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10
一
三天假期,我看了那本很火的书——《浮生六记》,也看了那部较火的电影——贾樟柯的《江湖儿女》,吹着凉风,听着那首主题曲《浅醉一生》,突然觉得这两件事物,很符合秋天的气氛,都在讨论男男女女的人生。
浮生一词出自《庄子·外篇·刻意第十五》,“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意思是“他们生于世间犹如在水面飘浮,他们死离人世就像疲劳后的休息”。古代老庄学派认为人生在世空虚无定,故称人生为浮生。《庄子·外篇·刻意第十五》主要讲的意思就是,人要恬淡、虚空、无为。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这句则出自大诗人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
清人沈复(沈三白)的自传体散文《浮生六记》原文译文结集出版后在去年就是网红书,今年换了一个译者,依然很火。这本书是中国古典文学里的例外,他记录了与自己的妻子的日常生活,从殷实之家到频遭变故,虽然颠沛流离,历尽坎坷,但依然随遇而安,充满审美。古老的话题——爱情是绚烂的,婚姻则是坟墓吗?看后,你会觉得,这就给中国历来平庸的夫妻关系和日常生活带来了一些希望。
虽然此书被誉为“晚清小红楼梦”,但我觉得沈复的恬淡、自然、虚空、寂寞、悲静,是庄子思想于普通人生的一种实践,是中国也有这样的男子的一种意外和惊叹。沈复比中国文学史中塑造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更为深情、真实。
中国士人和文人通常是合体的,其实他们本来就是成功人士了,被贬被罚,至少曾经都成功过。考中功名的,毕竟只是小小的一部分。还有很多文人做了官府的幕僚。沈复出身书香门第,他的父亲就是一个幕僚,而他平常维持生计,就是卖字画和游幕,所谓游幕,就是离乡作幕僚。古代的人,求职的方式真的很有限。有地田或有功名,只有这两条路最稳当,可以有名利和地位。
《庄子·让王》写过“原宪桑枢”,指的是孔子弟子原宪的安贫乐道。他的小屋是茅草搭的,门是蒿草编成的,门枢是桑树条。子贡穿著雪白的衣服、驾着高大的马车来拜访他。原宪戴着破裂开口的帽子、柱著藜木拐杖开门迎接他。子贡问:“您生病了吗?”原宪说:“我听说,没有财产叫贫困,学道而不能身体力行叫病,我是贫困不是生病。”子贡听了面有愧色。安贫乐道需要极高的境界,这样太难。不一定只有这样极度的贫困才能凸显志高,普通人不富裕的生活其实也可以过得高雅有趣。布衣蔬食,在内心有所坚持的人那里,不会觉得累,反而觉得清新自在。
沈复出身书香门第,家庭本来算是殷实的。陈芸是沈复的表妹,但从小因父亲早逝,家境一贫如洗,长大后擅长刺绣织染,养活一家人。能自学识字和写诗,源于刚学说话时就能背诵《琵琶行》。
贫贱夫妻百事哀?并不全是如此,主要是两个人的性情是否匹配,是否都是散淡无为之人。沈复和其妻子陈芸多次被家人驱逐借宿朋友家中,或者租房子住,充满无奈和困窘,有时候卖字画都换不来足够招待朋友的酒食。但他们随遇而安,用有限的资源营造生活氛围。陈芸此生,即使被冤枉被诬陷,也从来没有怨言,后来还因病逝世但觉得此生无憾,真正深情至性之人从不斤斤计较感情,从不患得患失,多情冲动,而是稳定沉着的。沈复独活,一个人继续写字,画画,游幕,另加了一重深深的怀念。
陈芸被鲁迅称为“中国第一美人”(原话为:“像《浮生六记》中的芸,虽非西施面目,并且前齿微露,我却觉得是中国第一美人”),也被林语堂称之为“中国文学和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可爱的女人”。
这对夫妻写诗喝酒,平静过活,浅醉一生。一个内心纯粹、自然的人,无论贫困富裕,是怎么过自己的日子的?通过阅读,我就以书中陈芸为例总结几句:
第一,内心要有归属或皈依,可以时常为自己及所珍重的人祈福。祈福是一件安静的、默默操作的事情,而不是大肆求神拜佛,眼里全透着欲望。陈芸未出嫁前就为沈复因出水痘祈福身体康健而吃斋多年,对别人情真意切,对自己内心也是一种滋养。
第二,无论生活际遇如何,身心有多疲累,坚持读书。陈芸就算白天再忙,晚上也会读书。“正想睡觉,开书橱发现此书,不知不觉读得忘记了疲倦。《西厢记》听闻很久了,今天才得以见到,真不愧才子的名声。只是笔墨之间未免尖利刻薄”。陈芸作为古代女子,自学读书写字,竟能与丈夫谈论所有著名的文人及其文风,是非常不易的事情。看似云淡风轻,自自然然,背后的功夫真是不可想象。人要和别人有足够的话题深聊,大部分来自读书和思考。
第三,始终保持小心谨慎,即便是与最亲近的人。这一点是夫妻、家人、朋友之间得以长久维持亲密的关键之处。虽然说在亲近的人面前最放松,但为了避免日后成为仇人或最熟悉的陌生人,一定要杜绝轻浮和随意。沈复写道,“我们夫妇像古人梁鸿与孟光(注:举案齐眉的典故来源)一样,相敬相爱,一起生活了二十三年,时间越久感情越深……两人小心谨慎,好像畏惧别人看到一样。”很多夫妻婚后感情就不如婚前,所有的性格缺陷都一一浮现。可见,一切都来自克制和自律,核心是小心谨慎,慎独。而相互亲近的人,某种程度上可能更适合“繁文缛节”。
第四,沉浸在景物之中,慧心体味,只为自然生一份无功利的真心。欣赏月亮就纯粹欣赏月亮,不会去强求家人团圆的寓意,继而担心孩子的教育与成长;欣赏云霞,就讨论云霞的寂静与变幻,不会再增添什么俗世的烦恼。笔者惊叹的是《浮生六记》中要翻到比较后面才交待了他们俩育有一双儿女。夫妻关系优先于亲子关系这么现代的理念,他们也有。
《浮生·贫乐》写着:“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犹绝。”陈芸之雅,与林黛玉葬花之类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且流露着一种情感的散淡,甚至有点低欲望。她不是为了表达内心的感受,而只是为了让生活如流水般逝去中多些自然的意趣,很有一番天人合一的哲理。
第五,没有欲望和野心,心静静的,只求保持欢喜。在元末张士诚的王府遗址上的老妇人家中暂居数日,陈芸把菊花沿着篱笆栽遍,欢喜地跟沈复说了自己的心愿,不过也就是,“将来应当和你居住于此地。在房屋周围买上十亩菜地,差遣仆人种植瓜果蔬菜,以供日用开支。你画画,我刺绣,换钱作为写诗喝酒所需。布衣菜饭,一生欢喜。没有必要再做那些令人疲倦的远游计划了啊”。(“布衣饭菜,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矣。”)
第六,保持想象力,还有设计能力。沈复这个布衣文人有独特之处,他儿时睁大眼睛能盯住太阳,观察藐小微物的纹理结构,认为这样能获得超凡乐趣。他能把蚊子想象成仙鹤。他们夫妻懂诗、花、盆景、园林布局、制香焚香,甚至会设计制作屏风、梅花盒(盛放酒食的器物)等等,手工艺这些事,真的是引出人的天赋和性灵的好方式。陈芸还会为沈复设计织作衣物,衣服颜色大多取暗淡,这样比较耐脏。既能出去见客人,也能家常穿着。想来也是现在崇尚的那种极简主义了,比较长久。
第七,改善目之所及的环境,人居环境体现人的情趣兴致。他们一家寄居在朋友萧爽家时,由于房屋本身比较暗,就用白纸糊了墙壁,显得亮些。夏天楼下开了窗,没有栏杆,看上去觉得空洞洞的,无遮无拦,陈芸就提议用旧竹帘代替栏杆。
知乎上曾经有篇很热的帖子“同样不太富裕的物质生活,为什么有的人就能过得有滋有味”,笔者想,勤劳和能干是必须的,有才情和善良也是必须的,真正的随遇而安,心是恒温的,不是冷了绝望了的,并且具有极大的耐力和定力。卡夫卡说:“人的主罪有二,其余皆由此而来:急躁和懒散。由于急躁,他们被逐出了天堂;由于懒散,他们再也回不去。”
我在很多文章中都在思考,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成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逆袭,普通人如何过好这一生?我想沈复陈芸给出了一种较为美好的答案。人生在世,所见所闻所经历,都是人生的内容和素材。陈芸无论贫富境遇,都能把生活的细节装点得充满美学,生活越平淡,就更有精力去创作;沈复则记录下了自己的一生,“乐,趣,愁,快,历,道”,他们的夫妻之爱,丰富和安宁。至少可以给普通人一种启发,无论顺境逆境,面对复杂,保持欢喜。
人生说白了就是经营和生产一段内容。内容生产真是一个古老的行业,不过就是一个人为别人的人生经验买单。在痛苦和无聊的钟摆之间,有人就是过得更有价值,更有感觉。
二
最近的舆论讨论的几桩事,比如娱乐圈的吴秀波、张雨琦,金融圈的柴彬,都是悲哀的夫妻关系。这个时代的人,名人还是普通人,活得越来越折腾了。是人性问题?道德问题?是欲望?是贪婪?是膨胀?是恩怨?是失望?孽缘的产生机理有社会因素,也有人世巧合,解开又谈何容易,只能不去招惹。人们感慨着世道的变化,却不知道自己可能才是变化最多的那个人,而且变化竟然那么容易,境遇一变,内心立刻冲动而决绝,无法回头。
在《江湖儿女》里,廖凡饰演的斌斌和赵涛饰演的巧巧在当大哥和大哥的女人时,活得很潇洒,想去吃烧卖,就可以从大同去内蒙几百公里开着,说走就走,但巧巧又说要减肥,不想去了就可以调转车头不去了。谁知,也就在这最逍遥自在美好的瞬间之后,作为大哥的斌斌就被街头混混给砍了,巧巧为了救大哥鸣枪示威,因非法持枪罪被判五年。
我一直不明白怎么突然斌斌就不要巧巧了,江湖人不就讲个义字么!男女之间,最重要的事情,不也就是忠诚吗?怎么剧情就把他设计成了负心汉和渣男呢?后来一想,可能的一种解释是,斌斌已经不是大哥了,他也就从心底里要不起这个大嫂了。虽然后来他中风后还是去找了已经成为“大姐大”的巧巧,但康复能走的时候还是离开了。但另外的一个解释是,感情中,意外到处存在,防不胜防,只能接受结果,一念之间,什么都变了。没有因果,没有经验,想都想不到,就像在这不确定的世界和不确定的时代游走,目的虽有,却无路可循;我们称之为路的,无非是踌躇。
江湖儿女,就必须匹配一生都在折腾的人生,无论混不混得出头都得一直混着,才能保持内心高位震荡,所谓的高傲和不甘心。那些要命要利要地位的人生,从来都不有趣,从来都充满惊心动魄、血腥和残忍,可是人们愿意这样过啊,一生太短,过得不能不刺激啊。或许是完全不由自己控制,一步一步就被命运驱逐到这样的地步,对啊,这就是一个无序的江湖啊。
卡夫卡说:“是的,人太可怜了。因为他在不断增加的群众中一分钟一分钟地越来越孤独。”我看得出来,即便是相互了解很深的人之间,依然充满了独立的孤独。中国的男人女人其实都是一样的,对于他们而言,感情从来不是最重要的事情,虽然名义上很重要,但它的实质,必须通过各种细节去充实。而各种细节,在命运的安排下,会构筑,会坍塌,会重建,会继续组合。中国传统伦理历来先牺牲的都是最朴实原始的感情,名之为知书达理、顾全大局和懂事,所以封建社会首先通过爱情来反对礼教。婚姻生活,只是一种社会关系的附庸,只是饯行“君臣、父子、夫妻”的社会机体的重要环节。而虽然现代人们试图回归到感情本身,却被新的人生际遇所影响,物质的、精神的,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背负的铁栅栏后面。
贫穷富裕,健康疾病,顺境逆境,真的都如沈复陈芸可以随遇而安,还是更多的是江湖儿女,一个笼子寻到了一只鸟。不停折腾,不过就是从自由到了樊笼,如此,怎么能看清自己及他人,让生活变得有序,让江湖变得有序?只要欲望在,竞争在,急躁在,懒散在,就一直会有深深浅浅的悲剧,这就是人世间。
秋天,容易感觉到悲凉和萧索,需要给彼此更多的温暖和善意。这些温暖和善意,有很大一部分是自省和自守。愿世间夫妻多能持续相爱相扶助,而不是更多的离散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