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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告白

第八章

  詹姆斯对这种遗忘太过熟悉。从劳埃德学院到哈佛到米德伍德,他每天都感受着——先是短暂的镇定,然后肋骨仿佛被人戳了一下,提醒你与环境的格格不入。他觉得这是一种虚假的安慰,好比动物园的动物趴在笼子里,拼命忽略围观的游客,假装自己还在野外自由地奔跑。现在,莉迪亚的葬礼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他却珍惜起那些遗忘的时刻来。

  换作别人,可能会到威士忌、伏特加或者啤酒中寻求解脱,而詹姆斯从不喜欢酒精的味道,也不觉得酒能麻痹他的神经;酒精只会把他变成深红色——仿佛被人狠揍了一顿,让他的大脑疯狂旋转。他长时间地开车兜风,以各种角度穿越米德伍德,沿着公路一直开到克利夫兰郊区,然后才掉头。他服用安眠药,即便在他的梦里,莉迪亚也是死的。一遍又一遍,他发现自己很难不去想的一个地方,是路易莎的床。

  他告诉玛丽琳,他要去上课,或者见学生;周末,他就说他要回学校批论文。这些都不是实话。莉迪亚死后一周,系主任取消了他的全部暑期课程。“给你自己留点时间,詹姆斯。”他和蔼地拍拍詹姆斯的肩膀。每当需要安抚别人——因为得了低分而暴跳如雷的学生、没得到福利的教职员工——的时候,系主任都会做这个动作。他的工作就是息事宁人。但是,即便这样,那些学生永远不会把C-变成B;新来的拨款也不会变成实际福利。你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你只是学会了如何得过且过而已。詹姆斯最不想要的就是属于他自己的时间——待在家里是难以忍受的。他每时每刻都希望莉迪亚能出现在走廊里,或者听到楼上她房间里的地板吱呀作响的声音。一天早晨,他听到莉迪亚房间里有脚步声,立刻不假思索地冲上楼,结果发现是玛丽琳在莉迪亚的书桌前踱步,把她的所有抽屉打开再关上。“出去。”他很想这么喊,好像这里是一块圣地。现在,每天早晨他都会拿起公事包,像平时上课一样,开车去学校。在办公室,他会无意识地对着桌上的全家福发呆,照片上的莉迪亚——还不到十五岁——看着他,好像随时都能跳出相框,把其他人甩在身后。到了下午,他会不由自主地去路易莎的公寓,投入她的两臂之间,然后是两腿之间,在那里,他的大脑会陷入一片幸福的空白。

  然而,离开路易莎家,他又会想起一切,甚至变得比原先还要愤怒。一天晚上,他走向自己的车,顺手拎起路边的一个空瓶子,朝着路易莎住的公寓楼使劲一扔。有时候,他会在与怒火的搏斗中把车朝树开去。内斯和汉娜都尽量躲着他走,他和玛丽琳有时一连几周都不怎么说话。七月四日快到了,詹姆斯路过湖边,发现码头上装饰了彩旗,还有红色和白色的气球。他跑过去扯下所有彩旗,把气球逐一踩破。当所有装饰都沉入湖水,整个码头显得寥落而萧索的时候,他才颤抖着回家。

  看到内斯翻冰箱,他也会生气。“你在浪费电。”詹姆斯说。内斯关上冰箱门,他安静的顺从只会让詹姆斯更加愤怒:“你怎么老是挡着路?”

  “对不起。”内斯说,他一手握着个煮鸡蛋,另一手捏着张餐巾纸,“我没想到是你。”詹姆斯想起,当他钻出汽车,呼吸到掺杂了汽车尾气和发动机油味道的空气时,突然发觉,他能在自己的皮肤上闻到路易莎的香水味——是一种麝香和甜香的混合气味,他怀疑内斯也能闻到。

  “这是什么意思,你没想到是我?”他说,“工作了一天,我难道没有权利进自己家的厨房吗?”他放下包,“你妈妈呢?”

  “在莉迪亚房间,”内斯顿了顿,“她一天都在里面。”

  在儿子的注视下,詹姆斯觉得肩胛骨中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好像是内斯对他的指责。

  “你最好知道,”他说,“我的暑期课程非常繁重,还要开好几个会。”想起当天下午的事情,他的脸红了——路易莎跪在他的椅子前面,慢慢拉开他的裤链——而脸红让他愤怒。内斯凝视着他,嘴唇微微撅起,似乎想发问,但是难以启齿。詹姆斯突然火冒三丈,因为,自从做了父亲以来,詹姆斯一直觉得莉迪亚像她母亲——美丽、蓝眼睛、沉稳,内斯则像他,忧郁、讲话吞吞吐吐。大多数时候,他却忘记了莉迪亚和内斯也相像这个事实。现在,他猛然在内斯的脸上发现了莉迪亚的影子:大眼睛,性格安静。想到这里,他愈发难以忍受:“整天都待在家里,你难道没有朋友吗?”

  这样的话,他父亲说了很多年,但是这一次,内斯感觉什么东西断掉了,仿佛一根拉伸过度的线。“没有,我又不像你,我不用……开会。”他皱皱鼻子,“你身上有香水味,是开会开的,对吗?”

  詹姆斯一把拽过儿子的肩膀,非常用力,连指关节都在响。“不许你这样和我说话,”他说,“不许这样问我。你根本不了解我的生活。”然后,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就像你根本不了解你妹妹的生活一样。”

  内斯的表情没变,但他的整张脸都僵了,犹如扣着面具。詹姆斯很想像抓蛾子那样把刚才说的话抓回来,但那些字句已经钻进了儿子的耳朵。他能从内斯的眼睛里看出来,内斯的眼神变得冰冷僵硬,像玻璃一样。他想伸手碰碰儿子——碰他的手、他的肩膀,随便什么地方——告诉他自己不是故意的,这件事不是儿子的错。这时,内斯一拳打向柜台,在老旧的台面上砸出一条裂缝。他朝自己的房间跑去,跺得楼梯咚咚直响。詹姆斯的包滑落在地,他无力地靠在柜台上,手触到一个冰冷潮湿的东西:被捏碎的煮鸡蛋。锋利的蛋壳深深插进了柔软的蛋白里。

  他一晚上都在想这件事,眼前全是儿子僵硬的脸。次日清晨,他早早起来,从门廊里拿来报纸,看到上面的黑体日期:七月三日。莉迪亚消失两个月了。两个月前,他还在办公室批改论文,含羞带怯地帮路易莎捉头上的甲虫;两个月前,七月三日还是个快乐的日子,还是个十年来都让他打心底里珍惜的日子——这是玛丽琳奇迹般归来的日子。世事真是无常。詹姆斯走进厨房,取下捆在报纸上的橡皮筋。翻开报纸,他看到一行小标题:《师生纪念逝去的女孩》。最近,有关莉迪亚的文章越来越短,也越来越少,它们很快就会完全消失,大家也会忘记她这个人。詹姆斯捧起报纸。外面阴着天,但他没有开灯,似乎暗淡的光线能够柔化他即将读到的内容。卡伦·阿德勒说:她显得挺孤独,她不和任何人来往。帕姆·桑德斯说:她没有太多朋友,连男朋友都没有。我不觉得男孩们会注意她。最底部,李的物理老师唐纳德·凯利回忆道:她是一个孤独的高一学生,上着高二的物理课。凯利说:“她学习努力,但是,她显然不合群。”文章旁边有一条补充报道:来自混血家庭背景的孩子,通常难以找到自己的定位。

  然后,电话响了。每次听到电话铃声,他的第一个念头都是:他们找到她了。他的一小部分自我会觉得,一定是警察发现案子弄错了,把别人当成了莉迪亚,所以他只是做了一个糟糕的梦而已。他其余的自我则会摆出更加理智的姿态,当头棒喝道:你已经看到她了。于是他会再次痛苦而清醒地想起女儿肿胀的手、苍白的脸。

  所以,当他接起电话时,声音总是颤抖的。

  “李先生,”是菲斯克警官打来的,“我希望现在打给你不算太早,你今天早晨觉得怎么样?”

  “不错。”詹姆斯说。大家都会这么问,所以,现在他会自动撒个谎。

  “好的,李先生。”菲斯克警官说。詹姆斯意识到,他准备宣布坏消息。除了想要表示亲切,没人会那么郑重地叫你的名字。“我想通知你,我们决定结案。我们判断这个案子是自杀。”

  詹姆斯觉得,他必须重复一遍这些话,才能理解它们的意思:“自杀?”

  菲斯克警官顿了顿,说:“警察的工作也不会永远没有纰漏,李先生,但我希望没有。这不是电影——很难清楚判定。”他不喜欢宣布坏消息,只能用公事公办的腔调说,“根据现场的情况,自杀是最有可能的,没有死者遭受虐待的证据,而且,她性格孤僻,成绩下滑,在明知自己不会游泳的情况下到湖里去。”

  詹姆斯低下头,菲斯克警官继续说下去,他的语气温和了一些,就像父亲在安慰年幼的孩子:“我们知道这个消息让你和你的家人难以接受,李先生,但我们希望它至少能帮助你们走出阴影。”

  “谢谢你。”詹姆斯放下听筒。他身后,玛丽琳悄悄从走廊过来,手扶着门框。

  “刚才是谁?”她问。从她紧紧揪着睡袍前襟的姿势来看,詹姆斯知道她已经听到了每一句话。玛丽琳按下电灯开关,突然而来的光明让他觉得十分刺眼。

  “他们不能结案,”玛丽琳说,“真正的凶手还没抓住。”

  “凶手?警察认为……”詹姆斯顿了顿,“他们认为没有别的人卷入这件事。”

  “他们又不了解她,一定是有人把她带到那里去的,哄骗了她。”玛丽琳含糊地说,香烟和安全套浮现在她的脑海,但愤怒又把它们扫到一边,促使她尖声叫道,“她不会自己溜出去的。你难道觉得我不了解自己的女儿吗?”

  詹姆斯没回答。他只有一个想法:要是我们没搬到这里,要是她从未见过那个湖就好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和疏离逐渐发展成厚重的冰层,玛丽琳打起了冷战。

  “你相信他们,对吗?”她说,“你认为这是她自己的决定。”她说不出“自杀”这个词;单是想到它,她就会怒气沸腾。莉迪亚绝对不会这样对待她的家庭,尤其是她的母亲。詹姆斯怎么会相信他们?“他们只想结案,因为这样最省事。”玛丽琳颤抖着说,她双手紧握,仿佛这样做就能平息内心的震颤,“如果她是个白人女孩,他们就会调查下去。”

  詹姆斯觉得,好像有一块大石头砸进了他的肚子里。自他们结婚以来,白色就单纯是纸的颜色、雪的颜色和糖的颜色。中国——如果非要提到这个词的话——只能跟象棋、某种消防训练和中餐外卖有关。如同地球围着太阳转,不去过多谈论这些词汇也是天经地义的事。詹姆斯曾经天真地认为——与玛丽琳的母亲和其他人的想法不同——玛丽琳对不同人种一视同仁。现在,玛丽琳嘴里说出来的话——如果她是个白人女孩——证实了詹姆斯一直以来的恐惧:内心深处,她还是会给所有事物贴上标签。白种人和非白种人,正是这些标签让世界面目全非。

  “如果她是个白人女孩,”他说,“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玛丽琳还在生警察的气,她没听明白詹姆斯的话,困惑加深了她的愤怒。“你是什么意思?”在厨房的灯光下,她的手腕显得苍白瘦削,嘴唇黯淡无光,脸色冰冷。詹姆斯记得,很久以前,在他们年轻的时候,能够想到的最可怕的事就是不能在一起。有一次,他伸出手来抚摸她的背,她觉得自己肩胛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的手指仿佛带着电流一样。现在,那种时刻已经一去不复返,一切恍如隔世。

  “你知道我的意思,如果她是白人女孩……”他苦涩地说,如果她是白人女孩,如果我是白人,“她就能适应环境了。”

  他意识到,搬到米德伍德不是理由,因为在哪里都一样。来自混血家庭背景的孩子,通常难以找到自己的定位。所以说,这个错误更久远,更深刻,更根本。它就发生在他们结婚的那天上午,治安法官看着玛丽琳,她说“我愿意”的时候。抑或是他们共同度过第一个下午的时候,他站在床边,赤裸羞涩,她的腿缠在他腰上,把他拉过去。甚至更早,她隔着桌子亲他的那一刻,像是恰到好处地打了他一拳,令他无法呼吸。总之,存在一百万种改变未来的微小可能性。他们不应该结婚,他不应该碰她,她应该转身离开他的办公室。他已经彻底看明白了,这些都不应该发生,都是错误。

  “你母亲说得对,”他说,“你应该和一个更像你的人结婚。”

  玛丽琳还没来得及开口——她还没有时间分辨自己的感觉是愤怒、难过还是受伤,还没真正理解詹姆斯的意思——他就出去了。

  这一次,他干脆没有先开车去学校,而是直接来到路易莎那里。他一路闯过无数个红灯,气喘吁吁地闯上楼,仿佛是跑过来的一样。“你还好吧?”她开门的时候问道。她身上传来刚洗完澡的味道,虽然穿上了衣服,但头发没有擦,手里还拿着梳子。现在才上午九点一刻,从她惊讶的语气中,詹姆斯听出了言外之意:他是来住的吗?那他妻子怎么办?对于这些问题,他也不知道答案。他终于对玛丽琳说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话,有一种奇怪的轻松感,觉得眼前的房间摇晃旋转,他跌坐在了沙发上。

  “你得吃点东西。”路易莎说完,走进厨房,拿出一个小保鲜盒,“给你。”她轻轻揭开盒盖,把盒子推到他眼前。里面是三块雪白的小点心,表层的褶皱就像含苞待放的牡丹花球,露出一点里面的红褐色馅料,烤猪肉的香甜味道飘进他的鼻孔。

  “这是我昨天做的,”路易莎说完顿了顿,“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吗?”

  以前,在他们栖身的那座狭窄阴暗的小公寓里,他母亲也做过这种食物。她先把猪肉烤好,包进面团,在上面捏出褶皱,放进竹笼屉里蒸,笼屉是她从中国买来的。这种点心是他父亲的最爱,叫作“叉烧包”。

  路易莎笑了。这时,詹姆斯才意识到,他刚才大声说出了它们的名字。他已经有四十年没讲过中文了,但他的舌头仍然能够卷曲成它熟悉的形状。长大后,他就没吃过叉烧包。他母亲曾经让他带到学校里当午饭,但后来被他拒绝了,他宁愿和其他孩子吃一样的东西。“快点,”路易莎说,“尝尝。”

  他慢慢地从盒子里拿出一个叉烧包,它的重量比他记忆中的轻,捏起来十分柔软,像一朵白云。他已经不记得还有什么更软的东西了。他撕开外皮,露出里面油光闪亮的猪肉,宛如一颗神秘的红心。他把它放进嘴里,觉得它的味道就像一个吻,充斥着甜咸交织的温暖。

  他没有等着她过来拥抱自己——仿佛把他当成一个犹豫迟疑的小孩——或者哄着他进入卧室,而是直接把她推到客厅的地板上,拉开他的裤子拉链,掀起她的裙子,把她直接拽到自己身上。路易莎呻吟着弓起了脊背,詹姆斯胡乱解开她衬衫的纽扣,把它扔到一边,脱下她的胸罩,握住她又圆又沉的乳房。她在他身上蠕动的时候,他注视着她的脸,看到她的黑发垂下来,落到嘴里,她棕色的眼睛闭着,呼吸随着身体的动作加快。他想,这就是他应该爱上的那种女人,一个长得像这样的女人,和他相像的女人。

  “你是我应该娶的那种女孩。”后来,他低声告诉她。每个男人都会对爱人这么说,但是对他而言,这句话如同天启。路易莎在他的臂弯里半睡半醒,没听到他的话,但零星的词语钻进了她的耳朵,让她做了一个有关其他女人的纠结的梦。“他会离开她——他会和我结婚——我会让他快乐——就不会有其他女人了。”

  家里,内斯和汉娜下楼的时候,看到玛丽琳呆坐在厨房桌边。虽然已经过了十点,她还是穿着浴袍。她缩成一团,他们根本看不到她的脖子,所以,没等她抽抽噎噎地说出“自杀”这个词,他们就知道传来了坏消息。“是吗?”内斯缓缓地问道。他转身朝楼上走,没有看母亲和妹妹,玛丽琳只回答了一句:“他们说是这样的。”

  内斯戳了足足半个小时碗底的麦片,汉娜紧张地望着他。他每天都要去伍尔夫家外面察看一番,寻找杰克,企图抓住他——至于为了什么,他也不太确定。一次,他甚至爬上杰克家门口的台阶,朝窗户里面偷窥,但是没人在家。杰克的甲壳虫有好多天没停在街上了。终于,内斯把碗一推,去拿电话。“出去,”他对汉娜说,“我想打个电话。”上楼上到一半,汉娜站定,听内斯拨号。“菲斯克警官,”过了一会,他说,“我是内森·李,我想和你谈谈我妹妹的事。”他压低了声音,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应该重新调查……设法和他谈谈……闪烁其词……”什么的。讲到最后,就只能听清楚一个词了,那就是“杰克”。杰克,内斯提到这个名字时总是咬牙切齿,似乎不这样就说不出来。

  内斯“砰”地放下电话,回到房间带上了门。他们以为他疯了,但他知道,杰克肯定跟这件事有联系,他就是链条上缺失的那一环。如果警察不相信他,父母也不会相信他。他父亲这些日子都不怎么在家;他母亲又把自己锁在了莉迪亚房间里,隔着墙壁都能听到她在里面踱步,像一只焦躁的猫。汉娜正在敲他的门,他开始听唱片,声音开得很大,这样就听不到敲门声和他母亲的脚步声了。后来,他们都不记得这一天是怎么过去的,剩下的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对于明天将要发生什么的担忧,已经麻痹了他们的知觉。

  夜幕降临时,汉娜敞开她房间的门,从门缝里往外看。内斯的门底下现出一线灯光,莉迪亚房间里也亮着灯。内斯把那张唱片反复播放了一下午,现在终于停了,整条走廊逐渐陷入厚重的浓雾一般的寂静之中。汉娜轻轻走下楼梯,发现楼下一片漆黑,她父亲还没有回来。厨房的水龙头往下滴着水,哒、哒、哒。她知道应该关掉它,但这样的话,家里就没有了任何声音,而现在这种时候,没有声音令人难以忍受。她回到房间,想象着水龙头滴水的情景,每响一声,都会有一滴水珠出现在满是划痕的钢制水池的底部。

  她很想爬到姐姐的床上睡觉,但玛丽琳在那里,她不能过去。为了自我安慰,汉娜在房间里转圈,把她的宝藏从秘密地点拖出来检查,她的床垫和弹簧床垫之间,藏着玛丽琳的成套茶具中最小的那把勺子;书架上的书后面塞着她父亲的旧钱包,皮子磨得像手纸一样薄;还有内斯的铅笔,上面有他的牙印,黄色油漆底下的木纹都露了出来。这些是她失败的收藏,而那些成功的收藏都不见了——他父亲挂办公室钥匙的钥匙环;她母亲最好的唇膏“玫瑰花瓣霜”;莉迪亚曾经戴在拇指上的心情戒指。它们要么被原主人索要回去了,要么丢了,要么让人发现了。她父亲说:“这些不是玩具。”她母亲说:“你太小了,不需要化妆。”莉迪亚则更直接:“别拿我的东西。”汉娜把手叠放在身后,像检阅军队一样庄严地对着床点头,想象着这些藏品的模样,假装它们都立在了床前。那些东西被没收之后,她就默默复述着家人对她说过的话,在曾经放置这些物品的地方画下它们的样子。

  她得以保留的所有藏品,都是别人不要或不再喜欢的,但她并没有把它们放回原处。为了弥补它们遭到遗弃的悲惨境遇,她先是仔细地清点了两遍,然后擦掉了勺子上的污迹,反复摆弄着钱包上零钱袋的开关。有些东西她保存了很多年,没人注意到它们不见了,它们消失的时候很安静,甚至都没有像水龙头上滴下的水那样发出“哒”的一声。

  她知道,内斯坚信,无论警察怎么说,都是杰克把莉迪亚带到湖边去的,杰克一定和这件事有关系,都是他的错。他认为,是杰克把她拽到船上,然后把她推到水中,杰克肯定在她的脖子上留下了指纹。但是,内斯完全误解了杰克。

  汉娜是怎么知道的呢?去年夏天,她和内斯、莉迪亚一起去湖边玩。天气炎热,内斯下湖游泳,莉迪亚穿着泳衣,在草地上铺开一块条纹毛巾,她手搭凉棚,躺在上面晒太阳。汉娜在心里默默回忆莉迪亚都有哪些昵称:莉德、莉兹、莉迪、亲爱的、甜心、天使。但大家都只叫汉娜她的本名。天上没有云,太阳底下的湖面几乎是白色的,像一摊牛奶。莉迪亚在她旁边轻叹一声,肩膀又朝毛巾里面拱了拱。她身上有婴儿护肤油的味道,皮肤闪闪发光。

  汉娜一边眯起眼睛寻找内斯,一边设想自己可能获得哪些昵称。“香蕉汉娜”——他们可能叫她这个,或者和她的名字无关的外号,比如听起来奇怪,但对他们来说很亲切和个人化的名词——“慕斯”,或者“豆子”。这时,杰克溜达过来,他的太阳眼镜扣在头上,反射着耀眼的阳光。

  “最好小心点,”他对莉迪亚说,“你要是保持这个姿势,脸上会出现白斑的。”她笑了,收回挡着眼睛的手,坐了起来。“内斯不在这?”杰克走过来,坐在她们旁边,莉迪亚朝着湖面招招手。杰克掏出烟盒,点起一支烟,突然,内斯出现了,怒视着杰克。他胸前有一大片水迹,头发上的水不停地滴到肩膀上。

  “你在这干什么?”他对杰克说。杰克在草地上按灭香烟,戴上太阳眼镜,然后才抬起头。

  “就是晒个太阳。”他说,“看看能不能游个泳。”他的声音一点都不紧张,但是,从她坐的位置,汉娜能顺着太阳眼镜的侧面看到杰克的眼皮在紧张地颤动,他的视线先是对着内斯,接着又挪开了。内斯没说话,他一屁股坐在杰克和莉迪亚之间,把他没用过的毛巾缠在手上。地上的草叶戳着他的游泳裤和小腿,像绿色的油漆刷出的条纹。

  “你都快晒焦了,”他对莉迪亚说,“还是穿上T恤吧。”

  “我没事。”莉迪亚又抬手挡住眼睛。

  “你都变成粉红色的了,”内斯说,他背对着杰克,仿佛杰克根本不存在,“这里,还有这里。”他碰碰莉迪亚的肩膀,然后是她的锁骨。

  “我没事。”莉迪亚又说,她用另一只手把他拍到一边,重新躺了下来,“你比妈妈还唠叨,别大惊小怪的,让我一个人待着。”这时,一件事吸引了汉娜的注意力,所以她没有听到内斯接下来说了什么。一滴水顺着内斯的头发移动到他的脖子上,好像一只害羞的小老鼠,慢慢地从他的肩胛骨之间流下来,沿着脊背的曲线一直向下,犹如跳下一座悬崖一样,落到了杰克的手背上。这一幕,背对着杰克的内斯根本发觉不了,正透过指缝向外张望的莉迪亚也不会注意。只有抱着膝盖,稍微坐得靠后一点的汉娜看到那滴水落了下来——在她听来,那溅落的声音像炮弹一样响。只见杰克一下子跳了起来。他盯着那滴水,却没再动,好像那是一只稀有的昆虫,可能随时会振翅飞走。然后,他没有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只是盯着那滴水。他抬起手放到嘴边,用舌头把它舔掉,简直像在品尝甜美的蜂蜜。

  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汉娜甚至觉得这一幕是她想象出来的,其他人都没有看到。内斯依旧背对着杰克,为了对抗阳光,莉迪亚闭上了眼睛。刚才的那个瞬间,如闪电一般令汉娜觉得震撼。多年来对爱的渴求让她变得敏锐,她就像一条饥饿的狗,不停地翕动鼻孔,捕捉着哪怕是最微弱的食物香气。她不会弄错的。她一看到就认出了它。那是爱,是一厢情愿的深切渴慕,只有付出,得不到回报;是小心翼翼而安静的爱恋,却无所畏惧,无论如何,都会执着地进行下去。这种感情太过熟悉,她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她的内心深处仿佛生发出某种东西,钻出她的身体,像披风一样包裹着杰克,而他却没有发觉。他的目光早已移动到了湖的对岸,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汉娜伸过腿去,拿光脚碰了碰杰克的脚,两个人的大脚趾相对。这时,杰克才低头看她。

  “嘿,小毛孩。”他说着,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她立刻觉得整块头皮发麻,每一根头发都竖了起来,仿佛过电一样。听到杰克的声音,内斯看了过来。

  “汉——娜。”他说。不知怎的,她站了起来。内斯用脚推了推莉迪亚,“我们走吧。”莉迪亚抱怨着,但还是拿起毛巾和婴儿护肤油的瓶子。

  “离我妹妹远点。”内斯对杰克说,语气非常平静。然后,他们就离开了。莉迪亚已经走出一段距离,正抖着毛巾上的草。她没听到内斯刚才的话,但汉娜听到了。内斯口中的“妹妹”听起来好像指的是她——汉娜,但她明白,他的真实所指是莉迪亚。当他们在街角停下来等路上的车过去时,汉娜扭头向后看了一眼——为了不让内斯发现,她的动作非常迅速。她发现杰克在后面看着他们向前走。任何人都会觉得他是在看莉迪亚;莉迪亚把毛巾围在腰上,好像东南亚人穿的莎笼。汉娜朝着杰克微微一笑,但他没有对她笑,她也不确定他是否看到了她,抑或是她的一个小小微笑不足以得到他的回报。

  现在,汉娜想起了杰克低头看着他的手时的表情,好像它们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变化。不。内斯错了,那双手绝不会伤害任何人。她非常肯定。

  玛丽琳在莉迪亚的床上像个小女孩那样抱住膝盖,仔细回忆詹姆斯说的话,琢磨他的想法和意思。“你母亲一直是对的,你应该嫁给一个更像你的人。”他声音里的苦涩让她觉得呼吸困难。这些话听起来很熟悉,她不出声地复述了一遍,努力回忆着。然后,她想起来了。在他们结婚那天的法院大楼里,她母亲提醒她,要为他们将来的孩子想想,他们可能走到哪里都不合群。“你会后悔的。”她当时说,仿佛他们是两个在劫难逃的傻瓜。在门厅里等着的詹姆斯一定听到了她们的每一句对话。玛丽琳只告诉他:“我母亲觉得我应该嫁给一个更像我的人。”然后她就遗忘了这件事,把它像尘土一样丢在了地上。但这些话一直让詹姆斯忧心忡忡,不得安宁,像尖刀一样划开他的皮肉,刺进他的心,让他像个自动站上绞刑架的杀人犯,让他觉得自己的血统害人不浅,让他后悔生下了莉迪亚这个女儿。

  她痛苦地想,等詹姆斯回到家,她就告诉他:“哪怕只是为了生下莉迪亚,我也会嫁给你一百次,甚至一千次,你不必为此自责。”

  然而,詹姆斯并没有回家。晚饭时没回,天黑时没有,凌晨一点也没有——那是镇上的酒吧打烊的时间。玛丽琳坐了一宿,她倚着斜靠在床头板上的枕头,等待他的车开进车道的声音和他走上楼梯的脚步声。凌晨三点,他依旧没回家,她决定到他办公室去看看。去学校的路上,她想,他也许正蜷缩在转椅上,脸枕着桌子,被悲伤压垮了。找到他之后,她就能让他明白,这不是他的错,然后带他回家。但是,当她来到停车场,却发现这里一辆车都没有。她围着办公楼转了三圈,察看了所有他可能停车的地点和全部教职工的停车位,又在周围转了一圈,都是一无所获。

  早晨孩子们下楼时,玛丽琳脖子僵硬、两眼模糊地坐在厨房桌前。“爸爸呢?”汉娜问,母亲的沉默已经回答了她。今天是七月四日,一切都落下了帷幕。詹姆斯在同事中没有朋友,他和邻居们也不熟,他不喜欢系主任。他会不会出了事故?她应该报警吗?内斯淤青的指关节划过柜台上的裂缝,想起父亲身上的香水味和变红的脸,他的敏感和突然的愤怒。“我又没有亏欠他。”他想。但即使这样,当他硬下心肠终于开口的时候,依然有一种跃下高耸悬崖的感觉:“妈妈,我想我知道他在哪儿。”

  玛丽琳起初不相信,这太不像是詹姆斯。而且,她想,他谁都不认识。他没有什么女性朋友,米德伍德学院的历史系没有女人,整个学院里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位女教授。詹姆斯是什么时候认识别的女人的?然后,她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她翻开电话薄,在C栏找到了米德伍德唯一姓陈的人:L.

  陈,第四大街,105号,3楼A户,后面是一串电话号码。她差点就要去拿听筒,但是,该怎么开口呢?“你好,你知道我丈夫在哪儿吗?”她电话薄都没合上,便从柜台上拿起钥匙,“在家等着,”她说,“你们两个。我半小时后就回来。”

  第四大街在大学附近,这里住着很多学生,在门牌号码之间搜寻的时候,玛丽琳的心里还是没底。她想,也许内斯错了,也许她会出洋相。她觉得自己像一把弦绷得太紧的小提琴,即使最微不足道的振动,也会让她嗡嗡作响。接着,她在97号门口看到了詹姆斯的车,就停在一棵矮小的枫树下,挡风玻璃上沾着四片落叶。

  现在,她感觉异常冷静。她把车停好,走进105号楼,爬到三层,然后握紧拳头,稳稳地敲了敲3A的门。接近上午十一点钟,门开了,仍旧穿着淡蓝色睡袍的路易莎出现在门缝里,玛丽琳笑了。

  “你好,”她说,“你是路易莎,对吗?路易莎·陈?我是玛丽琳·李。”见路易莎没有反应,她补充道,“詹姆斯·李的妻子。”

  “噢,是的,”路易莎说,她避开玛丽琳的视线,“对不起,我还没穿好衣服……”

  “我看得出来。”玛丽琳把手放在门上,不让它关上,“我只占用你一点时间。你瞧,我在找我丈夫,他昨天晚上没回家。”

  “噢?”路易莎故作镇定,玛丽琳假装没有看出她的慌乱,“真糟糕,你一定非常担心。”

  “是的,非常担心。”玛丽琳凝视着路易莎的脸。她们以前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学院的圣诞节派对上,另一次是莉迪亚的葬礼上。玛丽琳仔细地打量着她:墨黑的长发,长睫毛,眼角下垂,小嘴巴,像娃娃一样。腼腆的小东西,玛丽琳想,只是个小女孩而已。“你知道他可能去哪儿了吗?”

  路易莎的脸明显一红,她太容易被看穿——玛丽琳几乎都要可怜她了。“我怎么知道?”

  “你是他的助教,不是吗?你们每天在一起工作。”她顿了顿,“他经常在家里提起你。”

  “是吗?”迷惑、喜悦和惊讶三种情绪在路易莎脸上交织出现,玛丽琳轻而易举地读懂了她的心思,“那个路易莎——她很聪明,很有才华,很漂亮。”她想,“哦,路易莎,你是多么的年轻。”

  “好吧,”路易莎终于说,“你去他办公室找过吗?”

  “他刚才不在那里,”玛丽琳说,“现在也许在那里。”她抓住门把手,“我能用一下你的电话吗?”

  路易莎的笑容消失了。“对不起,”她说,“我的电话坏了。”她绝望地看着玛丽琳,似乎在祈求她赶紧放弃,快些离开。玛丽琳等待着,任由路易莎烦躁不安。她的手已经停止了颤抖,但内心深处升腾起难以抑制的怒火。

  “还是要谢谢你帮忙。”玛丽琳说。她的视线越过路易莎,沿着门廊投向起居室的一角,路易莎紧张地回头张望,害怕詹姆斯会突然走出卧室。“要是你见到他,”玛丽琳补充道,提高了声音,“告诉我丈夫,我在家里等他。”

  路易莎又咽了一下口水。“我会的。”她说。玛丽琳终于让她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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