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焕飞低头一笑,又看了看顾婉凝,正色道:“总长宵衣旰食,一日万机,我们这些人一定是比不了的。不过,昌怀基地自焕飞以下,也是恪尽职守,刺促不休,绝不敢有半分懈怠。”随即话锋一转,莞尔笑道,“至于有时候‘出勤’出得远了一点,也是人之常情。要是整天都圈在基地里,您今日让他们‘携眷’,那是一个也带不出来了。”
“你这个长官倒是懂得体贴下属。”
“都是总长教导得好。”
他二人说话间,顾婉凝已瞥见了和汤克勤窃窃私语的董倩,却也不好撇开虞浩霆径自过去找她,好容易等这两个人装模作样寒暄完了,陈焕飞又一本正经地把今天来的十多个人一一引见给虞浩霆,里头带着女伴的不过半数,别人都还罢了,只汤克勤有几分尴尬。
董倩一时偷眼打量虞浩霆,一时又拼命给顾婉凝递眼色,兼之憋了一肚子的话,脸上的表情十分丰富。好容易等到众人散了,她却又眼巴巴地看着顾婉凝被虞浩霆牵走跳舞,正想着怎么找个机会去和她说话,冷不防一曲终了,虞浩霆径直朝她走了过来:“董小姐,能请你跳支舞吗?”
董倩没想到这人突然就来请自己跳舞,慌乱之中,本能地去看汤克勤,虞浩霆见状,也瞧着汤克勤,汤克勤面庞泛红,连忙点了下头。虞浩霆翩然抬手,董倩下意识地就把手放了过去。
“我听婉凝说,她和董小姐在学校里是住一间宿舍的?”
“嗯,是。”董倩茫然跟着虞浩霆的步子,却不大敢抬头看他。
“你们这个学期功课忙吗?”
“还可以,也不太忙。”
“那你功课一定很好了,婉凝的作业总做不完。”
“不会啊!她的功课比我好。”董倩困惑地抬头,一触到虞浩霆的目光,又像是受了惊吓似的缩了回来,想了想,说:“可能是她这个学期生病了,一直没有来上课。”
“那你们没课的时候,都喜欢到哪儿去玩儿呢?”
董倩一边侧着脸四下寻觅顾婉凝,一边小心翼翼地答他的话:“她很少跟我们出来的,她要教人弹琴。”
“哦,那她平时喜欢做什么?”
“她——”董倩好容易看见顾婉凝在和陈焕飞说话,还来不及做什么表情,却又被虞浩霆挡住了,只好边想边答,“她喜欢写字,每天早上起来都练一会儿。嗯,她前阵子在跟人学昆腔。”
“还有吗?”
“也没什么了……还有就是……对了,她有时候晚上去跳舞。”
“去跳舞?你们学校常常有舞会吗?”
“呃——不是不是!不是这个,她去舞蹈教室练芭蕾。”董倩说着,猛然住了口,差点踩错了步子,终于皱着脸孔抬眼看向虞浩霆,“她不让我跟别人说。”
虞浩霆不动声色地安慰她:“没关系,我不是别人。”
虽然这句话严格来说就是一句废话,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让董倩觉得很是信服,她想了一想,忽然鼓起勇气,犹犹豫豫地问道:“你……呃,那个……虞总长,你就是婉凝的新男朋友吗?”
“她跟你说的?”
“她今天早上跟我说,她有男朋友了。”
这个说法让虞浩霆比较满意,可是“新男朋友”?虽然他也知道她这样的女孩子不可能没人追求,但是听了这四个字,心里还是有些气闷,唇边反而浮出了一点轻快的笑容:“那你觉得——跟她原先的男朋友比,我怎么样?”
他微微一笑,董倩顿时如释重负,觉得自己作为顾婉凝的好朋友,还是很有资格做下评判的。她想了想陈焕飞,又想了想霍仲祺,连带着把她知道的那些写信送花的人都认真地咂摸了一遍。
虞浩霆见她若有所思想了这么久,越发气闷起来,这件事有那么难比吗?却听董倩终于理好思路开了口:“有的我觉得也还可以,不过你是总长嘛,而且你——”
她想赞一句说他倜傥英俊,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抬头看时却惊觉虞浩霆的脸色有些难看。董倩吓了一跳,想了想自己的话,连忙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我不是说因为你是总长,她才和你在一起的。我是说……嗯……她跟你在一起肯定是因为,因为你人还不错……”
虞浩霆此时想的却是她那句“有的也还可以”。有的也还可以?有的?他目光一冷,董倩越发紧张起来,语无伦次地找补,“你看其实陈焕飞也不错,她就没有和陈焕飞在一起。”
“那她和谁在一起了?”
“没有,她都不喜欢的。所以我们才想帮她介绍……呃,不是不是……”董倩只觉得手心微微冒汗,低着头不敢看他,怯怯地小声说,“我们有个同学的哥哥写了半年的情书给她,她都不看的。所以,她一定是觉得你很不错了。”
虞浩霆听着她的话,一边松了口气,一边暗自蹙眉,这女孩子脑子有问题吧?心中腹诽,面上却依旧是春风和煦,舞曲一停,虞浩霆便把董倩送到了汤克勤身边,微一颔首:“回头你们结婚,记得送份喜帖给我。”
汤克勤飞快地答了声“是”,待虞浩霆走开,他才拉了董倩低声问道:“你没跟总长说什么吧?”
董倩呆呆想了想,突然用手捂住了脸,汤克勤见状急道:“你说什么了?”
只听董倩声音里竟带着一点哭腔:“我什么都说了。”
初冬的月色清亮如银,从窸窣摇晃的树梢间落下来,无声无息地凝在路面上。
顾婉凝从卡蒙斯出来,迎面而来的凉意激得人一省,她轻轻吸了口气:“我们走走好不好?”
“好。”虞浩霆牵着她走下台阶,却又犹豫了一下,“你冷不冷?”
婉凝笑着摇了摇头:“这算什么?再过两个月旧京才冷呢!去年我和董倩去雁芦潭,能从冰面上走过去,还看到个一把白胡子的爷爷在溜冰,漂亮得不得了。他还留辫子的。”
“冰嬉是逊清的国俗,你们是碰上八旗遗老了。”虞浩霆说着,淡淡一笑,“看来董倩不老实,她可是跟我说,你不怎么和她们出去玩儿的。”
“她都哭了。”顾婉凝抬头嗔了他一眼,“我和汤克勤哄了她好久。”
虞浩霆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我倒是替汤克勤担心,那女孩子好像脑子有点问题。”
“是你吓着她了。”
“我有那么吓人吗?”
“总长大人不怒自威。”婉凝眉目间浮着点点笑意,“之前她和汤克勤想要给我介绍男朋友,就拖了陈焕飞出来,早上我去学校的时候也没告诉她……”
一阵风过,她紧了紧衣领,虞浩霆忽然停了脚步,拉开大衣把她拥进怀里,低低唤了一声:“婉凝……”
“嗯?”
“我们——不要再分开了。”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平静如月光,冬夜的月光,是冰霜,是糖霜,温柔又凄凉。
她偎在他胸前,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攥住他的衣角,攥紧,又放开,放开,又攥紧。她的心事是被风吹乱的月影,像冰霜,像糖霜,清甜又凄惶。
她仰起头看他,他眼里有微微的笑影,和一点冰凉的疼。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那疼顺着他的目光蜇在她心上,让她的鼻尖忽然有些发酸,她还来不及抿紧嘴唇,他已经缓缓吻了下来。
他的唇那样烫,化了冰霜,化了糖霜,化了她心上的凄凉与凄惶。
此时此地,此生此心,不过一场,地老天荒。
因为顾婉凝不喜欢住在栖霞,虞浩霆一到江宁便先陪她去了皬山。山外朔风微寒,而半山的温泉缭绕之中,却犹带着一点春意。虞浩霆在书房里打过几个电话,处理了公事出来,还未进酌雪小筑的庭院,就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飘了过来,“你很喜欢这里?”
“嗯。”
“为什么?”
顾婉凝轻笑着抬头看他:“你这个园子,谁住在这里都喜欢的吧?”
“那栖霞不好吗?”
“也不是。”顾婉凝沉吟着摇了摇头,“栖霞人太多了,总要和人打招呼。没有你这里自在,也没有你这里好玩儿。”
虞浩霆点头一笑:“我知道了。”
魏南芸听戏一向是喜欢《风筝误》《花田错》之类,偏这几日,两派名角在江宁对台演《四进士》,连虞夫人也一时兴起,前几天刚在春熙楼看过一回,今日又到了庆春园。戏看得无趣,魏南芸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虞夫人说话,虞浩霆回到江宁这些天一直待在皬山,倒让虞夫人松了口气:“还算他有一点分寸。”
魏南芸盈盈笑道:“庭萱过几天就回来了,四少心里有数。”
台上的宋士杰唱得悲戚,虞夫人眼中却微微带了笑意:“这件事也没什么为难的。等他们结了婚,迟些日子把那女孩子收在房里就是了,庭萱也不会容不下她。”
“不过,那丫头纠缠浩霆这么久,恐怕心里也有算计,万一她跟四少闹……”魏南芸还没说完,虞夫人冷嘲的语气便打断了她:“她既然能自己送到锦西去,还闹什么?虞家委屈她吗?总比她现在没名没分的像个样子。”
魏南芸赔笑着说:“夫人要不要先问问四少的意思?”
“你以为他不知道吗?”虞夫人慢慢呷了口茶,“我这里告诉了朗逸,浩霆转头就得知道。”说着,轻轻叹了口气,“等庭萱嫁过来,他们的事我也就不用管了。”
华亭的冬天总有些阴恻恻的潮冷,黏滞的空气有了重量一般贴在人身上,等在码头上的人都不大愿意开口,灰蓝的海水瑟瑟抖着单调的拍子,只有洪亮悠长的汽笛偶尔激起一片浪花般的骚动。
邮轮沉缓入港,抛锚停稳,舷梯上刚有人影闪出,岸上立时就热闹了起来,男人的帽子、女人的手绢、套在各色手套里的手都挥了起来。霍仲祺静静立在人群边缘,目光一瞬不移地盯着舷梯,当年他在这里送姐姐上船的情形,现在想来历历在目,却又恍如隔世。曾几何时,他难得有了一星半点心事便要说给姐姐听的,可事到如今,连姐姐也成了他的心事。
舷梯上人影绰绰,他的心也如细浪难定,直到——一抹晨曦般的暖色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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