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浩霆见她如此举动倒有些意外,他料定这样一个稚龄女子,以如此激烈的手段求见自己,必然是遇到了极大的危难之事,不料,她竟然起身便走。
虞浩霆见她面色苍白,泪已盈眶,犹自倔强强忍,心里隐隐一疼,正要发话,忽然门外进来一个人,正是刚才和顾婉凝同车的那名军官,只见他走到虞浩霆身边,俯身说了几句,虞浩霆脸上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低声问道:“他人呢?”
“不在家……说是可能去了玉堂春,要去找吗?”
“算了。”虞浩霆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他话音未落,那两名军官便退了出去,门口的卫兵亦掩门而退。
虞浩霆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顾婉凝,声音倒似乎温和了一些:“是霍参谋告诉你的吗?”
顾婉凝见此情形,知道他已然查问过了,便摇头道:“霍参谋只是带我进去陆军总部,车牌的事情是我路过一个办公室的时候,碰巧听到的。”
虞浩霆直视着她问道:“你既然是霍仲祺的朋友,为什么不叫他带你来见我?”
顾婉凝忙道:“我并不是霍参谋的朋友,我和他是今天在陆军部门口才第一次遇见。霍参谋也只是一时热心,他原本已经送我出来了,不知道我会折回去拦军长的车。”
虞浩霆听她语气中颇有回护之意,心道一个女孩子这样义气,倒有几分意思,遂点了点头:“那么,顾小姐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呢?”
这短短一个钟头的时间,顾婉凝心中已是千回百转,此时听他问出这一句,直如春风过耳,连忙定一定心神,答道:“舍弟顾旭明是汇文中学的学生,一时莽撞和同学一起到行政院门前请愿,被军警抓捕,拘押在积水桥监狱已经快两个月了。既没有排期审理,也不许保释……”
说到这里,顾婉凝迟疑了一下,见虞浩霆仍淡然望着她,便一鼓勇气说道:“人人都说此案牵连太大,只在军长定夺,是以我才冒昧来求见虞军长。舍弟只有十四岁,不过是个孩子,军长若能高抬贵手,婉凝必定严加管束,绝不会再有冒犯。”
虞浩霆听罢,心下清明:“顾小姐的意思,是希望虞某能立刻释放令弟喽?”
顾婉凝连忙答道:“正是!”
虞浩霆看她神色殷切,此前一直苍白的脸颊浮出两抹绯红,煞是动人,却仍冷言相对:“既然如此,那我若是放了令弟,又有什么好处呢?”
顾婉凝一听,便从手袋里拿出一页纸来,递到虞浩霆面前的茶几上。虞浩霆扫了一眼,居然是一张实业银行的八百元支票。
他心下好笑,这女孩子竟是有备而来,面上却不动声色:“顾小姐,我想这对你来说或许不是个小数目,但对虞某来说——并不是一个有诱惑力的条件。”
“军长身份显赫,自然不在意这区区八百元钱,但这已经是我此刻能拿出的最大数目了。就如舍弟对军长而言,不过是一介平民,无关大局;但对我来说,却是不能割舍的骨肉至亲。”
她说得情辞恳切,虞浩霆却并不动容,顾婉凝见状心中焦灼,没有察觉对方的目光中已带了玩味:“顾小姐说得不错,但既然现在是你有求于我,便总要让我对这件事情有兴趣才是。”
顾婉凝听罢,又从手袋中取出一方锦盒,轻轻打开,里面是一枚酒盅大小的石印:“这方鸡血冻石的‘玉树临风’印是家父生前爱物,乃明代大家文彭仿汉玉印所作,秀丽高古,殊为难得。”顾婉凝娓娓道来,语调中却掩不住凄凉之意,“如果您肯释放舍弟,此印权当谢礼,不知虞军长意下如何?”
虞浩霆看看那印,又看看顾婉凝,闲闲说道:“我在想,若我还是不答应,顾小姐可还有礼物送给我?”
顾婉凝听他语带戏谑,却也无可奈何,咬唇道:“婉凝已倾尽所有,只求换舍弟出狱。”
“我看得出小姐的诚意,只是这两样东西都非我所好……”顾婉凝听他这样一说,便知救人恐是无望,百般思量皆付流水,这虞四少竟真的是一冷到底。
“不过,有一件事情或许顾小姐能帮得上我。”顾婉凝正万念俱灰间听到此言,立刻便问:“什么事?”
虞浩霆压住笑意,正色道:“我回到江宁这些日子,一直都很忙,想必顾小姐也有听闻?”
顾婉凝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
“所以我也没有时间结识什么女朋友,难免长夜寂寥,如果顾小姐肯留在这里陪我一晚,我便放了你弟弟,如何?”虞浩霆说得很快,话一说完便十分倨傲地向沙发上轻轻一靠,以指掩唇,想要看她如何反应。
顾婉凝嘴唇翕动了两下,两颊一片绯红,她万料不到,此人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只见他剑眉朗目,无怒无喜,只盯牢了自己,顾婉凝忍不住起身咬牙道:“这样无耻的话,军长也能说得如此坦然。”
虞浩霆听了并不生气:“你会带着这些东西来,就料到虞某不是什么君子了。这世间的事,大多都是交易。我不逼你。”他说着,便站起身朝顾婉凝走过来,骇得她往后一退,跌坐在了沙发上。
虞浩霆弯下腰凑近她耳边:“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不肯,待会儿出去自然有人送你回家;或者,你就在这儿——等我回来。”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虞浩霆一走出来,便吩咐门外的侍从:“叫郭参谋。”片刻间,之前和顾婉凝同车的那军官便赶了过来。虞浩霆道:“茂兰,一会儿里面那位小姐出来,就叫人送她回去。另外,积水桥监狱里的那几个学生,让他们明天就放人吧。”顿了一顿,又道,“叫厨房送些点心进去,不是说在陆军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了吗?”
郭茂兰一一应了,心下诧异,他随侍虞浩霆已久,这位四少一向冷淡自持,喜怒不形于色,这段日子江宁局势诡谲,千头万绪,虞浩霆更是沉着肃然。此刻,却见他一抹轻笑犹自挂在脸上未退,且吩咐的是这样琐碎的事情,待要询问却又迟疑,这边虞浩霆已自带其他人出门去了。
顾婉凝跌坐在沙发上,惊愕、羞怒、委屈……百味杂陈,一齐涌上胸口。正茫然无措间,忽然见一个丫头端了牛乳糕点进来,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便掩门退了出去。面前四样糕点,两中两西,甚是精致,顾婉凝看在眼里,却愈发气恼起来,自己居然碰上这样一个无耻的人。
去年,她和欧阳怡看到报载闻名一时的女画家沈菁被锦西督军李敬尧强娶为十七房姨太太的新闻,还愤愤不已,特地写了一篇言辞激烈力争女权的小文投去报馆,没想到今时今日,自己竟也会遇上这样的事情!
她心中激愤,便欲推门而出,然而手一触到那冰凉的金属把手,却又停住了。自己这一走,旭明怎么办?即便那虞四少不迁怒于他,恐怕也不会放人了;若是……那便更不可想象。
窗外雨声潺潺,顾婉凝心中酸楚,背靠着房门,缓缓落下泪来。
郭茂兰在门外等了二十分钟,见顾婉凝还未出来,正待敲门询问,忽然有侍从过来报告:“汪参谋长电话。”郭茂兰听了,便吩咐他:“你在这儿等着,如果客厅里的小姐出来,就安排车子送她回去。”一面说着,一面下楼去了。
虞浩霆回到官邸,已经八点多了,他车子一停,郭茂兰就迎了出来:“汪参谋长把处置廖鹏的通电文稿送来了,请您批示。”虞浩霆点点头,便和他上楼去了书房。
待两人从书房出来,虞浩霆忽然瞥见一个侍从正站在二楼的走廊里。郭茂兰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正是之前他吩咐送顾婉凝回家的那人,便招手叫他过来:“你在这儿干什么?”那侍从连忙立正答道:“四少,郭参谋,那位小姐还没有出来。”
一句话让郭茂兰和虞浩霆俱是一怔,郭茂兰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顾婉凝,虞浩霆也登时醒悟,那女孩子竟还没有走。
郭茂兰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那侍从,骂道:“一点儿脑子都没有!站着干什么?还不去送人!”那侍从神色尴尬,赶忙要去,却被虞浩霆叫住:“算了!你们先下去吧。”说着,拍了拍郭茂兰的肩,径自往会客厅去了。那侍从看着郭茂兰的脸色,也不敢多话,紧跟在他身后下了楼。
虞浩霆推门而入的声音惊动了枯坐许久的顾婉凝。
她一看清来人,脸色顿时变得寒白,羞怒中夹杂了一丝惊惧。虞浩霆心道,看来这女孩子是把自己的话当真了,只是她怎么还在这里?便走过来温言问道:
“你不走,是在等我吗?”
顾婉凝听他这样问,愈发窘迫,只咬着唇不肯说话。虞浩霆见状,心中暗笑,瞧见桌上的糕点纹丝未动,只有一杯牛乳喝了一些,便道:“这些不合你胃口吗?你想吃点儿什么,我叫人去做。”顾婉凝仍不开口,垂着眼眸只是摇头。
雨水簌簌地打在窗棂上,更衬出一室安宁,虞浩霆抬腕看表,已是近十点钟了,“这样晚了,外面还在下雨,或者你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我再叫人送你回去,好不好?”
顾婉凝听他这样讲,一时不能确定他究竟何意,鼓足勇气低低挤出一句:“你之前说的话,算不算数?”
虞浩霆听罢,终于望着她扬眉一笑:“原来你真的是在等我。”
他平日很少笑,此刻薄唇一展,神飞风越,若是汪石卿和郭茂兰见了,必会觉得如冰消雪融,春风吹遍;然而此时此地在顾婉凝看来,唯觉轻薄,不禁愠意更胜:“你说的话,到底算不算数?”
虞浩霆见她这样认真,更觉好笑:“虞某的话当然算数,只是不知道小姐如何打算。”
顾婉凝听他语带调笑,凛然起身,眉宇间平添了一分倔强,盯牢虞浩霆道:
“你这里有没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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