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司的例会上,齐唐对于陈汀这单Case只用了三言两语带过,对我的肯定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还不错”,我坐在比较靠后的位置,静静地看着他,心里不是没有一点儿失望的。
他好像又变成了我刚刚进公司时那个冷淡的、老练的老板,我们之间依然只是单纯的雇佣关系。
我浑身发冷,有点想笑自己,怎么了?你不会真的以为跟他一起吃了顿饭,打了一两次电话,你们就是朋友了吧?
请我吃饭,是为了替女朋友向我赔罪;给我打电话,是因为我完成了工作。人家一直都光明磊落,没有丝毫不可告人的企图,很明显,是我自己想多了。
为了压制住我心底里那一丝羞耻感,整个上午,我都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到了中午休息的时候,我的头痛得不行,连午餐也懒得去吃,趁人少,赶紧跑去休息室里的沙发上躺一会儿。
躺下来我才知道完了,待会儿肯定是站不起来了,明明昨晚吃了药,怎么一点儿也不见好转。
天旋地转,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而门外却静悄悄的,连个鬼都没有。
我有点后悔自己昨天的冒失,毕竟还是血肉之躯啊……早知道就不脱得那么干净了,好歹留件贴身的T恤啊。
没错,陈汀也被冷风吹了一下午,可是人家今天可以裹着睡袍在家里做面膜,吃燕窝,就算病了也有保姆照顾,何至于像我这么落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昏昏沉沉中我迷迷糊糊地听见同事们陆陆续续回到公司的脚步声,可是还是没有人来这个一贯无人问津的休息室。
大概我今天死在这里也没人会发现我的遗体吧……我有点儿心酸,平时空闲的时候,应该把遗嘱写好的,生命真是脆弱,不是吗?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门被推开了。
我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想看看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谁。
他轻轻地关上门,走到我面前蹲下,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
“你发烧了自己不知道?”齐唐皱着眉头,竟然好意思用责问的语气。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是你叫我今天来上班的!”
他大概是没想到我发烧归发烧,中气还挺足,被我吼了一句之后有点发蒙:“我不知道你这么严重,你早说的话,我就让你请假了。”
“你早说的话,我还不接陈汀这个活儿呢。”
“好了,这个活儿你也没白接,有奖金的,还有——”他扬了扬手里的一个礼盒,“陈汀叫人送来的,给你的礼物,我到处找不着你就来这里碰碰运气,真给我碰中了。”
虽然我也很好奇那份礼物是什么,可眼下,似乎保命更要紧。
没等我说话,齐唐就做了决定:“我送你去吊水。”
五分钟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齐唐搀扶着宛如病弱膏肓的我,走出了公司大门。
离公司最近的医院开车过去也要十五分钟,我病歪歪地瘫在副驾驶上,气若游丝:“老板,你这算是徇私吧?”
齐唐专注地开着车,不以为然地说:“我就离开几个小时,公司还垮不了。”
我一想,也是,要是我真的在公司挂了,大概要比他逃几个小时班严重得多。
大概是流感季节,医院里吊水的人还真不少,前排的位子都坐满了,人人都一副痴呆的模样盯着悬挂着的电视机。
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还有一个位子,齐唐扶我过去坐下,又低声问我想吃点什么,我摇摇头,鱼翅都没胃口吃。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因为之前心里日日夜夜挂着的都是关于工作的事,根本无暇分心关心自己的生活和身体。
罢了,静下心来一想,也不是养尊处优的人,那就不必营造出身娇肉贵的气氛,就算不舒服,拖一拖也死不了。
正对着窗口,有一棵年份久远的梧桐树,叶子都黄了,秋风一刮,窗外的整个世界都弥漫着一股萧瑟和肃杀,我的心里也缭绕着百转千回的叹息。
齐唐搬了个凳子在我旁边坐下,面容平和,无事挂心头的样子。
电视机里在重播一部清宫戏,我们俩都显得意兴阑珊,这显然不是齐唐喜欢的片子,而我则是因为骨裂那段时间,已经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你为什么做事那么拼?”齐唐忽然没头没脑地给我来了这么一句。
人生病了脑子就转得比较慢,我下意识地“啊”了一声,之后,才明白他是指昨天的事情。
“我怕没搞定,你会扣我工资。”我其实只是想缓和一下气氛。
齐唐略微地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其实很多年前,我见过你一次。”
这下我真的糊涂了,什么时候的事?
他的眼睛眯起来,像是要在回忆的长河里找到一颗最不起眼的小石子,过了很久,他终于找到了。
那是我上高二的夏天,接近放暑假的时候,因为天气炎热,喝冷饮的同学特别多,所以我每天收集的废易拉罐也是数量可观。
有天下午放学之后,邵清羽和蒋毅照例陪着我去废品收购站,我们走到校门口的时候,邵清羽的手机响了。
她接电话的时候很兴奋,一边说话一边像QQ登录时那样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然后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忽然之间惊喜地尖叫起来。
一辆大红色的车停在学校对面的马路上,驾驶座的车窗是降下来的,有个戴着墨镜的男生对邵清羽挥了挥手。
蒋毅当时就不高兴了:“那人是谁啊?”
邵清羽才懒得管蒋毅高不高兴:“昭觉,我爸爸叫人来接我,我今天就不陪你去啦!”
总是会有这么一些突如其来的事情提醒我,邵清羽跟我其实是两个阶层的人,我连忙对她说:“我自己去就行了,你们快走吧。”
一旁的蒋毅冷笑一声:“什么我们快走,我才没资格去。”
邵清羽瞪了他一眼:“齐唐就跟我哥哥似的,你吃什么醋啊。”
蒋毅又是一声冷笑:“哥哥似的?呵呵,是你那个在德国留学的青梅竹马吧。哎呀,你怎么说动手就动手……”
在我的记忆中,邵清羽因为蒋毅跟别的女生走得近发脾气的次数数不胜数,但他们为了男生内讧,我验算了好几遍,确实也只有这么一次。
“那就是你啊!”
原本很萎靡的我不知怎么的突然亢奋了,手一动,血液顺着输液管倒流,齐唐连忙摁住我:“是我是我,你别激动。”
待我平静之后,齐唐重新坐下,双手枕着头,脸上又露出了那天我们一起吃晚饭时那种轻松惬意的笑容。
我尽量让自己的思绪回到那个夏天的下午,可是真的已经太久远,太模糊了,我对当时坐在车里的那个人,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们认识这么久以来,你怎么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没什么好提的,你对我又没印象,”齐唐竟然猜得中我的心思,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我对你的印象倒是深得很。”
“清羽跟我讲过,她有一个家境贫寒的好朋友,所有的聪明才智都用在了赚钱这件事上。那天下午我隔着老远看见她身边的你,拖着两个巨大的塑胶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跟男朋友吵架,我当时就知道你是谁了。
“可能你自己从来都不知道,虽然你跟清羽是同学,但你身上有种东西,让你看起来显得比她要大很多。”
为了表现不以为然,我迎着他的眼睛看回去,那是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锋芒全隐含在瞳仁里。
我当然知道那种东西是什么,来自童年的缺乏,一种与实际年龄毫不相符的愁苦、坚硬、漠然,那不是一个正常的少女应该有的样子。
就是那个叶昭觉,她在我心里顽强地生存下来,这么多年了都不肯离开。
她逼着我咬牙切齿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用一种穷凶极恶的姿态来苛责自己,也苛责身边的其他人。
她从不允许我软弱,认为软弱是一种耻辱,她认定了要做成的事情,绝不容许我失败。她用衣衫褴褛的面目时刻提醒我,你必须努力,豁出性命地努力才有可能让你获得那些别人天生就已经拥有的东西。
她手中紧握着一把荆棘,每当我稍稍想要松懈一下的时候,便会对准我贫瘠的背部狠狠地抽下去,每一次,从不迟疑。
她主宰我。
“叶昭觉,你很喜欢钱吗?”齐唐的声音很轻。
我忍不住嗤笑一声:“呵,这是什么狗屁问题。”
但他没有转移话题,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我,那目光里毫无迟疑,他在等我的回答。
“我爸爸是货车司机,我小时候很少见到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有两百多天在外地跑车。我妈是个普通的销售员。我们全家挤在那种八十年代单位分配的宿舍房子里,从来没搞过装修,地板已经磨得露出了水泥的颜色。从小我就最害怕过夏天,因为我们家房子西晒,到了夏天就热得像个蒸笼。
“我记得念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放学我们几个小姑娘一起回家,不知道为什么谈到了父母的工资,其中有个女孩子,她父母都是医生,她刚说了她妈妈的工资,我就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因为那个数字是我父母的工资的总和……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小朋友的家和另一个小朋友的家,原来是不一样的。
“后来我慢慢长大,尤其是和清羽做了朋友之后,我发现人跟人之间、生活跟生活之间的差距比我想象中还要悬殊,还要大。有一次清羽拖着我陪她去逛街,她试了一条橘色的裙子,四百多,她想了一下说,还行,买吧。那件事对我的刺激太大了,比起后来她买Chanel买Prada给我的刺激都大。因为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那种虽然不是特别满意,但买来随便穿穿也可以的不以为意……齐唐,不骗你,我真的很嫉妒。
“我很害怕成为我父母那样的人,捉襟见肘地过日子,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我更害怕的是我付出了所有的努力来反抗命运,到头来,我还是只能成为他们那样的人,过跟他们一样的生活。
“我经常看人说,名利于我如浮云……讲得多好听啊,我也很想说这句话,但我说不出口,也没资格说。你问我是不是喜欢钱,当然,我非常非常喜欢,我不觉得承认这一点有什么可耻。”
其实我也不懂,为什么我会对齐唐说这么多,有些细节我甚至连对简晨烨都不曾提起过。
或许是因为生病,我心里的那个叶昭觉动了恻隐之心,怜悯我这副虚弱的躯体,准许我暴露自己的软弱。
也或许是在内心深处,我一直渴望有一个人在我的身边,听我讲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我渴望卸下盔甲,露出真实的面目,哪怕就这么一个下午也好。
大概真的只是这样而已,而刚刚好这个时候,齐唐在这里。
有多久没好好睡上一觉了?我说的是那种不带一点儿负担的睡眠,像清理垃圾一样把自己心里淤积的那些焦虑、压抑、疲倦,统统一扫而光的睡眠。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能感觉到身体的极度疲倦,可是潜意识却总是那么清晰,随时可以清醒过来,睁开眼睛。
但在这个充满了药水气味的小房间里,混合着这样多的病菌,还有陌生人呼出的二氧化碳,我却有种心安理得的放松——天塌下来也不关我的事的那种心安理得。
不知道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老板在我的旁边。
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一声快门声音。
大概是哪个姑娘在拍自己打点滴时可怜兮兮的模样吧,真幼稚啊,我心里想,可是我连扯扯嘴角笑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一头栽进了浓重的困意之中……
吊完水之后齐唐表示要请我吃饭,我连连摇头:“饭就不吃了,医药费能报销吗?”
齐唐怔了怔,笑着点了点头说:“那我送你回家。”
在车上时,我打开了陈汀送给我的那个小礼盒。
里面是一枚圆形的胸针,铜质的底盘上嵌着七颗珍珠,有种幽暗的光泽,即使再没品位的人也看得出这东西有多精巧。
卡片上的字是她亲自写的,不算好看,但工工整整:这是我去日本旅游的时候买的,不是贵重的东西,希望你能喜欢。
齐唐笑着讲:“陈汀对你可是另眼相看哪。”
是,她欣赏我,不然不必这么费周章。可是这份欣赏也就只是像炎炎夏日待在全天候的空调房里,隔着玻璃看着外面毒辣的日头,感叹一句“天真蓝啊”一般。我心里很清楚,这个项目结束了,我和陈汀的关联也就结束了。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她大概只是不愿意欠我的情。
“蛮好看的,适合配礼服。”齐唐点评说。
“神经病,我哪儿来的礼服。”我白了他一眼。
我凝视着这枚胸针。
陈汀说,不是贵重的东西——大概也是站在她自己的立场上来看吧,我想了又想,实在不知道以我现在的生活状况,要什么时候才可能买一条与之相配的裙子,这注定是一份将会被束之高阁的礼物。
我轻轻地笑了一下,听起来像是叹气,然后啪的一声合上了盒子。
我对齐唐说:“你看,这就叫明珠暗投。”
回到家里,简晨烨不在。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打开门永远是黑漆漆的一片,我忙,他也忙,我都不太记得上一次我们一起去逛超市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早已经不会为此生气,甚至连沮丧都嫌浪费力气。
打开冰箱,只看见半块吃剩的火腿和孤零零的一个鸡蛋,还有几棵像我本人一样病恹恹的上海青,没得选择,就像我们的生活一样乏善可陈。
今天晚上吃什么好呢?这是白富美们经常在社交平台上提出的疑问。
而叶昭觉的生活准则是,有什么吃什么吧,即使已经吃即食面吃到恶心,但还是——有什么就吃什么吧。
面煮好了之后我顺手打开了电视,每天到了这个点都是新闻时间,端庄的女主播开口报了今天的日期,男主播接着陈述今日要闻。
我觉得哪儿有点儿不对劲,可就是说不上来,可能真是生病导致的智商骤降吧。
尽管面汤里放了很多辣酱,但麻木的舌头还是吃不出什么味道,只觉得这面条让人反胃,我夹了一片青菜叶子送到嘴边,突然之间,我停住了。
有一个很模糊很模糊的东西在我混沌的脑海中渐渐成形,我尚未能够清晰地捕捉住它,便已经感觉到了一种恐惧,前所未有的寒意让我感觉犹如冰天雪地里肉身临街。
两根木头筷子像有千斤重,感觉有谁在我的脑门上重重地敲了下来。
我双眼发黑,身体发软,心跳加速,像是从跳楼机上直线落下,我口干舌燥,呼吸急促——可这一切,跟我发烧毫无关系。
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我从椅子上弹起来,丢下筷子,顾不得眩晕跑到沙发前一把抓起包,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翻到手机,一看,居然没电自动关机了!
又手忙脚乱地翻出充电器,慌张之中竟然连续三四次没能插进插口。
十秒钟之后,屏幕亮了。
这大概是我活到目前为止最漫长的十秒钟,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机,找到那个APP,点开一看。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魂飞魄散。
新闻联播放完了,天气预报也放完了,雷打不动的八点档电视剧开始播了,广告插进来了,片尾曲响了……
我的身体保持着那个姿势在沙发上,一动也没有动过。
而我的脑海中,却是千军万马呼啸而过,继而是惊涛骇浪拍岸而来,犹如海啸一般吞噬着天地万物。
一定是我弄错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拨了邵清羽的电话,她那头有点儿吵:“怎么了,昭觉?我和几个新认识的朋友在吃饭呢……我要芒果汁,谢谢哦……昭觉,我刚刚跟别人讲话呢,你说什么?”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此情此景,傻子也知道不应该继续耽误她的时间。
我挂掉了电话。
接下来还能找谁,我心里像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最近通话一直翻下去,除了简晨烨就是工作往来的人,这一大串名字中没有一个熟悉到可以让我推心置腹地交流自己的私事,直到目光停留在那个名字的上面。
很快就通了,乔楚的声音听起来也没精打采的,我颤颤巍巍地问她:“你回来了吗?”
“我回来好几天了,去你家敲过门,简晨烨说你最近很忙,我想等你忙完了再找你碰面。怎么,你今天有空?”
尽管她的声音里也隐隐约约透着疲倦,但却丝毫没有推辞的意思,这令我心头一暖:“现在见面你方便吗?”
“方便,正好我也有事情要跟你讲,我过去还是你过来?”
这事暂时不能让简晨烨知道,我一沉吟:“我去你家吧。”
其实也没有多久不见,可能是我最近应对的糟心事儿太多了,猛地一见乔楚感觉像是隔了一两个月似的,她的样子比起上次在机场看到时憔悴了很多,我猜想大概是因为在香港奋力购物的原因导致没有好好休息。
我们同样身体不适,究其原因却是这样天差地别。
坐下来之后她不由分说地给我倒了一杯百利甜,我想拒绝却发现她根本心不在焉。这是怎么了,她也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吗,难道比我面临的问题更加严峻?
一种诡异的沉默在客厅里蔓延着,我们都在寻思,是自己先说,还是等对方先开口。
良久,乔楚先动了:“昭觉,你心里有没有当我是好朋友?”这个问题劈头盖脸地砸到我面前。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她:“当然。”
我没有说出口的是,如果我不当你是好朋友,此时此刻我就不会有气无力地坐在你家沙发上,打算向你诉说或许是我迄今为止遇到的最棘手的难题。
“昭觉……”她低着头,手里握着玻璃杯,“我爱上了一个人。”
我微微一震,没有作声。
“这个人,你认识……”她抬起头来,盯着我,瞳仁像墨汁一样黑。
我已经虚弱到极限的身体绷得僵硬,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紧紧地抓牢了我。
“是闵朗。”她终于把这个句子说完了。
只有那么零点几秒的时间,不祥从我的胸腔里消散,几乎是无缝拼接一般,巨大的震惊和不可置信慢慢浮起,充满了我的视线,形成了一张奇怪的网。
从那张网里看乔楚的面孔,有种异样的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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