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他叶铮十四岁的时候就敢带着人在韩潭巷首屈一指的院子里喝花酒,头牌的姑娘见了他也要三笑留情,想不到居然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打断了叶铮悲伤的思绪,骆颖珊扯着被单从床上弹了起来,惊诧莫名地看着他——看得叶铮脸上一烫:“呃……骆秘书,不是,骆……”他想说点什么,可是一时竟连如何称呼她都想不出来,只好先放弃这个问题,硬着头皮解释道,“昨天太晚了,我觉得送你回参谋部不太好……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啊,我本来,本来是要走的……”
骆颖珊拧着眉头打量着床上、地上散落的衣物,仿佛是在回想昨晚的事,听他说到这里,忽然嫌恶地看了他一眼:“行了,你可以走了。”
“啊?”叶铮一愣,随即长出了口气,脸上分明写着“如获大赦”四个字,脱口而出就是一句,“那多谢了。”转念一想,又有些不放心,轻咳了两下,犹疑着道,“那个……昨天的事,你能不能别……别……”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赶紧走!”
骆颖珊说完,裹着被单头也不回地进了浴室,落锁的声音异常清晰。
叶铮又怔了怔,忽然如梦方醒一般,飞快地穿好衣服,刚拧开门要走,又觉得有点不大对头。这丫头的反应也太不同寻常了吧?这种事说起来吃亏的总归是女孩子。还是说她吓着了,又或者是伤心害羞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让他走的?那他要就这么走了,未免太不厚道,他叶铮不是那种没肩膀的人。
毕竟人家是个女孩子,他得等她缓一缓,想好了,再问问她的意思,要是她真不在意,那他以后也心安理得不是?这么寻思着,一眼看见落在床边的高跟鞋,捡起来便按铃叫了侍应:“去帮我买双鞋子。照这个尺码,拣最好的买。”一边拿钱给那侍应,一边叮嘱,“鞋跟不要这么高的,低一点,快去!”
酒店的侍应最是晓得人情世故,一刻钟的工夫就转了回来,手里捧着个深棕色的鞋盒,上头还用金咖色的缎带打了个蝴蝶结。叶铮一看就皱了眉,抬手把那蝴蝶结扯开,拿了鞋子出来看了看,女人的东西他不懂,大概还行吧!顺手搁在了玄关。他在沙发上左右挪了几次才摆好了姿势,浴室里隐隐仍有水声,这都快半个钟头了,女人就是麻烦,她在军中整天也是这个速度?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忽然浴室的门一开,骆颖珊身上系了一件白色浴袍,擦着头发走了出来,眼光一触到叶铮,浓顺的眉毛立刻就蹙到了一处:“你怎么还没走?”
叶铮慌忙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不等他开口解释,骆颖珊“啪”的一声把手里的毛巾丢在地上,冷然看着他,“你还在这儿干什么?等着收钱吗?”
叶铮吃力地理解了一下她的话,像见了怪物一样扫了她一眼,抓起帽子掉头就走,仿佛身后有人追杀。
韩佳宜在江宁的社交场里原是最掐尖要强的,平日来往的女眷倒有一多半私心里都不喜欢她,栖霞官邸不“招待”韩小姐的闲话不胫而走,立刻便成了笑谈。
有原先被她抢过男友别过苗头的,更是幸灾乐祸添油加醋,亦免不了说到这位顾小姐真是厉害,人尚未嫁进虞家,名分还不知道是妻是妾,就先端出女主人的架子来了;往日里虞家四少也是多有风流韵事,连韩家六小姐韩燕宜也和虞浩霆有过绯闻,可也并没有见顾婉凝和谁过不去,想必是韩佳宜有了什么极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才惹恼了她,特意要拿七小姐杀鸡儆猴。
韩家虽然懊恼小七失了面子,却也没有办法,这种事本来就是闲话,难道谁还能到栖霞当面去问一问?只想着过一阵子,事情也就淡了,没想到却又出了意外。
韩家长辈之前对韩佳宜平素行事轻佻就曾有训诫,此事一出,更觉得不可由着她的性子恣意妄为,便想着尽早安排她的婚事。
韩佳宜也没料到事情会闹成这样,自己竟也有遭人背后讥笑的一日,加上父母几番严斥,姊妹之间私下里也说起外头的传闻如何不堪,终究是心下羞惧,纵然是百般不愿,也只得由了家人安排。
韩家毕竟是名门,七小姐又是出名的美人才女,裙下之臣从来不乏,只是如今事急从权,可选的人却不多,拣选再三,勉强挑中一人,是行政院政务处的高级秘书,家世虽然差了一些,但亦是留洋归国的青年才俊,做了韩家的女婿,那家世也算是有了。
不想,眼看两人就要订婚,行政院突然一纸调令把这人远调到了龙黔行署。
韩家上下大为诧异,即便是小七得罪了虞浩霆,可这人在行政院任职,以韩家和霍家的关系,万不至于没有转圜的余地;然而一番探问才知道,调令乃是出自霍万林的秘书长徐益之手。
韩玿的母亲只好亲自来见霍夫人,霍万林一问之下,却是霍仲祺跟徐益讨的人情。徐益并不知道这人和韩家的关系,想着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只不知道怎么得罪了霍公子,调出去就调出去吧,年轻人下去历练历练也不是坏事。
霍万林听罢,淡然点了点头,吩咐徐益把那人调回来,也不要对旁人说起此事是仲祺的主意。
今日是腊月二十三,霍家官邸晚饭方毕,霍万林便起身离席,一家人都屏息起身,只听他语调微沉:“仲祺,到我书房里来。”
霍夫人探寻地看了儿子一眼,面上略现忧色,不知道这孩子久未闯祸,这次却又惹了什么麻烦;霍仲祺倒是若无其事,端然答了声“是,父亲”,便跟了过去。
“把周月亭调到龙黔去,是浩霆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霍仲祺料到这件事必然会让父亲知晓,无所谓地笑了笑:“四哥哪知道他是谁?是我听韩玿说他要跟韩小七订婚,就跟徐益打了个招呼。”
霍万林闭目吁了口气,缓缓道:“我就知道,这样刁钻的心思只能是你的主意。”
霍仲祺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舅父舅母管不了小七,总得有人让她吃点儿教训。”
“什么时候用得着你去替人家父母教训儿女了?”霍万林遽然怒道,“你算什么东西?”
小霍也不着慌,低着头一笑:“我自然不算什么东西,不过凑巧是院长大人您的不肖子。”
霍万林上下打量了儿子一遍,沉声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鬼迷了心窍变着法子要替那个姓顾的丫头出气。”
霍仲祺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霍万林已虚点了他两下,“你不用在这儿跟我分辩,等你这点儿心思被浩霆看出来,你们的兄弟情分也就到头了。”
霍仲祺默然了片刻,决然抬头,直视着父亲:“我不会做对不起四哥的事。婉凝——我只把她当嫂子。”
“你心里怎么想,我管不了。”霍万林摇头一叹,“但你对那丫头的心思,从现在起就给我收好了。否则,你自己的荣辱是小,我霍家的家声你赔不起!”
“我霍家的家声你赔不起!”
父亲一句话便说得他失了言语。书房里燃了清幽的檀香,书案上的汉玉笔洗柔光温润,数架书柜上随手抽起一册都是寻常人难得一见的珍本善本,连时光到了此处都仿佛格外深邃,是他自幼便仰望的所在。小时候他总想进来,可是父亲不许,怕他没有分寸失手毁了东西;可父亲越是不许,他就越是要想方设法溜进来,还要偷拿父亲的珍玩。
父亲看他的眼神越失望,他心里反而越放松,这世界太幽深高远,他承担不起。
那么,不如从一开始就远离。
只是心底终究存了一点不甘,偶尔闪念,他也想知道,千里家国,他一肩能担得起多少?
他不过是怕失望了别人,失望了自己,不如——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至少在这件事上,他从来不让人失望。
霍万林见他面上露了失悔之色,多少放了些心:“你姐姐和浩霆的事,可能要从长计议。所以你记住,你和浩霆绝不能有嫌隙。”
霍仲祺一愣,旋即明白了什么:“怪不得四哥问我年后的打算,说想让我到运输处去。父亲,这是您的意思?”
运输和军需装备历来是军中最叫人眼红的位子,尤其是运输处,军管之下,公路铁路水运航空都在掌控之中,钱多权广,且如今江宁政府的铁道部总长裴敏忠亦是霍万林一手提拔的亲信。见父亲不置可否,霍仲祺又追问道,“您跟四哥还谈了什么?”
霍万林淡然道:“浩霆让你去,自然是因为你帮得了他,你不是一心想跟着你四哥的吗?好了,你出去吧。”
霍仲祺却没有动,反而犹疑地看了父亲片刻:“父亲,您这么在意我和四哥的事,究竟是为了我们霍家的家声,还是为了……”霍万林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拿起镇纸下压的一册《黄州寒食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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