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当先,荒漠滚烫大风扑面,披风绳结渐松,然后飘落黄沙中。
露出了那一袭触目惊心的鲜艳蟒衣。
这名阉人身后两千剑阁精骑以及被他拉开足足一里路程。离阳王朝有一条明文铁律,清晰无比地刻在那块龙碑上:任何宦官不得出宫!离阳王朝平定春秋后,这十多年的例外,屈指可数,一次是隋珠公主潜入北莽,那名御马监掌印大宦官回宫后,没多久便死在他的红丝缠绕下。再上一次,是他去接回了皇帝陛下的私生子赵楷,哪怕是天子授意,仍是用去了一半情分。调动身后那支只效忠于皇室的隐蔽两千骑军,依然是天子在天下这张大棋盘上一角的悄然落子,则仍是用去了仅剩的一半主仆情谊,但他这个真实名字在朝野上下都极为生疏的第一权宦韩生宣,并不后悔,更不去思量什么君王薄情。人猫韩貂寺贪权,否则也不会独掌权柄这么多年,但却知道为谁而贪,当年天子还只是实力最弱的皇子之时,为那位皇子而效死,当皇子坐上了龙椅,开枝散叶,韩生宣一开始就选择了喊自己大师父的赵楷,那名温婉女子的儿子,韩生宣吃过她亲自下厨的几顿饭菜,没有半点被她看成人人唾弃的阉人,世人欺我韩生宣一时,我欺你一世。但听她敬我韩生宣一尺,我便敬她百丈,她死得早,韩生宣就还恩于赵楷。韩生宣没读过书,不识得几个字。人猫也从来不讲什么国法人情,皇帝陛下和皇子赵楷就是仅有的规矩,韩貂寺这辈子也只讲究这两份家规。
策马狂奔,当韩貂寺看到前方那一片黑压压的骑军阵型,没有携带任何兵器的老宦官抬起双手,捻住两缕从鬓角垂下的白发银丝。
双手被密密麻麻的三千红丝裹住。
等他杀透这支北凉培植出来的乱臣贼子阵型之后,就可以交给后边的何晏了。
韩貂寺原本可以轻松杀掉那名去剑阁阻拦自己调兵的直殿监大太监,只是人猫对皇后娘娘并无恶感,也不想让小主子以后难堪,过早与她彻底撕破脸皮。就任由他后到剑阁,去寻找那个不成材的阮大城。
他这一骑毫不减速地冲向那三千雄壮骑兵,仍有心情笑眯眯道:“黑和尚,可别让咱俩的徒弟死在这儿。否则老奴这个当大师父的,就算拼去性命也要生撕了你这个二师父。”
对面那一方的骑将汪植,即便是对着韩貂寺这寥寥一骑,也没有任何轻松惬意,不仅仅是猜到了老宦官的身份,也因为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谋逆!
汪植低头摸了摸珍藏多年终于可以拿出的一柄刀。
身后三千亲骑,都不认什么剑阁统领阮大城,甚至多年厮杀打磨,在敌我尸体里打滚,连赵家天子都给忘了。他的爹当年被徐大将军安插在剑阁担任一员守将,死的时候拉拢起来一千心腹,到了他手中,用了十年时间添加了两千骑,其中有三百人是从北凉以很缓慢的进度陆续渗入剑阁,大多是才十五六岁的少年,去年一口气来了八十人,在远离剑门关八百里的西域流沙,汪植第一次见到那名功高震主太多年了的人屠,汪植知道兴许没多久便用得上父亲珍藏的那柄刀,北凉刀。
汪植歪头狠狠吐了口唾沫,默默抽出北凉刀。
一千骑反常地后撤,两千骑开始冲锋。
这是一场拿无数条性命去堵截一位指玄境顶尖高手的截杀。
汪植还想着成为名垂青史的封疆大吏,成为威慑大漠的大将军。真死在这里肯定***后悔,但既然投了胎跟那曾是北凉老卒的老爹一起姓汪,就没的后悔!
————
梅子酒在手。
不喝酒的男子从腰间摘下水囊,仰头喝了一口。
有人说是自从大规模骑战出现以后最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将军,是十万规模以上骑战便无敌的存在,连当今天子都将他誉为满朝文武不可比白衣战仙,文武双绝。
离阳王朝军中,谁的武力排第一?原先大多数说是顾剑棠大将军更厉害一些,自从他跟北莽洪敬岩和铜人祖师连战两场后,他成为当之无愧的新枪仙,隐约超过了刀法超凡入圣的顾剑棠。
陈芝豹停下马,转身望去。
一小队稀稀疏疏的骑兵尾随而至,胯下战马长途追击,俱是早已疲惫不堪,见到为首的负剑女子,一身干涸血迹。陈芝豹嘴角的苦涩一笑,一闪而逝。
他调转马头,将水囊轻巧抛掷过去,可惜她没有去接。
两人相距五十步。
陈芝豹笑道:“就你们这种不考虑体力的截杀,来两千骑都未必能挡下我。”
已经两昼夜没有合眼的女子冷漠说道:“典雄畜抽调的六百铁浮屠和韦甫诚派遣的八百弩手,都死了。真是出息得很,都穿上了北莽甲胄。”
陈芝豹云淡风轻说道:“杀他们做什么,他们可都没有反。只是不凑巧出现在西域而已。”
徐渭熊平缓了一下呼吸。
陈芝豹没有急于有所动静,仍是勒马而停,长枪一端指向马蹄下的黄沙,“我没有想到会是你来,否则也就不多此一举了。”
徐渭熊讥讽道:“还有你陈芝豹没有预料到的战事?”
陈芝豹淡然道:“算倒是算到了,只是不想承认。不知为何,每当我想到那些最不想出现的情景,往往都会出现,一次都没有例外。”
徐渭熊直接问道:“你真要反出北凉?!”
陈芝豹微微侧了侧脑袋,反问道:“谁说的?”
徐渭熊不再准备说话,轻轻吐纳,背后古剑颤抖不止。
陈芝豹仍是没有提起长枪哪怕一寸一尺的迹象,“我小时候,我不想我爹替义父去死,结果他二话不说带着六十二位陈家子弟去断后,他还是去了。第二次,我不想世子殿下拒绝入京做安享富贵的驸马,他没去。上一次,我不想他活着从北莽回到北凉,他活下来了。这一次,我不想看到你,你来了。”
陈芝豹终于提起那杆梅子酒些许,“这些年,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想义父慢慢老死在北凉王的位置上。现在,我仍是不想做那不忠不义的逆臣逆子,所以先前哪怕明知道世子殿下三次出行,我仍是袖手旁观。最后一次不想做什么,好像偏偏又出现了。”
陈芝豹弯腰从挂囊中取出一枚枪头,嵌入那一杆本就不完整的梅子酒。
低头时,这位白衣缓缓说道:“梧桐院子那个叫青鸟的丫鬟,是枪仙王绣的女儿,我知道。那杆刹那枪留在了武库,我也知道。她被培养成死士,以后专门用作杀我,我还是一清二楚。徐渭熊,既然你是那个躲躲藏藏了二十多年的死士甲,我陈芝豹今天就让你死。毕竟,你生前最后见到的男人,还是我。”
“我会带你着你的尸体去西蜀,做十年的蜀王妃。”
————
这支马队持有那枚将要颠覆西域现有势力格局的银瓶,竟然停下了西行的马蹄。
歇脚之地,正位于剑阁和流沙之间,马队身后是《春秋方舆纪要》记载的铁门关,大秦帝国始设关隘,崖如斧劈,石色如铁,此地扼河上游长达二十里的陡峭峡谷,从西疆越过山脉进入东疆的重要孔道,每当中原王朝局势初定,就要经略天山南北,而中原甲士必然要经过此地。每一次马蹄声往西踏响,都象征着中原王朝的国力鼎盛,每一次朝东撤退,都意味着中原春秋的割据溃散。
皇子赵楷坐上了马车,坐在马夫的位置上,而那尊符将金甲就守在他身边。
当他看到一身尘土的黑衣老僧从北方长掠而来,笑容灿烂。
是他的二师父,病虎杨太岁。
面容枯槁的老僧看到赵楷安然无恙,如释重负,也不跟这个将来有望尊佛贬道打断灭佛进程的徒弟说一个字,仅是跟那名六珠菩萨相互合十行礼,然后默然转身向东而去。
不到半里之外。
一刀一剑的徐凤年策马直奔铁门关。
任何一位皇子都可以赶赴西域积攒功勋,为以后登基铺垫声望,也可以任由一位皇子去做断开北凉南诏伏线的蜀王。
唯独不可以有皇子既得大功又做蜀王,继而再靠着铲平北凉去坐上龙椅。
何况这名皇子还是李义山锦囊中定为必杀的赵楷!
前方一老僧急掠相撞而来。
以佛门大神通不断密语马上那位世袭罔替北凉王的徐凤年,“谁都可以死,老僧可以死,红教法王可以死,两百一十六名扈从都可以死,唯独赵楷死不得!”
“老僧可以护送赵楷返回京城后,去北凉王府请罪。”
“你今日若是执意要杀身为身负皇命、更身具气运的赵楷,可知下场如何?”
老僧飘然而来。
“滚你-妈的下场!”
一向对敌仍可平心静气的徐凤年竟是蓦然眼眸赤红,怒极道:“杨太岁,老子今天第一个杀得就是你,当年京城白衣案,可还曾记得?!老子宁愿死在练刀途中也不肯以后当个废物北凉王,就是为了亲手宰了你们这帮王八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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