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他总有法子。他欠她的,他会还给她。她可以不喜欢他,不要他……可她应该知道,他总有法子的,不管她想怎么样,他总有法子帮她。他要让她知道,哪怕她是要弃他而去,他也能成全她。
“朗逸,别闹了。”
别闹了。他以为他是做戏吗?他当然这么以为,邵朗逸唇角的笑纹如荡开的涟漪:“浩霆,就你来的这会儿,我的请柬参谋部那边应该已经送完了。”
虞浩霆怔了怔:“你说什么?”他看到那请柬的时候,便笃定是邵朗逸特意叫孙熙平来激他的,他不明白他们的事,她也不会对他说,他揣度是他负心薄幸罢了。可他这请柬若是另送了出去给别人,那是什么意思?
邵朗逸把手里的柳叶丢在了湖里:“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你到这儿来干吗。你和她既然分开了,那男婚女嫁,还有什么相干呢?总不至于是因为——你觉得这件事折了你的面子吧?”
虞浩霆一把扯住拂到他身前的柳条,嘴角抽动了两下,盯在邵朗逸脸上的目光倔强得近乎执拗:“她喜欢的人不是你!”
邵朗逸抛给他的眼神像是听到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只是为了客气礼节性地笑着点头:“可能吧。可我也不大喜欢邵夫人呢。况且——她喜欢什么人,和你有关系吗?”
虞浩霆眸光一黯,脸色瞬间变得冷白,像被鞭子抽——不,更近似于挨了一记耳光,如果有人打过他的话。他一言不发地绕过邵朗逸,转身就往蓼花渚走,邵朗逸淡青的袖影在他身前一拦,“她不见你。”
邵朗逸一抬手,卫朔和汤剑声在湖岸上都本能地抖擞起来,随即又默契地移开了目光,一个去寻觅柳浪里的雀鸟,一个去调戏湖面上的水鸭。
虞浩霆鹰隼一样的目光扫过蓼花渚的每一扇窗子,像是在甄别哪一扇窗子遮住了他要找的人,接着,便推开了邵朗逸的手:“我要见她。”
邵朗逸放下手臂,在他身后缓缓说道:“浩霆,这是我家。”
虞浩霆闻言停下了脚步,标枪一样插在竹帘低垂的门前:“我要见她。”
“今天天不错。”邵朗逸不瘟不火地拍了拍他的肩,“我听说你在雪地里都能杵一夜,何况我这儿呢?好,我陪你。”
虞浩霆微微偏过脸,报以一个感激的“笑容”。
朋友,从来都是比敌人更危险的存在。只有朋友才知道,哪儿有你不能愈合的伤口;只有他才知道,刀划在哪里最让你觉得疼。
就在这时,眼前的湘妃帘一动,一个纤柔的身影闪了出来,白滟滟的脸庞映在初夏的阳光里,连一湖碧水都让人觉得浊。她颊边泛了淡淡的粉红,颧骨上一层轻轻柔柔的幼毛纤毫毕现,愈发让人心生疼惜。
她出现得太突然,就在他心上触痛的一失神间,她已经绕过了他。
接着,她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响起,一如从前的温柔清甜:
“朗逸,你现在能走了吗?”
他霍然转身,却只看见一个婷婷的背影,正挽住邵朗逸的手臂,他只觉得眼前所见比他那一日在花园里听到的更荒诞,是她疯了,还是他自己疯了?
“婉凝!”他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只想快一点撕破这错乱的戏码。
她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回过头来,然而她看他的眼神却更让他绝望。
她看他的眼神,是空的。
只那一眼,一无所有的空。
她恨过他,怕过他,恼过他,气过他,或者也似是而非地……至少让他以为,爱过他,却从来没有给过他这样的眼神——比陌路更陌路。
那一无所有的眼神在咫尺之间筑起一壁屏障,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回声。
他知道一定有什么错了,但他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是她疯了,还是他疯了?
他就这么看着她走出长廊,踏上湖岸,他就这么看着她走出他可以触到的时空。
她在想什么?
他宁愿她给他一个憎恶的眼神,她恨他。那么,她突然之间消散无踪的情意和眼前这一幕荒诞错位的戏码,可以算作是种报复,报复他毁了她幸福的可能。
可她没有,什么都没有。
抑或,这才是最彻底的报复?
让他知道,他一路走来,千回百转都是徒劳。
他不懂她,不懂朋友,不懂兄弟。
潮打空城寂寞回。
他以为他懂的,其实什么都不懂。
孙熙平的请柬送出去,邵公馆找邵夫人的电话就没停过,即便是傅子煜这样的人,也不敢来问邵朗逸,您请柬是不是写错了?只好让家里的女眷撑着胆子来问康雅婕。康雅婕只接了第一个电话,敷衍两句就撂了听筒;后面的电话不必接,也知道是同一件事。她抱着双臂坐在酒红色的天鹅绒沙发里,反倒没了那天的怒不可遏。
原来他藏在泠湖的人是她,他要娶她?康雅婕冷笑,怎么可能?且不说邵家和虞家的关系,单说顾婉凝,若她肯为人妾侍,为什么不嫁到虞家去?除非这里头另有缘故。时时响起的电话铃声并不让她觉得讨厌,邵朗逸不蠢,他敢把请柬送出去,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那他是为了什么?虞浩霆又是为了什么?可不管是为了什么,他都不应该那样跟她说话。康雅婕想起那天邵朗逸的一番做派,仍然忍不住有些冒火。那么,他这场戏打算做到几分?
康雅婕本想等晚饭的时候跟邵朗逸问个明白,但邵朗逸并没有回家。顾婉凝从蓼花渚里出来,仿佛是和他约好了要去什么地方,挽在他臂弯里顺其自然地让他都略有些惊讶。然而,她一上车,立刻就尽可能地远离他,他明白,他并不比虞浩霆更值得她亲近,只不过在她看来,他比较没有威胁。
“你想去哪儿?”回答他的是意料之中的沉默,邵朗逸约略一想,吩咐道,“去云栖寺。”
云栖寺亦在栌峰,只是比乐岩寺更加偏深,华严宗的寺庙亦不如禅宗、净土宗的庙刹亲近凡尘,顶礼的香客既少,愈显静谧幽清。这里的主持是邵朗逸的棋友,他若有闲,隔上几个月就会到此小住几日。
婉凝从车上下来,正巧看见前头的苍石山路上蹲着一只灰扑扑的松鼠,傻愣愣地不知道怕人,倒像是在看热闹。她唇边绽了一点笑意,低声对邵朗逸道:“你能不能帮我……”
“什么?”
“我……那天忘了带syne出来,我想你能不能……”她话还没说完,邵朗逸已回头对那司机吩咐道:“回去告诉孙熙平,抽空把顾小姐的狗接到泠湖去。”说罢,又含着笑意对婉凝道,“这时候我家里一定很吵,不如我们就在这儿待两天。”
顾婉凝点了点头,歉然道:“邵公子一向是闲事不问的,这一次,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其实——这事也挺有意思的。不过,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改了主意,就告诉我。”
婉凝跟着他上了台阶,“那怎么行?你请柬都送出去了。”
邵朗逸一笑耸肩:“那有什么不行?我就说名字写错了,再或者……”
“找个一样名字又愿意嫁给你的人吗?”
“哪用得着那么麻烦?”邵朗逸笑道,“叫我家里的丫头改个名字就是了。”
婉凝随口应道:“那也要人家肯的。”
邵朗逸闻言停了脚步:“我这么不讨人喜欢吗?”
婉凝见他面上的神情是少有的肃然,不由一笑:“不是,我是说改名字。”
邵朗逸看了看她,拿出一副医生对病人的口吻来:“你该多笑一笑,对孩子好。”
婉凝又点了点头,却不笑了,两人默然走了几步,邵朗逸忽然问道,“婉凝,你跟浩霆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你能不能告诉我?”却见顾婉凝迅速避开了他的目光,那神情似乎是被冒犯后的自卫:
“我不想说。”
“好,我不问了。”
邵公馆的请柬虽然并没有送到淳溪,但虞夫人还是很快就知道了请柬的内容。一时间她竟没有觉得欣然,虞浩霆在这女孩子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要是真能放了手,倒是好事。可是让她嫁到邵家去,就不是什么风流韵事了,这两个人再胡闹,也不至于闹出这样的笑话。
虞夫人把电话拨到参谋部,虞浩霆一句“我不清楚,您还是问朗逸吧,他一向都比我能体贴您的心意”更叫她惊讶,这样说话的方式不属于她熟悉的儿子:“你们赌的什么气?”
“请柬是他派的,您该问他。”
于是,邵朗逸刚在云栖寺待了两天,就被虞夫人的侍从请到了淳溪。落地明窗前的下午茶一丝不苟:黄瓜三明治、起司司空饼、蛋糕、水果塔……看上去就赏心悦目,更不用说飘着葡萄香气的红茶了。
落在邵朗逸身上的目光,有一种亲切的责备,二者的分量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他脸上也只好浮出一个带了撒娇意味的尴尬笑容:“姨母,这两天连累您这里也不得安静。”
虞夫人微微一笑:“这回——也是你们商量好的?”见邵朗逸垂了眼眸不肯开口,虞夫人呷着茶笑道,“你们俩拿个女孩子赌的什么气?”
邵朗逸慢条斯理地尝了茶,又吃了一角小巧的三明治,才笑容可掬地开口:“姨母,您肯定不乐意浩霆哪天绕过弯来,又回头去找她吧!我断了他这份念想,让他安心娶庭萱,也是为了让您高兴。”
虞夫人手中的茶匙在杯子里慢慢画着圈:“你们两个人如今在我这儿是没有一句实话了。”
“姨母,您要听实话啊?”邵朗逸说着,身子向后一靠,懒懒地倚在沙发里,“我娶她自然是因为——我喜欢她。”
虞夫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从小到大,你都比浩霆稳重懂事……”
“姨母。”邵朗逸突然打断了她,“您这句话,我从小听到大。”他自嘲地一笑,“就为了这句话,我这一辈子都得事事让着他,对吗?”
虞夫人被他问得面色微变,刚要开口,却见他眼中的笑容又明朗起来,“您放心。不管什么事,我都不会和他抢。他不要的,我才拿。”
syne是被孙熙平“拖”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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