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自古无猎奇不神曲。
傅落以其与时尚圈格格不入的冷硬气质,面无表情的僵尸面孔,根本无视镜头的诡异“镜头感”等几大猎奇点,极大地满足了人们在“创意”方面的需求。
她旁若无摄影师的“拽”,居然歪打正着地合了衣服的某种意境,而“将军”系列也这么剑走偏锋地成功了。
有评论员说:“早在二十世纪初,CocoChanel就以水手裤为原型,开创了‘男朋友风’这一历久弥新的时尚风格,意思是打造出像是穿了男朋友衣服的女士,以强烈的对比、欲扬先抑的形式凸显出女性的美丽,而不是真的把她本人变成一个‘男朋友’,从这方面来说,罗宾先生的设计真的非常有颠覆性。”
于是傅落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有了“男朋友”这个非常特立独行的艺名。
午间八卦新闻也打出了傅落最后那张侧影。
照片上的模特一手平端着帽子,全身除了脖颈外,没有一处打弯,她眉目低垂,高挺的鼻梁和下巴的弧度被格外着重地强调出来,熹微的晨光从白菊花上的露水中折射出来,凝注在她苍白的嘴角上,把墓碑的影子拖得更加晦涩而深长……
八卦搞怪的新闻主播面色诚挚地说:“我认为比起服装新品发布组照,这更像是一张反战宣传片的海报,因为它完全忽略了衣服的一切细节,却充分表达了人们对和平和希望的向往,以及与对战争中伤亡同胞的沉痛哀悼。”
新闻编导适时地放出丧歌的背景音,主播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正在太空堡垒尖刀基础训练室的叶文林一偏头,正好看到这一段,一个没憋住,手里锻炼臂力的举重器险些砸在他那无比值钱的天才脑袋上。
叶文林艰难地推开举重器,喘口气,坐起来,一边活动僵硬的肌肉一边说:“打开语音发信箱,发信。”
手机立刻激活系统,接收到了指令:“请输入收件人姓名。”
叶文林:“傅落……等等,修改收件人姓名备注。”
手机:“修改通讯人‘傅落’为——”
叶文林:“反战大使男朋友。”
手机:“收信人‘反战大使男朋友’,请输入信息内容。”
叶文林顿了顿,酝酿了一下情绪,深沉地说:“妹子,你可真是一条汉子。”
五分钟之后,傅落回他俩字:“去死。”
叶文林不愧为当年的年级第一贱人,顿时从中得到了莫大的娱乐。
就在他打算针对傅落那专业级别的上坟姿势给予评价的时候,队长蒋靳突然走进了训练室。
蒋靳翻看了一眼叶文林的锻炼记录,大尾巴狼似的点点头:“嗯。”
叶文林:“‘嗯’是什么意思?”
蒋靳其实本质上不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但浓眉大眼宽口阔鼻总让他显得特别正气凛然,在他面前不由自主地就不敢嬉闹。
蒋队长板着从一而终的晚娘脸,认认真真地说:“看到你从一开始入伍时的弱鸡,变成了现在这样的战斗鸡,我觉得很欣慰。”
说完,蒋队长伸出蒲扇大的巴掌,搓揉搓揉叶天才珍贵的头,用酷似猩猩的脸,表达出了一点慈祥的关怀。
叶文林放下手机,双臂搭在栏杆上,无奈地摊开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有什么办法?再怎么努力,我也是个脆弱的碳基生物,哪怕把体能淬炼到极致,一点宇宙射线还是能随时要我的命……不过这种事不能多想,一想就觉得活着都没劲了。”
蒋靳就这番话思量了片刻,没有思量出意味来,于是淡定地说:“你又不说人话了,给你半分钟的时间,调整一下心理状态再张嘴。”
叶文林在尖刀服役五年,已经成为了尖刀毫无疑问的大脑,而蒋队长显然也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左膀右臂是个放弃治疗的神经病”这个不幸的设定。
“上面又有什么事?”叶文林问。
“新下来的通知,从今天开始,尖刀日常巡航分队,两队人轮流出航,频率为一天一次。”蒋靳说,“我看咱俩一人带一队吧?”
叶文林身上有种死宅倾向,在地面上他愿意宅在家里,在太空中他愿意宅在堡垒中,高频率的巡航让他一听就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他闷闷不乐地用拍打着举重器:“还有什么命令?”
蒋靳顿了顿,压低声音:“星际外交部没有宣战之前,谁敢先开火,直接开除军籍。”
叶文林皱起眉,片刻后,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这天上地下,真是到处都是火药味。”
说完,叶文林一推蒋靳坚硬的肩膀:“明天就我先带人出去,回去准备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离开基础训练室。
堡垒中没有白天和黑夜,只有沉默的大钟,显示着地球上各个时区的时间。
而地面上的北京,已经是傍晚,华灯初上。
空中二环和地面二环上的车灯连成了会闪光的龙,勾勒出整个城市的形状。商务区耸入天际的高楼上镶嵌着巨大的纳米屏幕,荧光让周围亮地像白天一样。
傅落正打算回家的时候,发现小朱还没有动。
“你加班吗?”傅落问。
“嗯,有些文件要归档。”小朱说,“老板让我把工作室历史上出的和新品发布相关的时尚杂志都找一找,把文章、图片、评论什么的和当期的销量、市场反响收集在一起,做一个文件包给他。”
这个活不涉及什么技术含量,会用搜索引擎,会查找关键词就行,基本是体力活。
傅落想了想,晚上回去也没什么事,她总觉得小朱柔柔弱弱的样子,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工作室里加班怪可怜的,于是重新坐回自己的桌子,帮忙一起整理了起来。
忽然,一组两年出的香水吸引了傅落的视线,其中有一款中性的沙龙香,配的女模特身材高挑,长发在脑后绑了利落的马尾,露出面部分明到有些尖锐的线条,形容冷峻,身上穿着的硬朗的制服。
傅落翻阅得飞快,原本把和一页掠过去了,然而愣了两秒钟之后,她又给翻回来了。
她盯着那张香水的模特看了良久,突然开口问:“小朱姐,这个‘自然之风’香水也是我们的吗?”
小朱:“嗯。”
傅落的目光有些凝滞地动了动,片刻后,她耍了个小花招,用一种自言自语似的语气说:“原来香水也是要模特啊。”
小朱一心扑在工作上,闻言没有深究,头也不抬地顺口说:“当然啦,几百年前就有拟人的汽车广告,有时候你的广告里,与其介绍某种产品本身好不好,不如给人一种‘会用这个东西的都是这样的人’的感觉。‘自然之风’走的就是硬朗但不冷冽的风格,女模一般都很瘦,不容易表达这种宽厚感,但是那次还是选了一个女模,因为她的感觉实在太对了,所以我印象很深。”
傅落放在触摸虚拟键盘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了起来,屏幕的光映出她因为绷紧而显得冷冽的脸。
“那她现在还在公司工作吗?”
“当然啦,我们的台柱子之一。”
这一次,傅落没有接话,小朱本来有些奇怪,可是手头的活实在琐碎又繁重,不一会也就忘了。
两人相对无言地做起了归档工作,傅落帮她做完了一多半,才没什么精神地离开了。
傅落接触社会不多,大事小情不爱计较,很多话很多事也没有往深里思量的习惯,精神世界从来单纯而浅薄,她容易信任别人,而只要被她列为信任对象的人,无论那人跟她说什么,她都不会怀疑。
现在想起来,罗宾老师的理由那么蹩脚——“公司没有出过这种类型的新产品”,“这次的转型对我们来说真的很重要”“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模特”“就当帮叔叔一个忙”……
其实怎么会呢?
傅落当然不会自恋到觉得自己多么特殊,只是像罗宾老师这样一直照顾她的长辈,用这种语气对她说“帮我一个忙”,她是不可能拒绝的。
原来一切的巧合里都充满了不巧合的东西。
傅落回到自己家,只见客厅的灯亮着,她意外地看见了汪仪正和汪亚城——那汪二狗依然是一脸债主上门的欠抽表情。
汪仪正却不知为什么,看了傅落一眼,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好像不敢和她对视。
傅落:“爸,妈。”
付小馨对她古怪地笑了一下:“回来啦?回来得不早啊,吃饭了吗?”
傅落:“嗯。”
付小馨:“爸爸跟妈妈有点事商量,带你弟弟去玩一会好吗?”
“过来吧。”傅落随口应了一声,反正她知道汪二狗是个混蛋,别人叫他往东他非要往西,一定不会搭理的。
可是这天汪二狗却好像吃错了药,听她一叫,立刻就站了起来,脸上被二斤粉底抹得惨白惨白的,带着某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恶意笑容。
傅落有点诧异,可是她正忙着胡思乱想,没有留意到,只是把汪亚城带到了书房,出于礼貌给他倒了一杯饮料:“玩电脑吗?”
其实后来回忆,她这个做姐姐的真的不怎么样,和这个唯一的亲弟弟之间似乎从来都没有什么有效的交流,每次他来,傅落都用“玩电脑吗”这句万金油打发他。
如果他点头,那就再好也没有了,傅落可以趁他玩游戏的时候做自己的事,招待弟弟的任务就可以在两个人彼此当对方不存在的氛围里结束了。
可惜,这回汪二狗非常不识相。
“不用麻烦了。”汪亚城把脖子扬到了能预防颈椎病的程度,充满恶意地问,“你知道我爸来是干什么的吗?”
他几乎迫不及待地想把噩耗丢到傅落头上。
傅落心里是有点猜测的,乍一被他点出来,脾气再好也有点怒了,她没有吱声,只是沉默地盯着他。
汪亚城胆子不大,有一次傅落被他惹急了,作势真要打的时候,他还被吓哭过。
一对上姐姐这样的目光,他的腿先有点软。
“他们在商量把你留在地勤的小黑屋里,每天当传声筒。”汪亚城鼓足了勇气,努力地讨人嫌,“你妈还说,她要让你知难而退,自己退伍。”
傅落觉得和这个小崽子讲道理很蠢,对付他最明智的办法只有两种,要么无视,要么揍一顿。
然而她这天格外心神不宁,竟然鬼使神差地反驳了一句。
“我的调令已经下来了。”傅落尽可能平静地说,“太空二部作战指挥中心负责人陆将军签的字,你想看看吗?”
“我爸在基层当兵的时候,是陆将军的嫡系,他去说,想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想让你当传声筒就当传声筒,想让你扫厕所你就得扫厕所。”汪亚城裂开画得血红的嘴唇笑起来,“别做梦了,你永远也上不了天了。”
傅落猛地睁大了眼睛,因为前些日子被罗宾老师逼着瘦了一些,她额角的青筋几乎暴跳出来。
汪亚城还在不识相地喋喋不休:“当然,我也看到你拍的照片了,看来你还挺接受靠卖脸为生的新身份,有这种自知之明,我也就不用多嘴了,反正你……”
傅落突然走到他面前。
头顶的灯把她的身体打出大片的阴影,筋骨分明的拳头紧紧地捏在身侧。
汪亚城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有那么一刹那,他有种可怕的错觉——傅落这是要打他。
惨绿少年脆弱的自尊心迫使他色厉内荏地抬着下巴,兀自嘴硬:“怎么了?说句实话你就要恼羞成怒,啧啧,最好的军校最好的院系,你以前一定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吧?真是可怜……啊!”
带着劲风的拳头落在了他耳边,“呜”的一声,汪亚城几乎以为自己的头会被她打爆,少年脸上畏惧和仓皇不加掩饰地暴露出来。
下一刻,他发现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出现,傅落的拳头擦着他的耳朵落在了沙发背上。
汪亚城就像一只受惊的小耗子,慌忙往沙发的一角缩去,小心翼翼地往沙发背上看了一眼,顿时吓得嘴唇都白了,那厚实的沙发背明显地凹了一块——里面的弹簧遭受重击,弯得弹回不来了。
傅落已经拎起外套往外走去了。
当她走到客厅的一瞬间,原本低声谈话的父母顿时住了口,用同一种欲盖弥彰的表情望着她。
付小馨甚至露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问她:“哎?落落,你弟弟呢?”
傅落看着她的眼睛,从中看出了分明的躲闪意味,与汪仪正如出一辙。
“玩电脑呢。”傅落面无表情地说。
“哦,”付小馨又问,“那你是要……”
“有点事,我出去一会。”傅落静静地说,她觉得自己脸上一定流露出了什么,因为付小馨看起来好像更担心了。
“马上回来。”傅落不再看她,披上外套,转身离开了家。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
傅落在大街上游荡了良久,终于忍不住在街角没人的角落里蹲了下来,给远在万里高空之上的叶文林发了一条短信。
“师兄,如果我不能加入太空军了,会怎么样?”
叶文林收到信息的时候,刚刚最后一次检查了舰艇的所有功能元件和武器携带是否充足。
他默默地看完信息,难得没有和傅落贫嘴耍贱。
这位天才透过不到一尺宽的窗户,对着永远暗无天日的星海眺望了片刻,终于没能在其中找出任何不那么压抑的东西。
几分钟之后,傅落收到了他的回复。
“未必不是幸运。”叶文林说。
傅落呆呆地问:“为什么?”
叶文林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来信人——他在联系人头像那里,已经把傅落以前通缉犯一样的学生证照片撤下来了,换成了那张墓碑前静默的侧影,照片上,灿烂的晨曦让他觉得分外刺眼。
平时吊儿郎当的男人脊背如枪,片刻后,他嘴角微动,勾勒出一个稍纵即逝的苦笑。
“因为太空没有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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