方,将几个儿子全都养育成才,今时今日,小五房能否有这份风光,还是难说事。也正因为老太太劳苦功高,四个儿子从大老爷算起,没有一个敢把她话当耳旁风。老太太脸一沉,儿子儿媳妇就忙着要跪下来请罪,不论老太太发是什么邪火,都决不会有人敢于顶撞哪怕一句。
就是这样一个威风无限说一不二当家人,偏偏就和二太太王氏不卯,两人之间心结无数,彼此虽然维系了表面上和气,但实也是暗潮汹涌。如若不然,老太太今早也不会表现得那样冷淡,使得母女两人尴尬不已,增自己心事——说到底,可能还是厌屋及乌,没准就是因为自己从小母亲身边长大,行事作风和母亲几乎如出一辙。老太太这才一见就不大喜欢……
可善榆和善桐就不一样了,善榆是从小老太太身边养大,善桐也老太太身边住过三年,那天请安时候,老太太虽然没有表现出太明显偏爱,可和善桐说话时候,神态就硬是多了几分亲昵。
按照善桐以往性子,一旦认了死理,那是撞了南墙都不会回头。哪天请安时候,和祖母提上一嘴二姨娘事,按老太太那老八板性子,恐怕立刻就会勃然大怒,把二姨娘叫过去狠狠申斥一番。刚才善桐那眼神一亮,只怕就应了这里。
可不用谁点明白,妞妞儿立刻也就想到了:妾室嚣张,就是主母无能管束不周,这件事要捅到了老太太那里,二姨娘固然没脸,可王氏也就跟着要没有脸了……遇事能想到这一层,已经不是一般孩子们小狡猾、小聪明,善桐这是真开始长大,遇到事情,懂得多想深一层了。
也好,自己眼看着就要出门子,家里这一摊子事,是再不能多帮着母亲了。善桐如果可以懂事,只怕西北,她能耐要比自己还大得多。
“你不明白。”善榴就轻声细语地说。“娘心里是只有比你苦,你只看到了二姨娘跋扈,可你想过没有,娘要是纵容你一个姑娘家踩二姨娘头上,二姨娘这个家里,还有脸面可言吗?将来岂不是谁都能踩她头上。就是你骂得对,第一个忤逆长上罪名你还是逃不掉……”
见善桐尚且似乎有不平之色,善榴忙又道,“再说,越发说破了。她跋扈霸道,很把自己当一回事,家里谁心里没数?你看爹对她有过多少好脸色么?近年来也是越来越不爱搭理她,可就是爹都很少像你这样当面数落二姨娘,多就是关起门来教训她。这为是谁,妞妞儿,你心里不明白?”
善桐脸色顿时一变。
她其实十分聪颖,否则也不可能以十岁年纪闹腾出这样大动静,直接下了二姨娘脸面,说得她是一句话都回不上来。可毕竟年纪还小,心底只想着‘我是对,有理我走遍天下也不怕’,就一心认了死理,不再往深处考虑。被善榴一语点醒,一时间居然冷汗涔涔,半晌才艰难地道。
“为、为了三哥……”
善榴点头道,“是,这一层是谁都想得透。下二姨娘面子,就是下善梧面子。你三哥面上不说,可二姨娘哪一次表现得不得体,他心里是没数?如果他是个糊涂人也就罢了,偏偏又那样明理聪慧,每一次二姨娘闹出丑事,第二天他饭都少吃几口。你今儿说二姨娘,说得是舒坦了,可你想过没有,这件事要传到善梧耳朵里,他该怎么想?”
这六兄弟姐妹虽然有嫡出有庶出,但王氏待之一向公平,并没有对庶子庶女特别冷眼,日常教养,总是一视同仁。善桐虽然不大看得起姨娘,但和善梧兄妹之间也很友好。一听善榴这样说,她立刻满面红霞,羞愧得几乎要钻到被子里,将脸埋起来。这才觉得自己虽然逞一时之,说得痛了,也将二姨娘说得没了声音,可这件事闹得不好,是要伤了善梧心,只怕三哥以后都不会和自己再好了。
“可……可……”她还有些不甘,可了半日,犹自道,“杨家村里,就祖母眼皮底下。我说二姨娘,也是为了她好,为了娘好!祖母有多珍惜物力,大姐你不知道,这件事要是传到了她老人家耳朵里,虽然不至于大发雷霆,但肯定也脱不了一顿数落。是被我说没面子,还是被祖母说没面子?本来娘也不是没有村子里住过,二姨娘做得不对,我不能说,娘总可以说他了吧?”
善榴眼神一闪,心下竟有了几分惊异。
这年纪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昨天还傻乎乎只惦记着玩呢,今天忽然就开窍了,这话是一套一套,说得又理,自己竟不能应……
她又犹豫了一下,注视着妹妹迷蒙桃花眼,心念电转之间,一转眼就下了决定。
“如果善楠和善梧换一个生母,娘就说得二姨娘。”无须一点矫饰,善榴话里已经充满了苦涩。“妞妞儿,姐姐话只能说到这里,剩下事,你自己想。但你要明白,你心里苦,绝不及娘万一,很多事娘也不是不明白怎么做才正大光明……可很多事,却不是正大光明、光风霁月这几个字,可以形容”
善桐不禁一怔,心头只觉得有什么体悟呼之欲出,却又始终是隔了一层。她怔怔地望着姐姐,忽然间又感到了无限失落涌入心头,似乎这一刻,天空都要随着善榴语气阴暗下来,将她一直以来都深信不疑…………和平,打翻地。
两姐妹正是相对无言,屋门一响,却是榆哥兴冲冲地进了屋子。“妞、妞妞儿!”
他使劲跺了跺脚,道,“八房十、十四叔,知道咱们回来了,特、特意……喊咱、咱们出去玩!”
两兄妹一起西北长大,当然有很多小伙伴一起玩乐,杨家族人多,年纪相近者,辈分往往相差,这位十四叔说起来,论年纪还要比善桐小一些。
他兴冲冲地说完,便门边站着,立等着善桐出去,过了一会,才讨好地冲善榴笑了笑,招呼道,“大、大姐也一起来?”
两姐妹对视了一眼,均感无语,善榴强笑道,“姐姐都十六岁了,没事不能老出门,你……你自己去吧。”
善榆唔了一声,又站到一边等着善桐,似乎根本没有看出来她不对,待得善桐要开口说话时,这个眉清目秀,看着一脸机灵样少年才惊呼道,“三妹,你哭了!”
这句话他倒是不结巴了,可进门如今都有多久了,才看懂了善桐这两个肿眼泡。
榆哥反应之慢,可见一斑。
善桐倒不如善榴这样,见到榆哥就要伤心,她是惯了榆哥慢半拍,擦了擦眼睛,才要说话时,忽然间五脏六腑融会贯通,她一下就明白了善榴意思。
榆哥虽然是嫡长子,但反应慢成这个样子,脑袋如何可想而知。都十三岁人了,才认得几千个字,一本论语都没有读完。指望他考取功名步入官场,倒不如做梦些。
楠哥虽然读书也上进刻苦,但天分似乎并不多好,用心成这个样子,也没有被老师夸奖过几次。倒是梧哥,自打入学开始,进境就得吓人,才比自己大一岁,四书已经滚瓜烂熟,就是回西北之前,还学着做了一篇八股文出来。爹看了虽然直摇头,说他‘才会走路就想跑’,可一转身就要为他张罗名师来家坐馆——说是说为三个儿子请,女儿们也要跟着学些才艺。可个中用意如今看来,居然是清晰明白:这老师就是为梧哥一个人请!
要不是调令忽至一家人匆匆上路,只怕现梧哥五经都学了有一多半了……
这么精明梧哥,又怎么会想不明白,二房将来有出息儿子,按理应该就是他不会有错了。
虽说家产是嫡长子继承不能有任何疑问,但善桐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她虽然小,跟祖母身边那几年,族内为了分家两个字明争暗斗闹得不可开交纠纷,却也亲眼见过几起。
不要说小五房当年艰难,就和祖父兄弟们脱不了干系……
原来娘对二姨娘这样客气,背后还有这么深无奈,这么深……
善桐有些想不下去了,她甚至不愿意往下去想!
“可不管怎么说——”
话才说了一半,善榴就冲她微微摇了摇头,站起身来,笑着走到了善榆身边,打发他,“出去玩吧,妞妞儿和我拌嘴了,我正数落她呢。再站着,连你一块骂。”
榆哥却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大姐吩咐,他微张着嘴,又是吃惊、又是专注地仔细打量着善桐,过了半晌,才迟疑着问,“妞妞儿,你没、没事?”
善桐心底一暖,又是一酸,只觉得一股泪意蒸腾而上,几乎又要掉下金豆豆。她忙深吸一口气,将泪水忍住,低声道,“我没事!哥哥去玩吧,我……我是大姑娘了,也不能和从前一样,三天两头爬树捉鸟,被娘知道了,要挨骂。”
她知道榆哥虽然反应不,但善追根究底,忙又拉扯了善榴一下,强笑着道,“刚才姐姐让我以后不许再随意出去走动,我还哭了呢……其实姐姐说得对,我大啦,不是孩子了,要、要守规矩了……”
这话倒十分理,榆哥忧虑地看了善榴一眼,张开口要说些什么,又忍住了。他转过身踢踢踏踏地出了门口,又回过身来,巴着门为善桐求情,“姐、你、你……你别太严了,妞妞儿还、还小呢!”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真很怕被善榴留住数落,便一转身奔出了后院,转眼已经不见人影。
善榴亲自放下了门帘,这才转过身来,见善桐一脸委屈一脸不忿,她深深地叹息了起来,“不必说了,姐姐知道你想说什么。你都能把二姨娘说得哑口无言,娘和你大姐是吃素么?可妞妞儿你要记住,二姨娘再怎么样都是梧哥生母,母子连心,很多事就是咱们占着理,也得容让她一两分儿,你现让她一分,将来梧哥许就能多让榆哥一分……”
善桐只觉得心底一股极为陌生情绪蒸腾而上,直入五内,熏得她眼睛酸疼说不出话,却又没有眼泪。她有种恍然大悟感觉,似乎对母亲和姐姐很多做法,有了一点了解,并不像以往一样,觉得极为费解什么都看不明白。可这感觉仔细一想,又都消散了开去——只是看着懂了,说到底却还是不懂……
她迷茫、困惑与醒悟,似乎也都为善榴一眼看了出来,善桐抬起头来望着善榴,只觉得她一双眼利得像刀,直接就刮进了自己心底。她求助一样、讨饶一样地叫了一声,“大姐——”
善榴叹了口气,又善桐身边坐下,将小妹妹抱进了怀里。
“一会儿,你去给二姨娘陪个不是吧。”她淡淡地道。
屋内静了一会儿,才响起了一声闷闷“嗯”。
善榴就欣慰地笑了。
“你也大了。”她轻声说,“你说得对,妞妞儿,从今儿起,你就是大姑娘了。姐有很多事要教你,也有很多事,要你帮忙……妞妞儿,你大了,能帮得上姐姐和娘了。”
善桐仰起头来,迷迷蒙蒙桃花眼对准了姐姐杏核眼,她脸上有了些鲜东西,不再是孩童稚气与张扬,却也不是成年人算计与心机,这是一种介于二者之间情绪,尚且还青涩得让人牙根发酸。她乖巧地将头又靠到了善榆肩上,轻轻地应了一声。
“嗯!妞妞儿长大了,妞妞儿……要帮姐姐和娘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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