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仲祺的车子没多久就出现在了薛贞生的阵地前沿,哨兵见一辆身份不明的车子飞驰而来,立刻向上报告。于是,他的车还没开近,便被兵士拦了下来。霍仲祺推开车门将证件摔给一个士官,嘶声喊道:“我是十五师的作战参谋霍仲祺,你们的医官在哪儿?”
那士官验了他的证件后连忙整装行礼:“报告长官,医官在营部,您再往前开四百米,左转。”
霍仲祺一路按着喇叭过来,他的车子还没停下,周围的人已经都被惊动了,这里的营长向宝光出了帐篷,见一个军容不整的年轻军官抱着个女人从车上下来,不由皱了眉,刚要出声质问,霍仲祺已经抱着顾婉凝朝他这边过来,大声喊道:“医官呢?去叫你们的医官!”霍仲祺这一喊,一个中尉医官便迎了上去,一边查看顾婉凝的伤势,一边引着他往帐篷里走。
向宝光这才发现那女子身上搭的军服翻落下来,竟然有大片血迹,从肩头一直蔓延到腰际,也不知道是哪里受了伤。他瞧了瞧几个扯着脖子互相打听着看热闹的军士,拧着眉头骂道:“都他娘的看戏呢!”他这一喝,四周瞬间便静了下来。
向宝光耷拉着脸孔跟进帐篷,只见医官一面用剪刀去剪那女子伤处的衣服,一面同那年轻人交代:“这边没办法做手术,我只能先清创止血,防止感染。如果需要取子弹的话,得送她去医院。”
向宝光皱了皱眉把目光移向别处,刚要开口询问,却见那年轻军官神情焦灼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我是炮兵团的作战参谋霍仲祺,让你们长官给薛贞生打电话,告诉他顾小姐受伤了。”
向宝光一愣,他一个少校参谋,居然对薛师长直呼其名。
什么叫“顾小姐受伤了”?就是这女人吗?这几天前线什么动静都没有,怎么一个女人却忽然挨了枪?告诉薛师长?难道是薛师长的家眷?他这么一想也紧张起来,顾不上计较霍仲祺的莫名其妙,快步赶了出去。
医官用生理盐水反复冲洗了顾婉凝的伤处,扩开伤口清创,她昏沉中除了偶尔抽动一下肩膀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反倒是一旁的霍仲祺看在眼里,心中绞痛,攥在床边的手不住震颤。医官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紧紧抿着嘴唇,几乎要哭出来一般,斟酌着说道:“她暂时没什么危险,不过,子弹贴着动脉,要尽早取出来。”
薛贞生接到电话却是一身冷汗,虞浩霆就在他身边等顾婉凝的消息。按原先的计划,他安排了人在广宁城北接应霍仲祺,没想到约定的时间还没到,竟然来了这么一出。不等他再问,虞浩霆已经要过电话:“我是虞浩霆,她伤势怎么样?”
本来向宝光把电话接到薛贞生这里就已经十分忐忑了,没想到刚说了两句,那边居然换了参谋总长亲自问话,一惊之下,话都不利索了:“报……报告总长,那个小姐中了枪,医官说要送到……送到战地医院手术,取子弹。”
薛贞生在边上听得一清二楚,卫朔和叶铮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不好,果然,虞浩霆撂了电话冷着脸就往外走。
那边向宝光又小心翼翼地“喂”了几声才确定电话是挂了,心里“咚咚”打鼓:乖乖,怕不是自己听错了吧,刚才说话的真是总长?
所谓战地医院不过是挨在一处临时搭起的几顶帐篷,虞浩霆到的时候,顾婉凝也刚送过来。
他一从车里出来便看见等在外头的霍仲祺,也顾不上周围一片行礼之声,匆匆走到霍仲祺跟前,刚要开口,只见霍仲祺嘴唇抖动了几下,话还没说,却是两行眼泪先滚了出来。
虞浩霆一路上都极力镇定,只不肯往坏处去想,此时一见这个情形,赫然想起当初他从沈州赶回江宁,小霍也是这样在医院楼下等着他——可那一次,小霍也没有哭。
他悬着的一颗心瞬间就跌在了谷底,竟再不敢问。
旁边团长以下的几个军官都是霍仲祺来了之后才惊动的,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只知道他送来一个受了枪伤的女子。眼看着虞浩霆面色惨白,疑惧的目光朝他们身上扫过来,却都低了头无话可说。
虞浩霆骤然间便觉得指尖一片冰凉,寒浸浸的凉意直直蹿了上来,人像被钉死在地上一般,一动不动。
正在这时,一个护士忽然急急忙忙地从里面出来,卫朔一把抓住她问道:“里面怎么样?”外头灯光昏黄,那护士也来不及细看他们,用力甩了一下没有甩开,急道:“让开!血浆不够,我要去拿血包。”
卫朔连忙松开她退到一边,虞浩霆听了她这一句,心中竟不知是惊惧还是宽慰——他一掀门帘就要进去,却又站住了,他这样进去没来由地叫医生紧张,反而误事,转身对霍仲祺道:“小霍?”
霍仲祺见他这样,才醒悟过来虞浩霆是被自己吓住了,连忙抹了脸上的泪痕:“四哥,婉凝伤在锁骨下头,医官说子弹贴着动脉,要尽快取出来。”
虞浩霆想着他的话,身子一松,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旁人还未觉得怎样,倒是叶铮猛然吐了口气,周围的一班人都惑然转头看他,指望着他说点什么。
叶铮只好权当没有看见,暗自觑了觑虞浩霆的脸色,又去看霍仲祺,心说好歹霍公子您也是在前线混过些日子的,居然这么不经事!这不是平白吓唬人吗?就算是顾小姐真有什么好歹,也轮不到您哭啊?四少就是再伤心还能把您怎么样?
虞浩霆不说话,旁人也都不敢作声,见了这个情形再要猜不出来那就真是猪了,只薛贞生却是有事非问不可。原先的安排是等他的人接应了霍仲祺回来,就准备从东郊动手,预定的时间是凌晨两点,零点之前就要从师部一级开始下达战备命令。眼下虽然事情有了变故,但霍仲祺已然带着顾婉凝回来了,那原来的部署做不做调整,还要问问虞浩霆,正踌躇着话要怎么问,虞浩霆忽然回头叫他:“贞生,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去吧。”略停了停,又道,“告诉下头,李敬尧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交来尸体的赏一千,抓住活的加倍,我再升他两级。”他说得平淡,边上的一班人却都来了精神,薛贞生军容抖擞地行了礼转身而去,虞浩霆一摆手,这些人立刻就散了。
“叶铮——”他盯着帐篷里透出的亮光低低叫了一声,叶铮赶忙上前两步去听他吩咐,“明天记得让旧京的人去给婉凝请假,就说顾小姐病了。”停了一下,虞浩霆又补道,“不要让我们的人去学校,叫他们去找梁曼琳。请梁小姐去,替我谢谢她。”
营帐的门帘一动,几个人都屏了呼吸,一个军装外头罩着白色医生服的医官从里面出来,解着胸前的扣子正要找霍仲祺,看见这个架势不由一怔,夜色中只见虞浩霆领章上金星闪烁,来不及多想便赶忙立正行礼:“军座!”
“她怎么样?”这位年轻将官问得并不急迫,但语气中的深冷沉肃却让他压力骤升:“呃……子弹已经取出来了,只要没有感染,一周左右就能缝合伤口。”
点二五的勃朗宁,合金被甲弹头——这样的枪伤在军中并不算什么,只不过子弹离锁骨下动脉太近,须得小心取出罢了。虞浩霆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一打帘子走了进去,那医官也连忙跟在后面。
叶铮看看默然肃立的卫朔,又看了看眼圈儿发红的霍仲祺,还是觉得后者更像个可以聊天的人,便凑到他身边低声道:“怎么让顾小姐挨了一枪啊?”而霍仲祺仿佛并没有听见他的话,只眸中的泪光莹然可见。叶铮皱了皱眉,回头冲卫朔撇着嘴递了个眼色,却见卫朔亦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霍仲祺,神情十分凝重。
病床周围临时隔了白色的围帘,虞浩霆静静看着床上的人。
她临走的那天晚上,他也这样在床边看着她,她闭着眼睛装睡,还装着很镇定很大方的样子跟他说“你要是累了,就躺一躺”,却不知道她脸颊上晕起的绯红刹那间就融掉了他的心,可现在——他忍不住去触她失了血色的唇,心里隐隐有一丝期冀,只盼着她忽然一口咬在他手上,颊边梨涡促狭:“吓到你了吧?”
然而,她只是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不给他一点反应。
曾经的空冷钝痛直蹿上来,如果说上一次是他疏忽,那么,这一次呢?
他明知道这不是个万无一失的安排,他怎么能?锦西也好,李敬尧也罢,又算得了什么?他以为不管怎样,这个时候也没人敢动她分毫,怎么会?他到底是存了侥幸,荒谬!若是这一枪再偏一偏怎么办,他已经几乎失去她一次了,竟然还不够叫他警醒的吗?他忽然想起那一日在沈州小霍问他的话:
“四哥,你这一辈子最想要的是什么?”
一旁的医官又打量了他几眼,觉得这年轻将官很有些眼熟,脑海里瞬间便浮出一个名字来,却不敢造次,看他伸手去碰顾婉凝,遂提醒道:“钧座,等麻醉过了,病人才有知觉。”
虞浩霆的手指微微一顿,轻声喃喃了一句:“会疼吗?”
医官皱了皱眉,不知道该如何回话,麻醉过后,病人当然会有痛感,要是不觉得疼那才是真的糟糕,这样的常识也需要问吗?但是长官问话却不能不答,只好勉强应道:“会吧。”
虞浩霆的目光失神地从他脸上一晃而过,又落回顾婉凝身上。
“总长。”卫朔忽然在门口叫了一声,“是不是先送顾小姐去行辕?”
虞浩霆一听便明白他的意思,这里是离前线最近的战地医院,晚一点战事一起,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伤兵送过来,他在这儿守着婉凝却是很大的麻烦,便向医官问道:“她现在能不能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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