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巧她在旧京遇上了顾婉凝,便着意与之交好,又住在同一间宿舍里,时时留意顾婉凝的行事喜好,待新年假期回到江宁,初初一试,果然便引了虞浩霆注意。这些日子,虞浩霆偶尔来约她,自有几分客气殷勤,至于韩燕宜那里倒是不再理会了。
顾婉凝在旧京读书时每天习字,十分认真,然而韩佳宜一见她的字就知道是刚开始学的,和自己比起来相去甚远,她自幼家教谨严,琴棋书画都是从小练就,自然在顾婉凝之上,因此今日便寻了机会要在虞浩霆面前施展一二。可他这样淡然相待,倒让她不由气馁起来。
虞浩霆手里翻着书,却一个字也没有看在心里。
他这是怎么了?落在他眼中的嫣红姹紫,每一蕊每一瓣,只有像她的才是好的,若是不像她,哪怕是比她更好的,也只会叫他厌烦。
他心上缺的那一角,真的再不会好了吗?
他想起今日虞若楠的话——“不如念着真正喜欢的那一个,求一个自己心里的完满。”
完满?
他这一生,还有什么完满?
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霍仲祺一回到江宁,便乱了心绪。
他不敢径自去梅家寻顾婉凝,却又总是心心念念地想着她,只好一得空就在青榆里附近转悠。
这天下午,他刚一下车,就看见一个女孩子快步从巷子里头走出来,熟门熟路进了巷口的药铺。虽然她一路走来,不住低头呵着双手,面容大半都掩在衣领里,霍仲祺却已窒住了呼吸,虽是经年未见,但那纤娜窈窕的身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的。他胸中情潮起伏,几乎不能自已,本能地想张口叫她,却发不出声音。
顾婉凝提着药出来,急急就往家里折返,不防身后忽然有人唤她:“婉凝!”她讶然回头,一见霍仲祺,先是诧异,接着便淡了神色,客气地同他招呼:“霍公子,好久不见。”
霍仲祺见她对自己这样疏远,心中一阵难过,又看她过着年还出来抓药,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关切道:“这么多药,是你有什么不舒服还是你家里人……”
顾婉凝没想到他是连着几天都在附近,只以为他是偶然路过正巧遇上自己,过来寒暄,只得随口答道:“天气冷,我外婆身子不大好。”
霍仲祺看她眉宇间带着忧色,便道:“要不要我陪你们去医院看一看?”
顾婉凝忙道:“不必麻烦了,我外婆的病是旧疾,细心调养就好,多谢霍公子关心。”
她疏冷客气,仿佛和他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霍仲祺一时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婉凝见他踌躇不语,只得道:“霍公子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告辞了。”
霍仲祺顺口应道:“顾小姐请便。”话一出口,他还来不及后悔,顾婉凝便冲他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霍仲祺慌忙叫住她:“婉凝!”
顾婉凝停了脚步,回头探询地看着他。
霍仲祺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问道:“你……这些日子,你还好吗?”
顾婉凝想着他先前就对自己诸多关照,此刻偶遇仍是这样关心,当下柔柔一笑:“我很好,谢谢你。”说完,紧了紧大衣,盈盈去了。
霍仲祺痴痴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顾婉凝折进边上的巷子,他回过神来,这才想起许多该说的话都没有说,该问的事都没有问,待要追过去,却又觉得唐突。他在巷口思前想后,站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离了青榆里。
第二天上午,顾婉凝正在照顾外婆吃药,忽然听到外头似乎是来了访客,待她起身出来,却见霍仲祺正和一个中年人一前一后地进来。跟着霍仲祺来的人,婉凝却也认得,正是先前在悦庐照料过她的一个大夫。
不等她开口,霍仲祺就迎了上来:“虽然老人家是旧疾,但年岁大了,还是小心一点好,请大夫过来看看,要是有需要,再到医院里查一查才周全,要是没事,你也安心。”顾婉凝见他已带了人来,又确实有些担心外婆的身体,便点了点头:“霍公子费心了。”
其实,她之前说外婆旧疾复发不过是随口敷衍小霍,此番外婆的病症着实不同以往,初时只是食欲不振,略显消瘦,以为吃些开胃健脾的药调理一番就好了,不想这几日竟然呕了两次血。
舅母让着大夫进去为梅老夫人诊视,顾婉凝便披了大衣出来陪着霍仲祺在檐下说话。他站在她身旁,目光描摹着她倩影如画,唇角噙着春水艳阳般的一抹笑意,心中万语千言,却又不愿开口说话,怕惊破了这一刻的静好,直到顾婉凝抬起头来,对他微微一笑:“谢谢你。”
小霍连忙笑道:“你和我还客气什么?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是朋友。”
顾婉凝望着他笑容和煦,一如初见,想起昔日种种,越发浮了感激的神色:“霍公子……”
“你这样叫我也太别扭了!”她刚一开口,霍仲祺便打断了她的话,撇了撇嘴,“我宁愿吃亏一点,你也跟他们一道叫我‘小霍’好了。”
顾婉凝一笑,低头不再说话,霍仲祺迟疑了片刻,终于问道:“之前我找过你,可欧阳怡和你家里人都说你不在江宁了,你方不方便告诉我,你是到哪儿去了?”
“我在旧京。”
霍仲祺想了想,又问:“那你以后还走吗?”
婉凝不好意思瞒着他,便道:“过些日子学校开学我就回去了。”
霍仲祺一怔:“你还在念书?”
顾婉凝点点头:“我在那边念大学。”
霍仲祺听了,低声喃喃道:“那你以后就不大在江宁了。”顾婉凝没有听清他的话,探询地望了他一眼,小霍复又笑问,“那你学什么?”
听他问起这个,顾婉凝颊边才旋出两个酒窝:“我学英文。”不等霍仲祺露出讶异的神色,她便有些顽皮地笑道,“你知道的,好多东西我都不懂,我怕别的考不过,所以就拣了最容易的去考。老师和同学都不知道,还以为我顶用功的。”
霍仲祺见她在自己面前这般明媚坦然,心中微甜,人也快活起来:“那你也比我强,前几年父亲送我去旧京读书,好像是学经济吧,不到一个月,我就自己退了学偷跑回来。幸亏四哥把我弄到陆军部去了,要不然非让父亲打死不可。”他说到后来,见顾婉凝笑容一滞,才猛省失言,顿时忐忑起来。
顾婉凝看他神色尴尬,便笑着岔开话题:“你如今还在陆军部吗?”
“没有,我这一年一直在北边,如今在沈州的一个炮兵团。”
顾婉凝听了倒微微有些诧异:“绥江那边不是一直在打仗吗?”
霍仲祺闻言自失地一笑:“原来你也觉得我上不了战场。”
顾婉凝歉然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家里多半不放心你。”
“我是背着家里去的,父亲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在唐努瓦图了。”霍仲祺笑着说,“我倒觉得战场上挺有意思的,我打算过完年还回沈州去。”他这样说着,心中却忽然一动,她要去旧京,那他还要回沈州吗?
顾婉凝看着他神采飞扬的面孔,心底却倏然浮起另一个影子。她移开目光,望着近旁窗子上新贴的鲜红窗花,轻声道:“那你自己要小心了。”
霍仲祺见她眉目楚楚,似笑还颦,一身的娟然风致,叫他想起春夜里初三初五那一弦眉弯般的新月,忍不住想要掬在手心,却又只能遥怜清光,轻笑着自嘲道:“你放心,就是我自己想出事,也有许多人看着我呢!”
他二人正说着,大夫已经诊治了出来。当着病人大夫自然是轻描淡写说些宽慰的话,对着顾婉凝则是据实相告。顾婉凝听着,眉心越发蹙得紧了,其实她也看出外婆此番病势不大好,她想带外婆去医院,外婆却不信西医,换了两次方子仍不见好,此时听大夫一说,心中更是烦忧。
霍仲祺听大夫说了,也知道不好,见她神情凄然,只好温言相慰:“眼看就开春了,天暖气清,只要好好调养,老人家总会好的。我会叫大夫时常过来,你不要太担心。我家里的电话你知道,有什么事只管找我,千万别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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