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潇在心里把顾南亭从头问候到了脚,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把刚刚顺手拿在手上的平板递到他眼前,以员工的姿态说:“顾总,根据排班我无法参加……”
顾南亭佩服她的反应能力。一面应她要求同意调班以便对飞行安全格外重视的员工参加研讨会,一面忍不住唇角上翘。待众人注意力有所转移,他低声解释:“我看你的眼神是向我求助的意思。”
所以你才叫我过来?程潇神色平静,语气却冷,“我谢谢你!”
顾南亭笑得淡然,“我不惜得罪冯晋庭把你从海航硬抢过来,总不能让人在我眼皮底下对你不轨!”
不轨?!不挤兑他两句都觉抱歉!程潇回敬他,“小心防不胜防!”
顾南亭眸底笑意更深,话锋却是一转,“程潇,这位是明航何总。”
程潇抬眸,不慌不忙地朝和老程一个年龄段的何总点头,“何总好,我是中南副驾驶程潇。”随即从顾南亭手上抽走平板,“不打扰了,二位慢聊。”
等她走了,何总赞赏地看着顾南亭,“小顾好福气。”
顾南亭看一眼程潇的背影,笑得矜持,“也是操心。”
何总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意味深长,微笑着拍拍他肩膀,“漂亮又有本事,你不多操心,难不成让别人替你?”
顾南亭看向隔着人群注视自己的倪湛,回应,“就不给别人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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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过后,会议继续。
倪湛作为海航的机务总工,行业翘楚,他的发言,听众无疑是最多的,原本还略显空荡的会议室瞬间坐无虚席。当他提到,航空公司出于对安全、成本和mro市场竞争力的考虑必须降低对制造商的依赖时,各大航空公司的负责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面对中国民航的安全性处于世界第一位置的骄傲,倪湛说:“我们作为飞机的医生,工作态度只有四个字表达:人命关天。”掌声过后,他说,“不过,职业的习惯让很多机务工程师形成了一种强迫症。比如我这种老机务,在路上看见行驶过的车辆,都会下意识瞥一眼,看看有没有轮胎压力不足或是尾灯不亮。”
他明明那么年轻,却称自己是老机务,把大家逗笑了。而他所举的例子,确实有些好笑,台下顿时响起了笑声,甚至还有人附和说:“我也是。”
倪湛淡淡一笑,抬手示意他,“来说说,上个季度手刃了多少个航班?”
先前接话的机务恰巧是中南航空的,他站起来答:“150个航班。”
倪湛为他鼓掌,下一秒,会议室里掌声四起。
倪湛在会议上毫无保留地分享了一些他的团队遇到过的不常见,且十分具有代表性的难题和具体的解决办法。最后总结时他说:“飞机维修这件事,不是得过且过的。出于对旅客和机组人员安全负责的态度,我们不会放飞任何一架带病的飞机。”
当他开启航空维修的职业生涯,就注定了他所承受的压力,不比飞行员轻。
程潇佩服倪湛年纪轻轻却有着一名老机务对职业的热爱和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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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程潇上航线时,关于航空维修的实地交流正在机场进行。
得到塔台管制员“可以推出开车”的指令后,副驾驶程潇作为辅助操纵者接通防撞灯。
机长林一成下达指令:“执行开车前检查单。”
程潇逐项念检查单,林一成确认回答。
检查单完成后,林一成与地面联系:“机务,可以松刹车了吗?”
地面机务回答:“可以松刹车。”
林一成操纵刹车手柄,并发出口令:“刹车已松,可以推出。”
机务随即指挥推车将飞机推到指定开车位,然后给驾驶舱发指令:“机组清刹车,可以启动发动机。”
林一成把刹车手柄设置在no位,“刹车刹好,启动二发。”按程序启动二号和一号发动机后,他说:“机务,启动正常,再见。”
地面机务回应,“左边看手势滑出,”停顿了一秒,又补充了一句:“程潇,再见。”
林一成面色无异地操纵点火器至正常位,关断apu引气。与此同时,程潇神色无剧地开始做动作。完成后,两人进行飞行操纵检查,以及执行开车后检查单。
当塔台管制员给出“可以滑出至跑道头”的指令,林一成打开滑行灯,给机务滑行手势,接着松开刹车,操纵飞机滑行。
程潇联系塔台:“26请求进跑道05。”
直到飞机起飞,开始爬升,程潇都没有往舷窗外看一眼,更没有多说一句与飞行无关的话。但她知道,今天站在飞机旁招手,向她们示意准备完毕可以安全起飞的“机务”,是根据研讨会安排带领各公司机务工程师在停机坪进行现场作业的——倪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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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以中南航空杂志记者身份,和倪湛一样,清晨六点准时到达机场,通过安检进入停机坪。那时,中南航空一架编号为3596的空客a320飞机已停在第26号登机口,整装待发。
夏至目击了倪湛检查起落架、测量胎压、做燃油沉淀测试、进入飞机驾驶舱对飞机的各项系统做全面检查,并复位飞机惯导系统等航前维护的全部工作。
然后,林一成和程潇的机组开始登机。飞行准备完成后,旅客陆续登机。之后,随着程潇申请推出飞机,塔台的放行指示灯亮起,倪湛以手势指示飞机滑出,到最后他说:“程潇,再见。”zn26航班准时从g市起飞。
夏至终于知道,每架飞机起飞前,站在地面挥手的机务人员,是怎样开始他们一天的工作的。但她没有更多的时间目送程潇的飞机飞得更远,也无暇想太多,就又开始和倪湛他们忙碌起来。因为早航班起飞后,还有几十架短停航班即将飞来,而短停维护时间紧,如果不能在飞机经停的有限时间内完成所有工作,会导致后续航班遭遇延误。
明明是冬天,零下十几度的户外作业,包括倪湛在内的所有研讨会的机务成员的工作服却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状态。直到下午四点半,林一成和程潇的机组飞抵回g市,倪湛又带人对飞机进行航后维护保养。他亲身实践的样子,没有身为机务总工高高在上的架子,也完全不像是在做交流或指导,而是仅仅做着一名机务工程师份内的工作一样,严谨而认真,专业而敬业。
夏至知道,这份严谨与程潇无关,而是倪湛对机务工作的热爱。她在偌大的停机坪上真实地感受了一次机务的一天。对于机务,她有了更深的了解。至于倪湛,她在完成一天的采访工作后,给他递了一瓶水。
倪湛拧开后一口气全喝了,才说:“谢谢。”
夏至说:“已经是总工了,有必要那么拼吗?”
倪湛苦笑,“不拼怎么当得起这声总工?”
是啊,看似光鲜的职业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心酸。从前,对于空乘,飞行员,机务,夏至都曾羡慕过,可真正接触才知道,在同行的眼中,他们竟然是:服务员,司机,和修自行车的。
夏至语气缓和了些,“看你工作的状态,忽然不那么讨厌你了。”
倪湛神色不动,“如果是程潇对我这种话,我会高兴得忘了自己是谁。”
夏至笑了下,“现在才意识她的重要性晚了点吧?”
倪湛远远地看着那架他晨起做过航前检查,刚刚又在它落地后做了航后维护保养的程潇操纵过的飞机,像是在问夏至,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只错了一次,就那么不可原谅吗?”
“你终于肯承认你错了。”夏至偏头看他,“可惜,不是所有错误,都有改正的机会。况且,有你那位母亲的存在,你怎么可能还有机会?”
倪湛看着她,欲言又止。
“我帮不了你,也不会帮你。”明知是伤人之语,夏至还是说:“程潇是个有主见的,她不需要被说服。况且,我从来不认为你是她唯一正确的选择。”
“是因为,”倪湛把手中空的矿泉水瓶捏扁,“顾南亭吗?”
夏至略显意外,“你眼力还不错,看出了他们之间的微妙。”
其实,她是善意的提醒吧,让他知难而退。
倪湛却不愿意承认,“我是觉得顾南亭对她……”
夏至向来直言不讳,这一次也不例外,“是顾南亭主动没错,但依程潇的脾气,如果她不允许,谁又能走进她的世界?”
是这样没错。程潇不是能随便接近的女人,除了清高孤傲,她是不容人犯错的。
倪湛第一次觉得夏至年纪轻轻,心实在是狠,他默了一瞬,“谢谢你的提醒。”
“不用谢,我只是不希望她的世界,你再去打扰。”夏至坦荡地迎视他的视线,“我没有权力替她代言,但是没办法,和她在一起久了,我越来越像她。”
像她一样,没有过度的利他主义思想。所以对于你的回头是岸,已觉和自己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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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向来不贪杯的倪湛喝了很多酒,他趁着清醒,放纵自己给程潇打电话,“可以见一面吗?”
这种情况下,或许大多数女人都会纠结要不要见,然后忍不住问:“你在哪?”但对象是程潇,而且那么巧的,她当时和他一样,在航空俱乐部红酒吧里。
程潇挂掉电话,从卡座里走出来,坐到他对面,“我对过去说过再见了,而这个过去,包括你。不过,既然已经遇见,把话说清楚也好。”
红酒吧里的灯光柔和温暖,却无法承载过去的时光。倪湛看着那张近到触手可及的比从前更美丽成熟的面孔,有种恍如隔事的错觉。
他仰头干了一杯,“世上总有那么一种人,在失去过后,把纠缠当深情。像是我。”
对于他的自我评价,程潇不置可否。
前一秒还有很多话想说,这一刻,倪湛有些不知从何说起,“我想和你解释点什么,但我猜,你对我的解释已经没有兴趣了。”
程潇没有否认:“确实,该你解释的时候,你选择了沉默。现在才说,又有什么意义?”
倪湛失态似地握住她欲端杯的手,“我是什么都没说,可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但你就那么冷眼旁观看我犯错,也不肯说破。也是我的错吗?”
“如果我说,我就是等着看你后悔的样子,你是不是会更了解我的为人?”
“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对我。程潇,你不应该这么对我!”
我当年确实不是这么想的。那时我以为,你应该比我痛苦,但你没有。时隔多年,你再在我面前上演痛苦的戏码,意义何在?
“应该!是不是在你看来,我曾经对你的喜欢也是理所当然?而你觉得,今时今日,我也理应原谅你?”程潇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和你有关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几乎忘了。不过,既然今天提起来了,我就再重申一遍。我确实喜欢过你,但你以‘成全你妈和老程的重逢’为目的结识我,实在不够磊落,不够男人。我不管你和你妈是不是打着一箭双雕的算盘,我也不管老程最终的选择的是你妈还是我妈,我不能容忍的是,你刻意的接近和诱惑。我程潇这辈子,不能和一个算计我的,没有担当的男人在一起。”
面对倪湛的无言以对,程潇抽回手,“至于原谅,因为你低头你认错,我就必须不计前嫌?凭什么?道德绑架吗?为了让你好受,我就得宽容大度?你在犯错,在伤害别人的时候,怎么不手下留情,给别人,也给自己留条路走?”
倪湛心有不甘,“我没有给你留路吗?我把你推开是为了……”
“你给我留的路?”程潇打断了他,“是把我推向斐耀!”
视线里她的身影渐行渐远,倪湛追出去,在寒夜的冷风中扣住她手腕,“如果不是对我还有感觉,如果不再喜欢我,何必如此尖锐?程潇,不要否认了,你有多恨我,就有多爱我。”
程潇没有浪费力气和他较劲,只冷冷地注视他的眼睛,“世上总有那么一种人,理所当然地放大自己在别人生命里的份量。比如你,到现在还不懂:我对你的不原谅不是恨,而是给你的教训,让你记住,永远不要拿别人的感情做筹码!”
倪湛手上愈发用力,程潇在疼痛中被他拉进怀里,在他面孔的逼近中听见他说:“程潇,不要说狠话,我不相信你对我连半分余情都没有。”
余情?他们之间哪里有?程潇已经抬起了右手,准备以掌掴回敬他的自以为是和冒犯。
然而这一次,却不需要她自己来了。
当倪湛要强行吻下来,一记重拳毫无防备地砸在他脸上。然后,险些被带倒的程潇重新被人搂住,顾南亭低沉的嗓音在寒夜里传来,“本想对倪总工以礼相待,看来是我太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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