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原本是想就此别过,绕过黄花关进入凉州,可李茂贞哪里肯放过他,死缠烂打给拐进了游击将军府邸,连刘恭仁几个也没能躲过一劫,府上大摆筵席,李茂贞喊上了嫡长子李厚师,老校尉不敢如何灌酒新凉王,可对刘恭仁就不客气了,加之李茂贞这种官场酒缸里浸泡出来的老酒虫,喝酒劝酒躲酒都炉火纯青,屯田司几位年轻俊彦起先还想着尽量在年轻藩王面前保持清醒,结果很快就喝趴下,刘恭仁酩酊大醉后击碗而歌,是郁鸾刀的那支《凉州大马》,一场酒宴尽欢而散。李茂贞自己也喝得熏醉,只能由李厚师帮徐凤年送出黄花关,出府之时,还有个面目清秀的儒衫少年鬼鬼祟祟跟在后头,正值壮年的李厚师一脸无奈,跟徐凤年解释那是自己的幼子李景福,十一岁便考中了秀才,不过这孩子极其仰慕他这位天下第一人的北凉王。徐凤年由衷称赞了一句,李景福可以算是北凉罕见的读书种子了。
李厚师相貌随他父亲李茂贞,不过官气不重,黄昏中,这名据拂水房密档记载做了足足八年锁阴燧燧长的黄花关骑兵都尉,跟徐凤年一起走在冷清大街上,两人身影渐渐拉长。少年李景福见北凉王跟爹都没有斥责他不懂规矩的意思,就蹑手蹑脚跟在四人身后,一脸艳羡望着扛刀的吕云长和背匣的王生。李厚师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王爷,我爹确实是有私心,想着让我接手黄花关,爹一直说就算可以世袭那个游击将军的勋位,也没什么意思。还望王爷不要介意。”
说到这里,不善言辞的李厚师赧颜一笑,应该是不知如何接着下文了。
徐凤年淡然笑道:“你爹官瘾是不小,这次设宴款待,也是在为你铺路,好在清凉山王府这边留下个印象,以后升迁总能容易点,不过你还是太小看你爹了。你爹在进入关城前,跟我打了一个赌,如果我见过你之后,觉得你可以担起戊守黄花关的重任,那么就得准许他去先锋陷阵两营中任意一个担任一名老卒。要这么说,你以后的弱水校尉,是你爹今天拿命换来的。”
李厚师涨红了脸,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来,“王爷,你别听我爹的,老头子一大把年纪了,寻常便服骑马还凑合,若是披甲持矛,都坚持不住一炷香。”
徐凤年点了点头。
李厚师继续说道:“王爷,我们李家香火还算旺盛,我还有两个弟弟都是军伍中人,黄花关的家业,不缺人继承,我爹那份心愿,本就该我来这个嫡长子帮他完成。”
徐凤年不置可否,转过头,看到吕云长正搂着那儒衫少年的肩头窃窃私语,多半是吕云长这小滑头又在那里显摆他的世情老辣。李景福好不容易等到那位藩王转头,身子一矮,挣开了吕云长的勾肩搭背,壮起胆子走上前几步,正要开口说话,就被李厚师一瞪眼,“别得寸进尺,回去读你的书。”
少年嗓音微颤,朗声道:“我辈读书人,与其文垂青史,不如头悬国门!”
此话一出,本就冷清的街道上愈发鸦雀无声,李厚师是个摸惯了弓矛却极少去摸笔杆子的大老粗,王生和吕云长更不济事,只觉得这同龄人说话文绉绉的。
徐凤年抬起手,示意李厚师不要出声,笑着说道:“小子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我曾经见过黄龙士,曹长卿和轩辕敬城,这三人都是陆地神仙里的儒圣。”
听到这里,短短一句话,就出现了三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少年李景福一双眸子熠熠生辉,痴痴望着近在咫尺的那位心目中大英雄,心想不愧是行过万里路的北凉王,比谁都更见过大世面!
徐凤年继续说道:“可他们也都没像你这么一张口就要气吞山河的。”
李厚师忍不住轻轻一笑,不过看到自己幼子的苍白脸色,就又悄然叹息。
徐凤年似乎在自言自语,“文人名垂青史,武臣头悬国门,互不耽误,如果前者能够在闭起门来写锦绣文章的时候,多写写后者的好话,那就很不错了。”
徐凤年望向李景福,说道:“我不是在笑话你不自量力,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当年练刀,也是怀揣着一个大野心,那会儿谁都不看好。动心起念,则意起缘生。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觉着你还太小,就算投笔从戎,去沙场边关也不过是拖累别人。再说了,北凉坐拥堂堂雄甲天下的三十万铁骑,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少年书生去掉脑袋,好好读你的书。”
说完之后,徐凤年让李厚师不用再送,就带着两个徒弟径直走出黄花关。
李景福久久后回神,狠狠捏了自己脸颊一把,傻笑道:“凉王跟我说话了?”
跟这幼子总觉得孩子越大就越说不上话的李厚师低声笑道:“傻小子。”
李景福乐呵着往游击将军府走去,李厚师默默跟在身后,看着儿子那依旧略显纤细的身架子,有些自豪。
李景福突然转头问道:“爹,想去玉璧酒楼喝酒吗?”
李厚师愣了愣,说道:“喝倒是还能喝一斤八两的。”
李景福咧嘴笑道:“那我请你喝一顿。”
李厚师一头雾水。
李景福眨了眨眼睛,走到李厚师身边,悄悄说道:“今年出城踏春,见着了一位姑娘,她爹是玉璧酒楼的掌柜。我每次读书乏了,就会去那儿仅是瞅她几眼,不想其它,就倍感神清气爽。”
李厚师哈哈大笑。
李景福嘴角微微翘起,故意苦兮兮道:“不过那姑娘心仪一位如今不在关内的市井游侠儿。”
李厚师摸了摸幼子的脑袋,不知如何劝解安慰。
李景福抬头笑道:“爹,我想学赵长陵李义山两位北凉前辈军师,以后学成材了,就给凉王出谋划策,运筹帷幄千里之外。”
李厚师嗯了一声。
父子二人一起走向那栋两条街外的酒楼,李厚师轻声说道:“既然心中都有了喜欢的姑娘,也有了志向,你爷爷不让你喝酒,爹准你喝。”
一个时辰后,黄花关都尉李厚师背着醉醺醺的幼子走出酒楼,粗朴汉子满脸温暖。
走着走着,这位都尉眼神逐渐坚毅起来,读书种子就该读书,可有一件事那位藩王说到了自己心坎上,北凉三十万铁骑,只有连他李厚师在内人人都掉了脑袋,才轮得到百姓。
你们北莽不是号称百万控弦之士吗?
即便打下了北凉,还能剩下几万?
后背上的少年醉话呢喃:“爹,我要很用心去读书,读出一个儒圣,不惮己身走羊肠小路,却要为天下人铺出一条阳关大道。”
李厚师笑了笑,开怀道:“说醉话也这般大道理,确实是比爹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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