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艺店里,桔年的手工是一顶一的,经手的每一块布,她都觉得有灵性,素缎的矜持,格子的温厚,碎花的娇憨,各有风情。大概世间事皆是如此,用了心的东西,总是做得比别人更好些,店里的老顾客有知道的,每每特意指定她亲手赶制,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也只有对顾客说抱歉。可这一天,桔年却遭遇了一回退货。
“桔年姐,我按地址送过去,那家的主人不肯收。”送货的小弟把东西往收银台上一放,擦着汗说。
桔年赶紧拆开包装查看,“怎么,是不是做得有什么问题?”
换作以往,这种自我怀疑是绝不会出现的,她做事一向缜密。可是这一段日子,韩述对非明的关照不但未减,反倒日增,非明对他也显得越来越依赖,一口一个韩述叔叔,仿佛打心眼里已经将他当作了实质上的亲人,不住在一起的家庭成员。桔年知道这个时候,非明是听不进疏远韩述的吩咐的,可是,粗暴地制止孩子跟他的往来,就等于将非明现在最大的快乐和心理寄托横刀斩断,这样的事她又做不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冷处理,将自己置身他们的关系之外。
从那晚铁门外的难堪过后,韩述再没有直接跟桔年打过照面,知道桔年在家的时候,他总是远远地把车停在百米开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也通常是通过孩子的嘴传到桔年耳里。桔年置若罔闻,然而,平日里那些非明住校的晚上,她走出院子外浇水,偶尔却仍能看见那辆已经变得熟悉的斯巴鲁,静静地停在财叔小卖部的前头,像夜幕里的布景。
那些晚上,已在多年的寂静生活中心如空井的桔年开始被梦煎熬。她不是想着韩述,而是韩述的存在让她不得不记起了那许多被漫长时光熨平了的往昔。韩述没有出现之前,那些过去是安眠的,像叠好压在箱底的被单,如今被他一把掀起,它依然还是那么新,虽然带着霉味和折痕,但上面的斑驳历历在目。桔年快要压制不住那些回忆,台阶尽头透过指缝的炫目阳光,高墙第一夜的月白如霜,每当记起这些,她在梦里都止不住地瑟瑟发抖。回忆醒过来,可那个人的眼睛却没有睁开。
所以,这些天来,桔年总是点恍惚,她正是唯恐自己一不留神把尺寸弄错了,以至于被顾客退了回来。可她抖开一整套的沙发套件细细端详,也未曾发现明显的问题。
送货小弟苦笑一声,“你别忙着检查啦,依我看压根就不是东西有问题,那人根本就没拆开细看,直接说东西不是自己的。可我再三查对了地址,没错儿啊,再说,那上边留的联系电话也是对的,人家打死不承认,有什么办法?我跟那人也说了,这玩意是付了定金的,别说定金不能退,那尾款也得给我们结啊。”
小弟说的没错,桔年点头,“那顾客是怎么回答你的?”
“回答?人家倒好,直接当着我的面把门给关了,要不是我缩得及时,这鼻子都得撞扁。”小弟悻悻地说。
桔年回头去查阅了订单,地址电话什么的留得都很详细,跟小弟手中的送货单一致,她依稀记得这是一个看起来知识分子模样的年轻女人定下的,百分之五十的定金也付得非常爽快,怎么到了交货的日子,就出了这样的怪事?
她抚着烟灰色珠光软缎的面料,一阵犯难。这单子是她接的,料子式样也都是她为顾客挑的,一个沙发套,六个抱枕套,两幅飘窗软垫,虽不华丽目,但胜在用料精良,细节考究,一式的右侧压边褶皱颇费了她一番心思,才做得让自己满意,也确实相当雅致耐看。更重要的是,虽说这单子收了定金,但余下的尾款收不回来,东西搁在店里,跟的顾客要求的尺寸不合,也是难以转售的,这样以来,账面上自然难以交代。
也着实是没有办法,桔年放下手上的工作,问送货小弟要了地址,“我再试试。”她想,就算结果跟前次一样,这件事是她经手的,至少也该搞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说不定,小弟的表述有问题,她能给顾客一个解释。
骑着店里的电动自行车,桔年赶到了送货单上显示的住宅小区,那是个在本市小有名气的南派园林建筑。桔年仔细对着单元楼层号,按了好一阵的门铃。
开门的是个男人。这个送货小弟之前也提到过,包括单子上留的电话号码,都属于一位男士,并非桔年接单时所见到的女子。
妻子挑选款式,留丈夫的联系方式,并不奇怪。可是桔年把脸从抱满怀的货物中抬起来时,门里门外两个人俱是一惊。
男人的脸色可谓难看到极点,惊愕、慌张、愤怒一股脑地涌上来,都攒在他的眼睛里。如果这时有一面镜子,桔年想必也会从自己的面孔中看到心虚。都说冤家路窄,人生何处不相逢,她倒好,闭着眼睛闯到最深的死胡同里去了。
“你还真的比我想象中更有心机,这儿都能让你找上门来。终于想好了?你想要什么?什么才能塞住你的贪婪?”那男人正是平凤出事那晚好心却被反咬一口的唐业。他单手扶住门槛,愤怒让他的语音都微微变了调子。
桔年只恨手里的货物不能彻底地把自己埋在下面。她想起小说里的桥段,此时必定是要说――不不不,你听我解释……她早就明白,大多数能够解释的事情,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无需多言;而真正百口莫辩的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根本无从解释。此时她若说,“我是来送沙发抱枕套的”,无异于奸夫在女方的床上偷情被正牌丈夫抓个正着时时辩解道:“我是为了测试你家大床的柔软程度”。
然而,事实上她的确是来送沙发套的,虽然自己也觉得荒诞莫名,可是她呆了一会,还是机械地将手中的沙发套略略举高。
唐业显然认出了她手里捧着物件的外包装,冷笑一声,那潜台词一目了然,明明煞费苦心的敲诈,又何必弄出这些拙劣的伎俩来恶心人。
“先生,对不起。但这真的是您在我们店里订的东西,或许是您的朋友……”
桔年硬着头皮想把话说完,唐业的唯一反应是指着电梯的方向,从嘴里挤出了一个字,“滚!”
桔年的面皮极薄,巨大的羞辱感像激浪狠狠打翻她企图自救的筏子。可她怨得了谁,这羞辱不是她自己给自己的吗?如今的境地甚至不是因为误会,她尤记得自己那日在他面前的卑劣和阴暗,如今还送上门来,若不是他好修养,换作旁人,一个耳光掴来,只怕也不稀奇,她毫不冤枉。
手里的东西,递也不是,留也不是。若是走了,可接下来该怎么处置。桔年微微咬着下唇,喏喏地退了一步。
唐业的怒火终于在这一刻爆发,涨紫着斯文的面皮,伸出去的指尖是抖着的。“滚,滚!你去说,尽管去说,去对全世界说,他妈的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们能那我怎么样,怎么样?!”
他歇斯底里地愤概,仿佛面前立着的不是一个恩将仇报讹诈钱财的女人,而是他现实生活中一切的不平和障碍。
门当着桔年的面再次紧闭,巨大的响声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邻居吓得打开条门缝查看,桔年垂头,心中艰涩,深吸了口气,伸手去按电梯。
已经落下的电梯缓缓回升,红色的数字跳动,不锈钢的电梯门映得上面的一个人影模糊而可憎,那是个失去了底线的可悲的人。无数次,背对那些欺凌的人,桔年对自己说,我能做什么?我能做的,就是跟他们不一样。然而多少个快要熬不过去的关口,她又一遍一遍地问,我为什么要跟他们不一样,为什么?
如今,她终于也一样了。
电梯门响过一声后开启,桔年移步,身后的门却也同时被打开。
唐业的手扣在桔年的腕上,先前的强势和凌厉被颓然的妥协取代。
“你直接开个价吧,说说你到底想怎么样?一次给个痛快,求你了。”
原来他并不像刚才的宣泄中那样无所畏惧。他还是在乎别人的眼光的。没有一个在乎着的人不怯懦。
桔年怀抱着厚重的沙发套,听见电梯门徐徐合上。
她说:“让我把沙发套套上行吗?”
良久,唐业侧身,桔年忐忑从他身畔走进那陌生的屋子。定制的沙发套,差一厘米,都是装不上去的,所有送货的人都必须给顾客安装好之后方能离开,这是她今天来的目的,也是她的本分。
唐业面无表情地坐在背光的一个藤椅上,看着桔年熟练地拆开布艺沙发和抱枕原有的套子,再换上新的。这并不是个简易的工程,尤其是一个人独立完成。她忙得满头是汗,有几次,唐业都以为她应付不来了,她吃力地倒腾一阵,那些乱成一团的东西居然又奇异地变得妥切。这个女人或许阴险,但她给人的感觉却是无害的,甚至是娟好纤细的。女人都各自披着她们的画皮。
桔年尽可能把全付心思放在手头的活计上,总算有一丝安慰的是,几个套件都做的一分不差。
“哪一个才是你的兼职?”客厅的工作快要完工的时候,唐业冷冷地问了一句,最极致的愤怒已过,他显得相当安静。
桔年手上的动作缓了一缓,咀嚼出了他话里的言外之意。
一个做布艺沙发套的妓女。
也许这也算认知上的一种进步,至少他首肯了沙发套确实是为他家这尺寸特殊的沙发而定做的。
她依旧避开与唐业的视线交流,慢吞吞地说,“今天跟您有关系的服务只是沙发套而已。”
“沙发套不是我定的。”他的默许只是想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但它确实是为您的沙发定的。”桔年轻轻拍平最后一个沙发抱枕上的折痕,“它跟您的地板和那张藤椅的颜色都还相衬……那个,请问飘窗在哪边?”
唐业的面孔在暗处,看不清表情,也许他在审视,也许仍在怀疑。不过,他还是抬起一只手,指向了其中一个房间的位置。
这个男人在桔年面前是阴郁寡欢的,但是他的住处却颇为闲适,浅灰的底色,大量的藤艺制品和绿色植物,最适合静坐的地方永远摆着一张椅子。
桔年动手去铺飘窗上的软垫,那原本是玉色大理石铺就的飘窗台显得异常洁净,除了一付棋盘,就是个原木的六寸相框,照片上躺在郊野池塘畔的折椅上的男子看起来正是这屋的主人,只不过照片上的他跟现实中又略有不同,怎么说呢,也许就是镜头里的情绪吧,虽然他脸上并没有笑意,手持钓竿,胸前搁着本半旧小说,黑发微乱,一顶渔夫帽半遮住他洒着树荫碎影的脸庞。可那张照片给人的感觉是轻快的,愉悦的,这大概就是拍照的人试图捕捉的东西。
桔年小心翼翼地将棋盘和照片挪至别处,却不经意看见那相框背面的木头上细细缕着一行小字,她本不愿窥人隐私,匆匆一瞥即移开视线,但仍看清了上面的句子――“望河亭大暑对风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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