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中,一对男女走向一座灯火辉煌的西域边境城池,但是男女的行进姿势有些古怪,女子背着男子,而男子则背着一只紫色匣子。男女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都是面如金纸,脸色蜡黄,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女子瞥了眼在夜色中格外醒目的城池,冷声问道:“这就是你嘴中的不夜城?为什么非要来这里,要摆脱那条老疯狗的追杀,还有很多选择。”
男子扯了扯嘴角,笑容艰辛而勉强,“这座城其实本名叫雪莲城,如果运气好的话,城里会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脸色糟糕但是容颜极其出彩的年轻女子皱眉道:“雪莲?你需要拿它入药疗伤?”
形容女子美貌,实在是有太多太多的形容比喻,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什么倾国倾城国色天香,但是没有一个说法比得上那四个字的分量,绝代风华。
一代人,只有一人有此风华。
那此时这个女子也许配得上这个说法,就算不是唯一,最不济也是四人之一。
就模样而言跟女子其实还算般配登对的男子,没有多做解释。而是微微抬起头,望向那座夜夜笙歌舞升平的城池,就在他怔怔出神的时候,脑袋一阵疼痛,原来是给她侧过头撞了一下,遭受无数次无妄之灾的他大为恼火道:“又怎么了,从我醒过来后,是你自己说要背我的,我双手环住你的脖子,要被你丢出去几丈远,那我只是轻轻扶住你的肩头,你又是把我摔出去,我两只手只好缩在胸口,这都哪里也不敢搁放了,你还是嫌我轻薄你?姜泥!你咋不干脆把我的手剁了?!”
先前是那家伙无意间蹭到她鬓角发丝而有些痒,现在是这家伙在耳畔呱噪得她一阵心烦意乱,她毫不拖泥带水地又是一歪头,两颗脑袋狠狠撞在一起,分明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她恨恨道:“我倒是想剁了喂狗,可连狗都不乐意吃!”
他很没有风度地争锋相对道:“你是狗啊,否则怎么知道狗吃不吃?”
雪莲城是孤悬关外的一座小城,跟南诏西蜀两地连通西域的关隘呈现出掎角之势,此城以居民世代采摘雪峰莲花著称于世,春秋九国之中,不说近水楼台的南诏西蜀,便是被讥讽为北蛮子的离阳皇室,也会特意在一等贡品上加上雪莲一物,如今雪莲的珍贵程度几乎足以跟两辽的海东青媲美。雪莲是公认的百草之王,只是生长于千丈高峰的悬崖峭壁,如同在茫茫雪海捞针,且雪莲的花期极为漫长,长达十五年到三十年不等,堪比女子待字闺中,所以很多采莲人往往都是父辈好不容易发现了一株含苞待放的雪莲,却需要子孙才能摘下,最终在疯狂哄抢中以天价卖给那些常年在城内苦苦等候的中原豪客。雪莲城以雪莲命名,三千多户本地居民的所有悲欢离合,也都围绕着这一株株雪白之物打转,随着近三十年来这样物华天宝的日渐稀少,几乎每一株雪莲的现世,不但让雪莲城如同打盹的老人猛然惊醒,满城狂欢,更让这座城市陷入一阵阵暗流涌动的腥风血雨。当年,化名潜伏在此的各国谍子死士,为了完成贡品任务而在这里蹲守的各朝宫廷采办,打着各州织造局旗号讨好割据势力的官府鹰犬,为了红颜知已不惜在此亡命一搏的江湖豪杰,更多是希冀着凭借雪莲一夜暴富的商贾,三教九流,龙蛇混杂。
这座无主之城自然不会有夜禁一说,她背着他入城后,站在游人如织依旧喧闹的街道上,有些不合时宜的茫然。找个歇脚地方住下?可那需要银子吧?可他们没有啊。
那个家伙没好气道:“不说杀人本事的高低,我说你都算是能够御剑千里的剑仙了,哪怕囊中羞涩,可住个客栈怎么了?谁敢跟你要钱,你就拿剑砍他个祖宗十八代啊,砍到他们心服口服为止。就那家了,瞧见没,挂那‘悦去客栈’旗招子的那家,你要是没那吃霸王餐的脸皮,等下我来跟客栈掌柜的讲道理。”
她压抑下满腔怒火,但还是依着他的言语走入那家一楼仍是坐满豪饮酒客的客栈,她刚跨入门槛,所有人就都转头盯着他俩这对“女人背汉子,男人背匣子”的怪人,而背后那个家伙还火上浇油道:“住店住店,要一间上房。”
掌柜是个苦哈哈八字眉的老头,原本正睡眼惺忪趴在柜台上打着哈欠,瞅见这么一对衣衫褴褛但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女后,略微一个扫眼,就心中咋舌起来,光是那只可谓大件重器的紫檀木匣就价值连城了,这般注定家世富贵的过江龙怎么就来他这么座小庙落脚了,菩萨太大,实在是庙小容不下啊。关键是如今正值接连两棵雪莲联袂现世的敏感关头……心中默念一句佛祖保佑,老掌柜叹了口气,挤出笑脸,亲自绕过柜台,把他们领到三楼一间僻静厢房,不用老人发话,平日里比猪还惫懒的店伙计就自顾自端来最上等的茶水,斜眼看着店伙计那痴呆眼神,老人使劲拽着他离开屋子,弯腰关上门后轻声训斥道:“你这小兔崽子的心也太大了,那般仙女相貌的女子也是你能想看几眼就能看几眼的?好好做活,攒下银子,老老实实娶那隔壁酒铺的小梅,然后你这辈子就知足吧!”
店伙计悲愤道:“多瞅几眼那姑娘也不会少几两肉!”
老掌柜一巴掌拍在这家伙的脑袋上,“人家是不少肉,小王八蛋你会不会少几斤肉就难说了!那女子看着弱不禁风,但肯定是练家子。”
年轻伙子眼睛一亮,“长得这么好看,又是江湖中人,该不会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紫竹仙子吧?难不成那匣子里就装着那把紫色竹刀,嘿,紫匣子装紫竹刀,可不就是应景吗?”
老掌柜双手负后,满脸自嘲道:“甭想了,紫竹仙子早就是城里刘将军的座上宾了。”
年轻人小声嘀咕道:“说来也奇怪啊,怎的如今咱们如今多出这些带紫字的仙子女侠了?去年好像才有紫衫仙子和紫剑仙子来城中买雪莲吧?”
老掌柜白眼道:“天晓得。有本事你亲口问这些仙子去?”
屋内,她把那家伙摔到床上去,把紫檀剑匣放在桌上,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先是御剑数千里,从烟雨朦胧的广陵道赶到西域大漠,双脚才落地就要跟那条北莽老狗经历一场命悬一线的厮杀,之后还得带着那个累赘逃亡数百里,一刻不得喘息,让她体内气机絮乱至极,脖子上更是留下一条深可见骨的血痕,仅是潦草包扎。如果不是那个事后得知名叫李密弼的老头,也需要分心护着拓拔菩萨的安危,她未必能够走到这座城池。境界高低,和杀人手法的优劣,不论是当年教她练字而不是练剑的羊皮裘老头儿,还是棋待诏曹叔叔,都给她清清楚楚讲过两者的区别。她当时在初次相逢的滂沱大雨中,驾驭雨水和泥泞分别作数千剑,摆出两座剑阵,李密弼仍是不费吹灰之力就破去了剑阵,逃亡途中,她竭尽所能,一切事物皆可化为三尺剑,但是李密弼始终闲庭信步,如影随形。
男子正是大难不死的徐凤年,此时此刻躺在床榻上,轻声道:“李密弼虽然只有指玄境界,但路数跟人猫韩生宣有些相似,同等境界无敌手,至于寻常天象境界,也很难压制到他,否则也做不成北莽蛛网谍子的祖师爷,不过别看他当时破开剑阵轻描淡写,尽显宗师风范,其实你的剑阵没少让那个老不死胆战心惊,只是老头子的脸皮厚,你看不出来而已。他不打肿脸充胖子的话,吓得你只守不攻,万一你顺手杀了拓拔菩萨,他怎么溜回去跟北莽女帝交差?”
她冷笑道:“怪我咯?”
没有等到意料中那家伙针尖对麦芒的反驳,她反而更加火冒三丈,气乎乎道:“某人没能一口气宰掉对手,还差点被人拿了头颅回去领赏,真是厉害,不愧是天下四大宗师之一!如果我没有记错,当时江湖上还说什么继王老怪之后的新武帝咧,啧啧,是某人花钱雇人帮着在江湖上瞎咋呼的吧?”
徐凤年有气无力道:“拜托,那个当时差一点的就被我做掉的人物,不是什么三脚猫货色,是拓拔菩萨啊,李密弼不冒出来搅局的话,我这个时候就是大摇大摆跑到凉莽边境上,单骑出阵,枪头上会挂着他们北莽军神的脑袋了好不好。那么北莽的士气就会坠入谷底,比边境上杀了他们二十万骑军还要有用,简单说来,就是我们北凉可以少死十万人……”
姜泥才不管什么如果不如果,打断他的痴人梦话,嗤之以鼻道:“结果还不是丧家犬般躲到这里。”
徐凤年笑道:“我是丧家犬的话,你好到哪里去?我们岂不是成了狗男女?”
姜泥破天荒没有还嘴,沉默不语。
徐凤年勉强坐起身,望向窗外的灯火如昼,“拓拔菩萨恢复得肯定比我要快,加上一个精于截杀和设伏的李密弼,我们只能拖延时间往南走,只能等徐偃兵和澹台平静带人南下,迫使拓拔菩萨和李密弼放弃追杀。我想最多再熬个半旬,他们两人就会主动放弃,秘密返回北莽。这场赌博,双方风险都很大,就算李密弼舍得拉上拓拔菩萨一起跟我对赌,北莽太平令也不会答应,拓拔菩萨知道其中轻重。”
姜泥冷冷清清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能下地走路?”
徐凤年苦笑道:“大概还需要两天,拓拔菩萨和李密弼循着痕迹追到雪莲城也许只用一天,这意味着你恐怕还得再打上一场,当然,这是最坏的结局,如果我的运气没这么差,也许他们如今已经北返在途中了。”
徐凤年突然满脸疲惫,十分无奈道:“不过我现在的运气,好像不怎么好。”
姜泥皱了皱眉头,“就你这半死不活的德行,怎么跟人要雪莲?”
徐凤年笑道:“你该不会认为堂堂一座雪莲城没有我北凉隐藏实力的一席之地吧?”
姜泥忍不住转头问道:“这家客栈是北凉谍子开的?”
徐凤年打趣道:“你觉得会这么寒酸吗?”
最憎恶被这家伙牵着鼻子走的姜泥怒目相向。
徐凤年坐靠着床栏,微笑道:“劳烦你跟老掌柜去要一份宵夜吃食。”
姜泥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楼下跟那个满脸晦气的八字眉老头儿要了一份食物,然后在三楼多要了一间屋子,既然从头到尾客栈都没跟他们要银子,那她也就放下心来摆一摆阔绰了。徐凤年只看到老掌柜端着食盒进入屋子,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松了口气,笑眯眯道:“掌柜的,放心,银住宿子绝不少你一钱。做生意的,都讲究一个马无夜草不肥,不知道掌柜的在雪荷楼那边有没有门路,我听说雪莲城的雪荷楼是西域南边一等一的销金窟,来这儿买不买得到雪莲只看缘分,但是吃不吃得到雪荷楼的女子,就得看兜里里的银子足不足了,我呢,银子,有一点,趁着那位跟我怄气分房睡了,就想逮着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白来雪莲城一趟……”
年纪一大把的掌柜顿时会心笑了,不过很快就愁眉苦脸,小心翼翼道:“实不相瞒,城里的客栈酒楼都有这些大大小小的门路,就是想着怎么把客人伺候高兴了,乘兴而来乘兴而归嘛。老头儿我的悦去客栈,既然敢打出这么个名号,当然也有自己的门道,只不过公子可能有所不知,雪荷楼的姑娘那架子可大得很,跟宫里娘娘似的,别管啥身份,那些女子一概不出楼待人接客,倒是其余几家的姑娘,没有这么讲究,老头儿也能搭上线,让姑娘们花枝招展漂漂亮亮地来这儿,神不知鬼不觉,保管公子家那位不知晓,而且公子喜欢啥口味的,也能事先说好,退一步讲,若是公子生怕不对胃口,老头儿也能卖张老脸,让她们多来几位便是,紧着公子挑顺眼了……公子,要不然?”
徐凤年摇头笑道:“其它巷子的姑娘就算了,咱们吃得就是雪荷楼这招牌,姑娘水灵不水灵不是最重要的,回去才好跟哥们吹嘘,否则哪里吃不是吃?你们雪莲城女子,还真能比中原青楼的花魁好看?掌柜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这样好了,掌柜的,我以前有个朋友算是雪荷楼的常客熟客,在那边也是砸下好几千两银子当水漂耍的人物,你去找雪荷楼的老鸨,就说拂水郡有个姓徐的公子哥的道上朋友,要找楼里的花魁出来喝酒,价钱让她们出,只要敢喊价,我就敢出价。掌柜的,你只要把话传到,不管事情成不成,咱们退房结账的时候,我都会额外加上这笔‘车马费’。”
老掌柜一听,乐坏了,屁颠屁颠跑去牵线搭桥。
没过多久,徐凤年就看到房门打开,站着那个皮笑肉不笑的她,不等他解释什么,摔门而走。
不到半个时辰,房门轻轻敲响,徐凤年平静道:“进来。”
两名女子走入屋内,刻意换上了普通衣衫,不过摘下遮掩面孔的帏帽后,才让人发现一位徐娘半老,一位正值妙龄,都是各自风流从头流淌到脚的出彩女子。
看到徐凤年的容貌后,那年轻女子的视线还有些好奇和审视,本就一路上战战兢兢的丰韵妇人,则是吓得直接就扑通跪下了,也不敢多说半个字,大气都不敢喘。
徐凤年柔声道:“宋夫人,起来吧,坐着说话。就算是整个离阳公认狼心狗肺的禄球儿,私底下也很敬重宋夫人。”
妇人眼睛通红,起身后施了一个万福,这才坐下。
徐凤年笑问道:“这位就是雪荷楼的下任花魁于清灵?”
已经认出徐凤年身份的妇人点点头,毕恭毕敬回答道:“于清灵是雪莲城的孤儿,自幼便进入雪荷楼,是奴婢一手栽培的心腹,但谨慎起见,直到四年前才在拂水房三等房入档,去年立下一桩小功,今年开春刚刚晋升二等房。目前负责盯住本城头号地头蛇刘怀玺,此人绰号刘将军,是雪莲城土生土长的人物,手下可供直接调遣的人马千余,而且在南诏那边也很有影响力,其中数支熟苗势力都对刘怀玺感恩戴德。奴婢怀疑刘怀玺最早是离阳赵勾扶植起来的角色,但三名赵勾谍子在去年秋冬接连暴毙,刘怀玺如今是否已经被北莽或是西蜀策反,就需要于清灵去找寻蛛丝马迹,假若能够为我拂水房招徕,于清灵也算无愧二等房的身份了。”
徐凤年笑道:“刘怀玺能够在几大势力中辗转腾挪,左右逢源,不断壮大实力,先是从一个市井青皮脱颖而出,站稳脚跟后,不过三十五岁,就已经成为西域南部的一方诸侯。这么一个有魄力有手腕的枭雄,自然极富个人魅力,谍报上说连南诏那个离阳郡王的女儿,也心甘情愿做他的幕后女人,不惜为他私奔逃婚。”
妇人看了眼傻乎乎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女子,轻轻笑道:“羊入虎口,能功成身退是最好,就算尸骨无存也不奇怪,但如果为虎作伥,那就是罪该万死。于清灵既然入了拂水房,分得清公私。”
接下来一句话尽显“宋夫人”身为顶尖谍子的铁血风采,“如果出了纰漏,不用咱们拂水房吩咐,奴婢自己就能清理门户,用人不明的奴婢也自会跟褚大掌柜请罪。”
于清灵咬了咬嘴唇,亭亭玉立站在那儿,愈发惹人生怜。
徐凤年不置可否,望向那个在雪莲城家喻户晓的动人女子,“于清灵,你觉得刘怀玺是怎样的一个人,说心里话。”
她仍是猜不出这个年轻公子哥是何方神圣,但既然能让雪荷楼有“太后娘娘”绰号的宋夫人如此郑重其事,甚至不惜作践自己到自称“奴婢”的地步,于清灵相信肯定是大驾光临雪莲城的拂水房大人物,忐忑之余,小心酝酿措辞后,回答道:“心狠手辣,但有情有义。”
徐凤年一笑置之,“雪莲城最近有没有现成的雪莲?”
妇人说道:“巧了,不但有,而且是两株,一株是刘怀玺府上出动大队采莲人寻到的,另外一株是城中少年从他爹遗言中获知的消息,等了整整六年,期间四次前往雪山查看莲花苞,历经千辛万苦才在今年摘回。前者在待价而沽,传言刘怀玺初衷是将那株雪莲赠送给南诏郡王府,当作是给老丈人赔罪。后来好像是西蜀和南疆两大藩王辖境的织造局都有购买意向,要供奉给当今皇后,取媚离阳赵室新君,但是也有一位在此等待多年的中原顶尖高手,放出话去愿意为刘怀玺卖命换取雪莲,好像是想给一名女子治病。在那采莲少年带着那株雪莲和背着一位失去双腿的老人返城后,各方势力又开始新一轮的角力,毕竟雪莲此物,太过可遇不可求,在三十年前就卖到一株三万两白银的高价,如今更是有价无市,十万两都未必买得着了,那个无知少年偏偏一根筋,说是他的雪莲不卖,只是要送给马家堡的一名少女,那女孩是马家堡堡主的千金,早就在父辈安排下定了门当户对的娃娃亲,也许是跟那采莲少年有过交集,才让少年如此执着,拼着性命都不要了。如今少年和那株储藏在冰窖中的雪莲,被那个中原高手堵在门口,两人之间应该达成了某种协议,没有那个剑道宗师的庇护,少年恐怕早就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宋夫放低声音问道:“需要雪荷楼争夺那两株雪莲?如果需要……”
徐凤年摆摆手道:“不用雪荷楼插手,告诉我两株雪莲的准确地点就行了。”
宋夫人眼神炽热而坚毅,沉声道:“拂水房既然在此城设立雪荷楼,难道只是摆设?试问凉幽两州边境已经战死多少人了?雪荷楼就算死绝,又能死几人?”
徐凤年笑道:“宋夫人说过,雪荷楼公私分明,我也该如此。”
宋夫人摇头道:“不一样!”
徐凤年看着那个像是随时慷慨赴死的妇人,平静道:“我说了算。”
宋夫人愣了一下。
徐凤年瞥了眼房门那边,咳嗽一声,对宋夫人说道:“麻烦夫人去让客栈帮我随便准备一辆马车,我要马上去采莲少年那边,夫人给那马夫指个路就行。对了,多给客栈掌柜一些银子。这之后如果有需要,我一定会找你们雪荷楼,如果没有,你们也不要擅自主张,你就当是拂水房的规矩。”
两辆马车在客栈外分道扬镳,宋夫人面无表情蹲坐在车厢内,很快就要去刘将军府以身饲虎的于清灵壮起胆子想要询问什么,眼眸紧闭的宋夫人冷硬道:“不该问的别问。”
另外一辆马车里,徐凤年斜靠厢壁坐着,姜泥则正襟危坐,后背贴靠着那只紫檀剑匣,脸色阴晴不定。
马车七绕八拐,来到一条狭窄阴暗的巷弄口子上,那个憨厚马夫停下马车,掀起帘子歉意道:“公子,小姐,巷子小,马车进不去,得你们自己往前走个三十四步。”
姜泥率先下车,撂下一句,“自己扶墙走。”
徐凤年满脸苦笑在那个马夫的搀扶下,下了车后,让那马夫不用等人先回客栈,他还真是扶着墙才能前行,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姜泥的步子倒是不大,就在前头无六步远的地方缓缓而行,只是不忘讥笑道:“要是去了那雪荷楼过夜,明儿还不是扶墙都走不动了?”
这还不止,她雪上加霜来了一句,“‘其它巷子的姑娘就算了,咱们吃得就是雪荷楼这招牌’,啧啧,不愧是天字号的纨绔子弟,这话听着就是花丛老手才能说出口的。”
徐凤年气笑道:“偷听别人讲话也这么理直气壮?”
姜泥冷哼道:“我耳朵灵光,否则你以为我乐意听到这等卧秽语?”
两人来到一栋没有围墙的破败黄泥屋前,姜泥背着紫檀剑匣双手环胸而立,徐凤年一只手搭在她肩头才能稳住身形,只不过她一个闪身躲掉了,徐凤年只好双手撑在膝盖上弯着腰。屋前台阶上坐着一个横剑在膝上的中年男子,应该就是那个雪莲城眼中堪称武道宗师的中原剑客了,徐凤年不认识这么一号人物,似乎在雪莲城待了四五年的对方也没有认出他和姜泥。至于四周黑暗中潜伏的那些家伙,徐凤年瘦死骆驼比马大,虽然是风吹即倒的孱弱体魄,但神意感知得一清二楚,对付不了李密弼和拓拔菩萨,但要说在这里大开杀戒,都不用动一根手指头,何况有姜泥在身边,只要不是武评十四人或者只差一线的大宗师赶来趟浑水,都不算个事。那个剑客目不斜视,神情冷漠道:“刘怀玺那一株雪莲我不管,但屋内这株雪莲我已经预定了,你们走吧,要是不死心,可以,问过我的剑。”
徐凤年大口喘气,抬头盯着那个高手风范显露无遗的中年剑客,笑问道:“斗胆问这位大侠有什么响当当的绰号?”
剑客没有答话,倒是屋内传出一个爽朗且沧桑的大嗓门,“什么狗屁大侠,老夫当年手下败将之一的东越董元睿,一只手就能干倒的玩意儿。今儿这江湖真是越不像话了,这等货色拎了把破剑也算一个人物啦?老夫那一辈那才是真的英才辈出,不说其他,就说跟老夫交手过的,有那用枪的凉地霸主王绣,还有酆都绿袍老祖,那也勉强算是高手,老夫当年与他们过招,不过是热热手而已,只有有个姓李的剑客,算是老夫的命中宿敌,不过亦是惺惺相惜……”
但是屋内又有个稚嫩嗓音打断老人不着边际的吹嘘,“行啦行啦,你还是我从雪峰山洞里背出来的,好汉不提当年勇,知道不?吃你的大饼吧!”
徐凤年一头雾水,转头望向姜泥,她嘴角动了动,冰冷道:“根本没这么一个人,羊皮裘老头从没跟我提起过。”
徐凤年小声嘀咕道:“气机如今也就是二品小宗师都不到的水准,估计颠峰时勉强到达一品门槛,不过这口气,比李老头那会儿可还要吞天蔽日。”
然后徐凤年看到姜泥向前走去,问道:“干啥?”
姜泥淡然道:“进去揍得他满地找牙,省得在那里吹牛不打草稿。”
徐凤年哭笑不得道:“人家都一大把年纪了,还不许老头子过过嘴瘾?再说了,他这满腔豪气遍数江湖英雄豪杰的,不还是把李老头放在榜首了嘛。就凭这一点,我就想跟这位‘老前辈’喝几碗酒。”
姜泥这才停下脚步,只是她突然侧头望向巷弄拐角处,徐凤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是个牵着一匹枣红骏马姗姗而来的豆蔻少女,她有一种初生牛犊才会独有的一往无前,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
少女走入这龙潭虎穴后,警惕万分地看了眼徐凤年,在姜泥那边就是展颜一笑了,这让徐凤年有些郁闷。
少女牵着马喊道:“洪树枝,你别傻了,赶紧给那株雪莲随便找个买家,听到没有!我就说这么多,走了!”
少女背对屋子后,尽量不让哭腔太过明显,“以后……咱们各走各的!”
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火速冲出屋子,满脸泪水,一边用手擦拭泪水一边喊道:“马上弓,你爹说过只要我采摘到雪莲,他就答应不让你嫁给那个混蛋的!”
少女转过头,愤怒道:“我爹他只是想你死在雪山里,你这个傻子!就算你采摘到了雪莲又怎么样?!”
少女抬起手臂遮住脸,呜咽道:“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
少年也哭道:“我不管,我现在也不要你跟我在一起了,反正那个家伙不是好东西,只要你不嫁给他就行了!我就会很开心了啊!”
徐凤年依旧弯着腰,看不清表情。
然后姜泥走近,一脚踢在他小腿上。
徐凤年问道:“咋了?”
她瞪大眼睛,怒气冲冲,“你不管?”
她很快凶神恶煞地补充道:“你要是不管,我管!”
徐凤年笑了,一手放在后背上,缓缓直起腰,笑脸灿烂,“容我喘口气,喘口气先。管,怎么不管了。”
徐凤年看着那少年少女,感慨道:“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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