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从小便住在寺里的小姑娘听到徐凤年赞赏后,生平第一次擦抹胭脂的她如释重负,她刚想笑,脸上脂粉便簌簌往下掉落,心疼呀,于是重新板着脸,怯生生站在秋千边上,小和尚呆若木鸡,大概是没认出眼前这位妖精是他最爱慕欢喜的姑娘。红薯作为梧桐苑大丫鬟,画眉涂粉俱是一流手工,看到小姑娘这般暴殄天物,而世子殿下又为虎作伥,实在是想笑不敢笑,只好忍着站远再站远,小姑娘虽说相貌气质举止都普通,可毕竟是殿下请进王府的贵客,不可大不敬。徐凤年还要去听潮亭,就让红薯给小姑娘“稍稍”纠正一下,几盒胭脂钱不算什么,总不能真的出去吓人,现在是大白天还好,到了晚上的话……
去阁顶见师父李义山前,徐凤年先去二楼找到白狐儿脸,他此时正站在梯子上翻阅书架靠上的秘笈,春雷刀挎在腰间,刀柄上系着一根红绳。徐凤年从武库里搬去武当的书籍,都由白狐儿脸帮忙挑选,两人虽都是练刀,不论刀术高低,还是刀法造诣,白狐儿脸都超出徐凤年许多,两人的修为高度就像此时此刻,一人在梯下,一人在梯顶。白狐儿脸做事极为专注用心,不管做什么事情,力求通透到底,徐凤年便等他看完秘笈。
白狐儿脸下了梯子,打量了一下一年没见的徐草包,最终视线聚集在世子殿下眉心位置,徐凤年的皮囊无疑十分出彩,典型的丹凤眼卧蚕眉,坏笑起来更显风流倜傥,只不过游历中与白狐儿脸相遇是人生最落魄时,但偶尔在溪涧洗去满脸泥垢,连白狐儿脸都会讶异这草包相貌的确不俗,就是气质不太匹配,吊儿郎当。如今不择手段练刀,似乎不太一样了。到底有什么不同,白狐儿脸没有问话,直接就春雷一刀撩出,霸气凌然。
本是同根生的绣冬顺势劈下。
春雷炸开一般的白狐儿脸见一刀无果,咦了一声,“你在武当学了上乘剑术?”
握刀右手发麻的徐凤年缓缓将绣冬放回刀鞘,嘻嘻笑道:“没学,只不过牛鼻子老道给了我一本《绿水亭甲子习剑录》,我闲来无事就拿里面的剑招套在刀法上,你有兴趣?这是一本武当走剑的密典,不能带下山,但内容都被我记下了,我帮你摘抄一份?”
白狐儿脸也不客气,点了点头。率先走到二楼外廊,徐凤年尾随其后,白狐儿脸轻声道:“中原旧九国的天下,几乎就是门阀豪族的天下,士族如林,琅琊王,甲阳谢,武康姚,博陵崔,庐江何,都是富可敌国,大柱国若只是摧城拔国,坑杀降卒几十万,将敌国皇帝老儿刺死也好,吊死也罢,这些在某些人眼中都不算什么,可徐骁却做成了挟泰山以超北海的事情,将十个豪族摧毁了将近一半,南唐武康姚氏全族不分老幼尽死绝,东越庐江何氏只剩下孤儿寡母二十余人,这才是离阳王朝最乐意见到的。”
徐凤年疑惑白狐儿脸为何说这些,道:“这些我都知道,师父提起过。”
白狐儿脸笑道:“你放心,我出身北莽南宫世家,与你无怨无仇。与你说这个,是想说被士族豪阀保持两百年的大正九品制。”
徐凤年点头道:“如今天下高手,似乎便是遵循这个规矩来排名,倒也省力。”
白狐儿脸轻声道:“与天下第一空悬一样,大正九品制一般情况不评上上品,即世人眼中的圣品,唯有圣人才有资格。”
徐凤年笑道:“对,但我听说几十年前出了个天材英博亮拔不群的谢家士子,武学造诣更是超凡入圣,与我师父一点评点了江山,李义山作将相评胭脂评,谢家那位中流砥柱则作了对江湖人来说分量更重的武评,至于文评,只完成一半,便死了?我二姐似乎有续评的企图,奈何她也说暂时力所不逮,与谢家大才差距还远。”
北谢南李的风头,当年那可是举世侧目。
白狐儿脸平淡道:“那人是我父亲。死了,武评中上榜的要杀他,没有上榜的,也要杀他,没理由不死。”
徐凤年一脸震骇,苦笑道:“难怪你要做天下第一。”
白狐儿脸看了眼徐凤年,缓缓道:“你现在招式中下品,刀势中上品,内力上下品,要追上我,不是没可能。”
徐凤年愣了一下,“真的?”
白狐儿脸嘴角微微翘起,“如果我四十岁以后停滞不前,你就有可能了。”
徐凤年趴在栏杆上,柔声道:“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实诚,像老黄。”
白狐儿脸瞥了眼并未蒙尘的绣冬刀,心中最后那点细微遗憾烟消云散,轻轻道:“你还能骗得过天下人几年?”
徐凤年感慨道:“好歹得等我全盘接下北凉三十万铁骑才能露馅。我若不是个败家纨绔,京城那位怎能睡得安稳,他睡不安稳,又岂会让我徐家睡得舒坦,毕竟这整座天下还是由他做主,徐骁是积攒下了这份家业,可与天下士子作对,与江湖为敌,朝廷庙堂那边也没几个靠得住的盟友,这些年北凉里边都在被不断分化,匆匆领旨赶赴京城的严池集父亲不是第一个,肯定也不是最后一个。李义山说我若太聪明了,肯定活不久,至少也活不痛快,最好的下场就是去京城当个质子,可如果太笨,装得过火了,不消等徐骁去世,北凉铁骑就要散,说简单点,连我的凤字营八百骁骑都只知陈芝豹,世子殿下如何,他们根本不上心。”
白狐儿脸笑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似乎王侯世家更是如此。”
徐凤年拇指下意识摩挲着绣冬刀柄,“没关系,我还有两年时间逛荡,说不定马上就要去江湖走一趟,等玩够了,再把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都握在手里。”
白狐儿脸皱了皱眉头。
徐凤年敏锐发现这个细节,问道:“怎么了?”
白狐儿脸冷着脸返回阁内。
徐凤年看着白狐儿脸潇洒背影,再低头看着绣冬,似乎有点明白了,敢情是恼火自己跟绣冬过于亲密了?世子殿下哑然失笑道:“这绣冬是杀人的刀,又不是女子闺房物品,还不许我多碰了?再说了,都赠予我了,我就抱着睡觉捧着上茅房也在理嘛。”
阁内传来一声冷哼,一架书柜给春雷劈塌。
徐凤年火速上楼,见到了日渐枯瘦的李义山,愈发脸白如雪,看得徐凤年心惊胆战。
大隐隐于北凉王府的国士轻笑道:“早知道便不让魏北山离开北凉,正好给你练刀。”
徐凤年问道:“听说老魁打赢了魏北山?”
李义山咳嗽了几声,拿起青葫芦酒壶喝了口烈酒,气息趋于平稳,道:“魏北山只是中中品的武夫,对上距离上上品只差一线的楚狂奴,惨败并不奇怪。”
徐凤年好奇问道:“这上上品高手,天底下当真就只有十人?”
李义山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略带讥笑道:“所谓武道上上品,与当年士子上上品没法比,不值钱。”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南宫仆射说他是那与师父齐名的谢家天才……”
李义山哈哈笑道:“这还需要他说?我只看了一眼,便知道答案了,那个被你称作白狐儿脸的小子,不仅与谢观应长得像,更神似。我若认不出,就是睁眼瞎。我这会儿正好奇这小娃娃是男是女,按照谶纬推算,谢叔阳的确是该有个儿子,可这白狐儿脸长得实在不像男子。”
对于白狐儿脸的称谓,李义山颇为认同,也就随口用上,并不觉得荒唐。
徐凤年深以为然道:“就是,我当初也打死不信,如果是男人,太可惜了!”
李义山点了点头,摇头啧啧了两下,脸上泛起一些好不容易带上点人气生气的笑意,不再一味死气沉沉。
这对师徒,不愧是师徒。
徐凤年正了正坐姿,凝重道:“今天回城碰到一个自称烂陀山的和尚,说要带我去西域。”
李义山喝了口酒,道:“这龙守僧人在西域名气可不小,师从一位密宗金刚上师习《金刚顶瑜伽经》,翻译密宗经典六十余部,一百一十卷。烂陀山他这一脉极为厉害,再上一代便是得证不死虹光的大成就者。”
徐凤年无奈道:“再厉害跟我有什么关系,总不让摆出山头名号,就要我出家做和尚吧?”
李义山笑道:“跟你到底有没有关系,你去了才知道。”
徐凤年苦笑道:“师父,就别挖苦我了,那密教修行,堪比吴家剑冢,每日四次上殿,最早一殿从深夜开始,上殿时不论寒暑都不准穿靴子,赤脚上殿。每天睡眠不足四小时。有时到法园去修炼,要席地坐在石子铺成的座位上,冬夏都不例外。若说让我去那边练刀一两年,如此吃苦,我也认了,可让我去成天背诵经书,还是杀了我吧。”
李义山微笑道:“你不知这龙守的上师是谁?”
徐凤年一头雾水。
李义山大笑道:“这人是烂陀山唯一的女性密宗上师,据说不仅佛法无边,而且极为美貌动人,被誉为人间观音。只等双修,便可证道。”
徐凤年震惊后,坏笑道:“这么说来,还是跟我有关系最好。”
李义山笑意古怪。
徐凤年小心翼翼道:“怎么了?这位烂陀山的观音菩萨杀人不眨眼不成?”
李义山摇头道:“慈悲心肠。”
徐凤年更加好奇。
李义山大笑咳嗽道:“这尊菩萨,今年已经四十二岁。刚好是你两倍年纪,真巧。”
徐凤年霍然起身,就要提刀出去跟那烂陀山死和尚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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