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种凉一骑远去之后,黄宋濮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并没有丝毫气馁,一座无关大局走势的辎重营存亡与否,他不心疼,南朝雄厚底蕴还经得起这种损耗,只要中军与左营骑军成功截下一股龙象军,将其吃下,哪怕不足半数,甚至只需要是五六千骑,这场仗就是己方小胜,真正意义上的小胜,而非太平令所谓的小输即小胜!
为了保证以最快速度跟上那支正在辎重营大开杀戒的龙象军,黄宋濮和那支南朝陇关系二等精锐骑军分别绕营北去,龙象军不可能一路向北逃窜,必然要南归青苍,若说人人骑马的龙象军为了避开追杀,胆敢从营帐林立的军营中原路返回,那就真是自寻死路了,只能被兵力依然占据绝对优势的南朝边军来一个瓮中捉鳖,一旦完颜银江部头等边军精骑打烂那支寇江淮部援军,就更是稳操胜券,这座大营就会是两万多龙象军的坟地!
黄宋濮相信龙象军副将李陌藩还不至于如此昏聩。
事实上闯入敌营的龙象军动向都在黄宋濮预料之中。
三股骑军汇流的龙象轻骑,面对北莽辎重营自然是毫无悬念地砍瓜切菜,见人马便杀,见粮草便烧,之后便由北面出营,然后并未分兵两路,而是保持阵型,一同沿着北莽大营左侧外围往南直下。
刚好遇上兵力众多的三万八千多骑陇关乙字骑军。
而仍有一万六千人的黄宋濮嫡系主力精骑,在稍稍绕出一段远路后,也开始从后方疾驰而来。
再往南,北莽西线大军的步卒也开始出营结阵,已经开始不断向右方移动,堵截那支即便能够顺利凿阵南下的北凉骑军。
更南边,是以两万余甲字豪阀精骑对阵寇江淮部一万北凉末等骑军。
按照这种情形,龙象军主力想要越过三道防线,同时还要避开黄宋濮精锐骑军的追杀,绝对要付出惨重代价!
完颜银江策马前冲的时候,真是志得意满,已经在想象不久之后自己一手拎着北凉徐龙象的头颅,一手提着寇江淮的脑袋,大踏步跨入那座皇帝陛下高坐龙椅的西京庙堂,成为王朝第一位凭借军功封王拜侯的边军大将!
这位正值壮年的南朝豪阀大人物忍不住哈哈大笑,高声道:“北凉黄蛮儿,寇江淮!你们二人的头颅何在?!”
流州临瑶凤翔两镇是姓北凉徐还是北莽慕容,差一点就更换了城头旗。
原本以流州副将身份兼领凤翔镇兵权的马六可,本是凤翔地头蛇出身,迫于形势才依附清凉山,之后便反复无常,与蛛网多有勾连,最终在去年被龙象军副将王灵宝领兵围剿,马六可嫡系骑军几乎损失殆尽,马六可本人则不知所踪,未见尸首。在临瑶军镇担任城牧的蔡鞍山,则要安分守己许多,加上曹嵬部骑军两次途经临瑶军镇,加上谢西陲顶替马六可统辖两镇兵事,蔡鞍山便彻底闭门谢客,退出官场。
在这种情况下,本该率领两万烂陀山僧兵赶赴青苍城的新任流州副将谢西陲,在过凤翔临近临瑶的半途中,突然分兵,亲自领半数僧兵回到凤翔军镇,剩余一万僧兵则交予那位六珠菩萨,屯兵临瑶军镇。对此那尊烂陀山女子菩萨并非没有异议,毕竟两万僧兵增援青苍是清凉山和都护府都钦定的决议,没有年轻藩王或是褚禄山的亲手军令,不容更改既定路线!如今无论是那座烂陀山还是她本人,都已经与徐家绑在一根绳上,她哪里敢如此画蛇添足,万一贻误战机,一个北凉新人谢西陲大不了以死谢罪,可她就要连累西域万千信徒一起陷入万劫不复的凄惨境地,为此她和那名年轻副将产生过一场针锋相对的争执,她完全不知道白白浪费两万僧兵留在远离青苍主战场的两镇之中,有何意义?!难不成是春秋不义战里屡见不鲜的隔岸观火?可你谢西陲当真以为这两万僧兵是你的嫡系兵马了?想要拥兵自重,待价而沽?
当时谢西陲只是心平气和地告诉她,战场变化瞬息万变,勾连西域和北凉的临瑶凤翔两镇,看似是锦上添花的存在,可有可无,但是有些特殊态势之下,极有可能成为北莽奇兵的突破口,不但可以作为截断郁鸾刀部幽骑和曹嵬部骑军后退路线的“险隘”,还能够让兵力从来不是问题的南朝边军,舒舒服服以两座军镇作为依托,对孤悬塞外的青苍城,铺展开足够广度的进攻线。原本两镇不足以成为流州战事的转折点,但是目前有利于流州的大好形势,反而凸显出了两镇的潜在战略意义,真正让北凉谋士李义山的旧有方略发挥出了作用。
女子菩萨佛法精深,却自知不擅兵事,尤其谢西陲还是在广陵道战场大放光彩的年轻兵法宗师,她自认无法说服他,但是她也绝不敢将整个西域佛门的安危系于那年轻人一身,面对坚持己见的谢西陲,她只能提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他们一起带着两万僧兵赶赴临瑶军镇,同时让僧兵中一位身份隐蔽却身具佛门金刚神通的中年高僧,临时以斥候身份火速赶赴青苍城内的流州刺史府邸,汇报此事,她的意思是哪怕清凉山和都护府来不及回复此事,只要刺史府邸肯点头,她就答应谢西陲的分兵入镇一事。
但是谢西陲直言不讳告诉她,流州青苍城那边,刺史杨光斗也好,甚至陈锡亮也罢,都不敢在这种事情上擅自主张,何况也未必来得及。
于是两人当时就陷入僵局。
最终破局,是一头刺破云层停在谢西陲手臂上的神俊海东青!
流州战事已起,凉州战事也即将拉开序幕,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这头褚禄山亲手熬养出来、然后这些年一直追随年轻藩王的海东青,竟是以年纪轻轻且远离两座战场的谢西陲,作为唯一联系对象!
那一刻,她心情复杂,无言以对。
谢西陲沉声告诉她,“此事功过,我一人当之!”
年轻人又加了一句,“北凉王也坚信,我流州副将谢西陲,一人可以当之!”
她这才默认了他的兵马调度,两万体魄雄壮且悍不畏死的烂陀山僧兵,分兵入驻凤翔临瑶两镇。
此时此刻,一袭白色袈裟却满头青丝的女子菩萨站在临瑶军镇的城头,看着城外那些在数千骑军护送下赶来攻城的北莽万余精锐步卒,她如释重负。
赌对了。
北莽确实意图偷袭两镇!
即便是她这样的兵事外行,也清楚仅凭两镇之前不断抽调出去导致的薄弱兵力,根本不足以守住两镇,她对凉莽双方边军一些主要精锐,还算有些大致了解,比如凉州关外的大雪龙骑军和白马游弩手,幽州境内的燕文鸾部步卒,流州的龙象军。北莽南朝董卓麾下据说能够跟幽州步军掰手腕的步军,以及那位董胖子的乌鸦栏子,或是已经覆灭在流州的那支羌骑,如今被拆散的柔然铁骑等等,她都有所耳闻。
在这之外,也有一些兵马她同样不算陌生,其中就有在北莽南朝边军中比较“鹤立鸡群”的步跋卒,世人皆知草原骑军祸害中原将近八百年之久,从未听说过草原有过善于攻城的兵马,从来都是要么绕过那些雄关险隘和高城大镇,要么一直都是草原骑军主动寻求中原边军的野战主力,将其一举歼灭,使得那些边关城池都失去原有战略意义。但是如今的北莽不太一样,除了董卓私军里大部分是步卒之外,南朝边军在数座军镇里屯扎有一种特殊兵马,就是步跋卒,他们绝不同于寻常步军,其待遇不输于中原历史上的重甲步卒,是那位北莽女皇帝眼中真正的百金之士,李义山曾经对这支兵马有过这样的描述,“北莽南朝步跋卒,为南院大王黄宋濮心血所在,上下山坡,出入溪涧,最能逾高超远,轻足善走。山谷深险之处,多用步跋卒,攻城之力,不输中原头等锐士。”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瞬间眼神冷冽,随手将一具披挂甲胄的尸体高高抛出城外。
正是试图伺机而动的临瑶城牧蔡鞍山!
北莽显然有备而来,早已说服蔡鞍山暗中归顺南朝,里应外合,临瑶军镇如何守得住?
在入城之前,谢西陲就告诉她,盯紧蔡鞍山,只要有丝毫风吹草动,错杀好过不杀!
她根本不去看那具重重坠地的尸体,喃喃道:“以前总觉得兵书上所谓的‘用兵如神’,都是读书人出身的史家胡乱吹嘘,如今看来,是我井底之蛙了。”
那个年轻人不但预见了北莽意图染指两镇的结果,而且通过那只海东青,向曹嵬部骑军下令,不用在南朝腹地策应郁鸾刀部幽州骑军,而是火速原路返回,吃掉所有渗入流州边关的北莽边军!
这份胆识和魄力,真是让身处同一阵营的她都感到悚然。
万一万一,事到临头,一就是一。
但是那位流州副将,就恰恰能够将这个成真的万一,原封不动还给北莽。
她不觉得这是什么瞎猫碰到死耗子。
练武之人,有惊才绝艳的不世出之天才。
用兵之人,也是如此,成为那种不世出之英雄。
在西域三镇最偏远北凉的凤翔军镇城头之上,谢西陲身披甲胄,手按凉刀,神情冷漠。
哪怕是这种装束,这名相貌儒雅的年轻人,更多还是给人一种读书人的感觉。
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嗓音低声道:“寇江淮,你早年说过总有一天,要在一场骑战中,打得像是自己在用骑军欺负步军!”
离阳王朝后世评价,自大奉王朝以来,堪称儒将者,以春秋兵甲叶白夔夺魁,叶白夔之后,当属陈芝豹。
陈芝豹之后,谢西陲,儒将第一!
三人各领风骚,并无高下之分。
可能是因为当时仅有谢西陲一人尚在人世、且身居庙堂高位的缘故,这份盖棺定论,并不一定能够完全服众。
但即便如此,谢西陲在后世兵家心目中的卓然地位,已经足够分量。
对此,迟暮之年的谢西陲只是私下对至交好友笑言,“用兵之奇,我远不如寇江淮。”
谢西陲,寇江淮。
大楚双璧!
如今则是北凉双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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