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个夏天母亲的失踪,汉娜一无所知。因为,她出生之后,家里人从未提过这件事,即便说了,也于事无补。所以,莉迪亚失踪之后,汉娜非常生气和不解,认为莉迪亚抛弃了他们,这种认识又加深了她的愤怒和困惑。“你怎么能这样,”她想,“明知道被家人抛弃的感觉,还要离开?”现在,得知姐姐沉进了湖底,她能想到的只有:“怎么会这样?”还有:“那是什么感觉?”
今晚,她要弄明白。她的夜光表显示是凌晨两点,她一直耐心地躺着,看着表盘上的数字跳动。今天,六月一日,是她最后一天上学。明天,内斯应该穿上他的蓝袍子,戴上学位帽,领取毕业证书。但是他们不会参加内斯的毕业典礼;自从那件事之后,他们再也没去过学校——她压制住没再继续思考。
她蹑手蹑脚地走下六级吱呀作响的楼梯来到前厅,像猫一样绕到门口,没敢去踩门口的玫瑰花地毯,因为底下的地板会发出响声。虽然楼上的玛丽琳、詹姆斯和内斯都没有睡着,但他们丝毫没察觉:汉娜懂得如何控制肢体保持安静。黑暗中,她的手指拉开门闩,抓住安全链,悄无声息地解开它,这是家里设置的新玩意,葬礼之前,还没有安全链。
她已经演习了三个星期,母亲不注意的时候,她就抓起门锁研究摆弄。汉娜慢慢溜出门去,赤着脚踏上草坪,莉迪亚生命里的最后一晚也来过这里。月亮挂在树梢后面,院子、走道和邻居家的房子缓缓消失在模糊的黑影里。那天晚上,她姐姐看到的就是这些。艾伦夫人的窗玻璃反射着点点月光,街角处的路灯昏暗朦胧,那里是环绕湖岸的大路起始的地方。
汉娜在草坪边缘停住脚步,脚趾踩在人行道上,脚跟还在草地上,想起那天晚上那个消失在黑暗中的瘦小身影——她看上去并不害怕。所以,汉娜也像她一样,直接走在路中间,如果这条小街足够拥挤,人们一定会在中间这里划上一条黄线。那些昏暗的窗户后面透出窗帘的模糊轮廓,小街上没有灯,只有艾伦夫人家的前门灯亮着——她总是开着这盏灯,大白天都不关。汉娜更小一些的时候,曾经以为大人每天晚上都会熬夜,直到两三点钟才睡觉。现在她知道,这种揣测并不属实。
她又在街角停下来,路的两个方向都黑漆漆的,没有车。她的眼睛现在已经适应了黑暗,她迅速越过大路,来到青草覆盖的湖岸,但眼睛看不到湖面,唯有脚下倾斜的地势说明她已经接近了湖水。她经过几棵桦树,它们把僵硬的胳膊伸过头顶,摆出投降一样的姿势。接着,突然之间,她的脚趾触到了水。这时,她听到有架飞机从头顶飞过,湖水拍打着她的脚踝,像舌头舔舐自己的嘴唇一样轻柔。如果非常仔细地观察,能看到水面黯淡的微光,如同一层银纱。除此之外,她不会知道这是水。
“一个美丽的地方。”詹姆斯和玛丽琳刚搬到米德伍德时,房地产经纪人这样对他们说。这段往事汉娜听过很多次。“五分钟就能走到湖岸,去杂货店也同样只需五分钟。想想吧,这个湖基本上就在你家门口。”他看了一眼玛丽琳浑圆的肚子,“整个夏天,你和孩子们都可以在里面游泳,好像拥有自己的私人海滩一样。”詹姆斯向往不已,欣然同意。汉娜一直爱这个湖,现在,它却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经年使用使得码头表面已经变得非常光滑,月光也给它笼上了一层银辉。码头一端的木桩上面有一盏灯,在水面上投射出一个光圈。她要到船上去,像莉迪亚那样。她会划着船到湖中央,她姐姐就是在那里终结生命的。她要凝视湖水深处,也许这样试试,她就能够明白一切。
然而小船不见了。这个城市的反应虽然迟钝,但人们还是把它挪走了。
汉娜跪坐在脚跟上,想象着姐姐跪下来解开缆绳,然后把船推离岸边,推出很远很远,以至于根本看不清小船周围黑暗的水面。最后,她躺在码头上,轻轻地摇晃着身子,望着头顶的夜空。那天晚上,这片夜幕和她姐姐的距离应该也是如此接近。
如果放在过去的夏天,这个湖将是一如既往的可爱。内斯和莉迪亚会穿上泳衣,在草地上铺上毛巾,身上涂着婴儿护肤油的莉迪亚会躺在上面晒太阳。如果汉娜非常幸运的话,莉迪亚会允许她在自己的胳膊上也涂一些油,等莉迪亚把脊背晒黑以后,让自己帮她重新系好比基尼的带子。内斯会从码头上发射“炮弹”,溅起一片水雾,让珍珠般的水滴砸在她们的皮肤上。在最晴朗的天气——尽管这样的机会非常非常罕见,他们的父母也会来。父亲会在湖里练习蛙泳和澳大利亚式爬泳,要是他心情好,还会教汉娜游泳,在她乱踢的时候稳住她的身体。他们的母亲,戴着一顶巨大的太阳帽,当汉娜回到毛巾这儿时,她会从《纽约客》上抬起头来,让汉娜安静地靠着她的肩膀,看杂志里的漫画。这些场景只会在湖边发生。
今年夏天他们不会来湖边了,而且永远都不会来了——不用问她也知道。尽管大学已经找人代替詹姆斯完成这学期的工作,但是过去三周,她父亲天天都在办公室。她母亲在莉迪亚房间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盯着每一样东西看,却什么都不碰。内斯在房子里踱来踱去,仿佛笼中的困兽,他打开碗橱再猛地关上,拿起一本本的书,再把它们扔到地上。对于这些,汉娜一言不发。虽然没人刻意制定规矩,但她已经知道,家里的新规矩是:别提莉迪亚,别提那个湖,别问问题。
她静静地躺了很长时间,想象着姐姐躺在湖底。姐姐会像她一样脸朝上,研究着水面之下的样子。她的胳膊伸开,像这样,似乎在拥抱全世界。她会一直听着动静,等待他们来找她。我们不知道,汉娜心想,我们应该来的。
看来这个办法没有用,她还是弄不明白。
回到家,汉娜踮着脚走进莉迪亚房间,关上门。她掀起床围子,从床底拖出一只细长的丝绒盒子,然后用莉迪亚的毯子支了个帐篷,躲在里面打开盒子,拿出一个银挂坠,这是父亲送给莉迪亚的生日礼物,但她把它塞到了床底下,丝绒盒子上逐渐落满了灰尘。
与挂坠相连的项链已经脱落了,但汉娜答应过莉迪亚,她不会把它再接回挂坠上,她从来信守对自己爱的人许下的承诺,即使他们已经不在世上。她摩挲着精细的链子,仿佛那是一条玫瑰念珠。床上的味道和她姐姐睡着了的时候一样,暖烘烘的麝香味——犹如野生动物——只在熟睡时散发出来。她几乎能够感觉到莉迪亚的身体在床垫上压出的凹陷,像是在拥抱她。早晨,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她整理了床铺,把挂坠放回原处,返回自己房间。她想也没想就明白,今天晚上自己还要再试一次,还有明晚、明晚的明晚。她睁开眼睛,把毯子推到一边,小心地越过散落在地上的鞋子和衣服,向门口走去。
早餐时间,内斯来到楼下,听到父母在争执着什么,就站在厨房外面的过道里。“一晚上没锁门,”他母亲说,“你竟然都不在意。”
“不是没锁,门闩还上着。”他父亲有些急切地说。内斯清楚,这段对话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别人可能进来,我选择那条链子不是没有道理的。”内斯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但他父母——玛丽琳趴在水池边,詹姆斯缩在椅子里——没有抬头看。桌子那头,汉娜不安地对着她的烤面包和牛奶扭动着。对不起,她恳切地想,我忘记了链子,对不起,对不起。父母却没有注意她的异常,实际上,他们对她视若无睹。
一阵长久的静默过后,詹姆斯开腔道:“你真的觉得在门上加条链子就能改变一切?”
玛丽琳把手里的茶杯往柜台上重重一扣。“她不会一个人出去的,我知道她不会。半夜溜出门?我的莉迪亚?绝对不可能。”她双手紧掐着瓷质的茶杯,“有人把她带出去的,大概是疯子。”
詹姆斯叹息一声,这叹息发自内心深处,带着颤抖,好像在拼命摆脱压迫他的巨大负重。过去三个星期,玛丽琳一直念叨这样的话。葬礼之后的第二天早晨,太阳一出他就醒了,一切仿佛历历在目——光滑的棺木,路易莎的肌肤在他身上摩擦,他爬到她身上时她的柔声呻吟——他突然觉得自己脏,身上像是沾满了厚厚的污泥。他调高淋浴的温度,水很热,他无法在喷头下站定,只好不停地转圈,好像喷枪下的肉块,烤熟了一面再翻转到另一面。不过这样也无济于事。出了浴室,一阵若有若无的刮擦声把他引到楼下,他发现玛丽琳正把链子安回前门上。
他很想讲出这些天来脑子里萌生的那个看法:莉迪亚的事情,靠锁门和恐吓是避免不了的。接着,玛丽琳脸上的表情阻止了他,悲伤、恐惧和愤怒,似乎他也难辞其咎。那个瞬间,她看上去像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他只得硬下心,整整衣领,系上脖颈那里的扣子。“好吧,”他说,“我去学校了,暑期班。”他靠过去吻她时,玛丽琳向后一缩,仿佛被他烫了一下。送报的男孩在门廊里扔下一份报纸,今天的新闻是《本市居民安葬女儿》。
验尸报告依旧锁在他的办公桌抽屉里。她是就读米德伍德高中的两位东方学生之一——另一位是她哥哥,内森[9]——李在学校里非常显眼,然而,似乎很少有人了解她。从那天开始,报纸上出现了更多的文章。在小地方,任何死亡都是热门话题,而年轻女孩的逝去更是新闻业的金矿。警察仍然在寻找女孩死亡的线索。存在自杀的可能。调查人员表示。每当看到这种报道,他就赶紧把报纸卷起来,不让玛丽琳和孩子们看到,好像那是腐烂的垃圾。只有在办公室这种安全的环境里,他才会摊开报纸,仔细阅读。读完之后,他会把它放在抽屉里逐渐升高的报纸堆上,然后上锁。
他低下头说:“我不认为这是事实。”
玛丽琳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詹姆斯还没来得及回答,门铃响了。是警察。两位警官走进厨房,内斯和汉娜同时松了一口气,父母终于可以停止争吵了。
“我们只是来告诉你们新进展的。”年纪大些的警官说——菲斯克警官,内斯认得他。菲斯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推推眼镜。“所有同事都为你们的遭遇感到遗憾。我们希望查清楚发生了什么。”
“当然,警官。”詹姆斯小声说。
“我们和你们提供的名单上的人谈过了。”菲斯克警官翻了翻笔记本,“卡伦·阿德勒、帕姆·桑德斯、谢莉·布莱尔利——她们都说和莉迪亚不熟。”
汉娜看到父亲的脸一下子红起来,犹如皮疹大爆发。
“我们和莉迪亚的一些同学和老师谈过,据我们观察,她的朋友不多。”菲斯克警官抬起头,“你们觉得莉迪亚是个孤独的孩子吗?”
“孤独?”詹姆斯看了妻子一眼,然后——这是今天早晨的第一次——看了儿子一眼。她是就读米德伍德高中的两位东方学生之一——另一位是她哥哥,内森——李在学校里非常显眼。他知道那种感觉:那些苍白的面孔静静地盯着他。他想要告诉自己,莉迪亚和他不一样,她有朋友,她只是人群中的普通一员。“孤独,”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她确实经常独处。”
“她很忙,”玛丽琳打断道,“她在班上非常努力,有很多功课要做,要学很多东西。”她热切地望着两位警官,好像怕他们不相信自己,“她非常聪明。”
“最近几个星期,她看起来心情不好吗?”年轻警官问,“她曾经表现出想要伤害自己的迹象吗?或者……”
玛丽琳没等他说完就开口了。“莉迪亚非常快乐,她爱学校,她很有前途,她绝对不会自己跑到那条船上去的。”她的双手开始发抖,她紧紧抓住茶杯,想把它端稳——汉娜觉得她都要把杯子捏成碎片了,“你们为什么不去查查是谁把她带走的?”
“没有证据表明船上除了她还有过别的人,”菲斯克警官说,“码头上也没有。”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玛丽琳坚持道,“我的莉迪亚绝对不会自己一个人跑到船上去。”她手中的茶泼在了柜台上,“这年头,谁知道会不会有罪犯在半路上等着绑架她。”
“玛丽琳。”詹姆斯说。
“读读报纸吧,这年头,精神病到处都有,他们绑架,开枪,强奸,什么都干,警察为什么不去抓他们?”
“玛丽琳。”詹姆斯提高了声音。
“我们不会遗漏任何一个可能性。”菲斯克警官温和地说。
“我们知道,”詹姆斯说,“你们会尽力的,谢谢。”他看看玛丽琳,“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要求。”玛丽琳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没有说。
两位警察互相看了一眼,年轻的那个说:“如果可以,我们想再问内斯几个问题,单独问。”
五张脸都转向了内斯,他觉得脸颊火辣辣的。“我?”
“就是做点跟进调查。”菲斯克说着,把手放在内斯肩膀上,“或许我们可以到门廊上谈谈。”
菲斯克警官一关上前门,内斯就靠到栏杆上。他的手掌碰到了栏杆上开裂的油漆,油漆碎屑纷纷落到门廊的地上。他一直在纠结要不要主动给警察打电话,告诉他们杰克有嫌疑,以及他为什么有嫌疑。如果换了别的地方的警察,或者换了别的时代,或者,如果莉迪亚是谢莉·布莱尔利、帕姆·桑德斯、卡伦·阿德勒这样的普通女孩,不被别人视为异类的女孩,警方可能早就像内斯一样盯上了杰克,去调查他那些不光彩的历史:老师抱怨他在课桌上胡涂乱画、侮辱同学,其他女生的哥哥控诉杰克骚扰他们的妹妹。他们也会重视内斯提供的信息——杰克和他妹妹厮混了一整个春天——然后得出相似的结论: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单独待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所以,不难理解内斯对杰克怒目相向的原因。警察也会和内斯一样,在杰克的言行中发现可疑的蛛丝马迹。
但他们不会这样做,这样只会使简单的事实复杂化,根据老师和学生所说的,可以得出非常明显的结论:莉迪亚安静孤僻,缺少朋友,她最近的成绩直线下降。她的家庭也很奇怪,没有朋友,与环境格格不入。这些金光闪闪的事实蒙蔽了警察的眼睛,让他们看不到阴影中的杰克。他们觉得,她那样一个女孩,他这样一个男孩,怎么可能在一起?他想要什么样的女孩会没有?所以,警察根本没有顺着内斯的思路去想的必要,更何况,那些只是他的想象,没有证据。菲斯克警官经常对下属说:“如果你听到蹄子响,要想到马,而不是斑马。”所以,他们只会觉得内斯得了臆想症,以为斑马到处都有。现在,面对警察,内斯发现根本没有必要提到杰克,警察已经决定了谁该负责。
菲斯克也靠到栏杆上。“我们只是想和你聊聊,内斯,私下聊。也许你会想起什么事情来。有时候,兄弟姐妹之间知道的东西,父母是不知道的,对吧?”
内斯想要表示同意,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今天,他突然想起来,本来是他毕业的日子。
“莉迪亚有独自偷跑出去的习惯吗?”菲斯克警官问,“不用担心,你没有麻烦,你只需要告诉我们你知道什么。”他一直在说“你只需要”,好像是请别人帮个小忙,实际上却是在说“和我们谈谈,告诉我们她的秘密,告诉我们一切”。内斯开始发抖。他敢肯定,警察能够看出他在颤抖。
“她以前晚上偷着跑出去过吗?”年轻的警官问。内斯压抑着自己,尽量保持不动。
“没有,”他低哑地说,“没有,从来没有。”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然后,年轻的那个坐在内斯旁边的栏杆上,像围着更衣橱聊天的学生,似乎他们是朋友一样。这就是他的用处,内斯意识到,扮演自己的好哥们,套他的话。他的皮鞋擦得很亮,反射着阳光,大脚趾位置的鞋尖出现两个耀眼的光晕。
“莉迪亚平时和你父母关系好吗?”警察换了个姿势,栏杆吱嘎作响。
你也许应该加入几个俱乐部,亲爱的,认识些新人。你想参加暑假班吗?会很有趣的。
“我们的父母?”内斯说,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讲话的声音完全变了,“当然好了。”
“你见过父母打她吗?”
“打她?”莉迪亚,父母眼中的一朵娇花、掌上明珠、心肝宝贝,母亲心中永恒的唯一。玛丽琳在阅读时,都会随时寻找莉迪亚可能喜欢看的文章。每天晚上父亲回家时,都会首先亲吻莉迪亚。“我父母从来没有打过莉迪亚,他们爱她。”
“她说没说过自己被打?”
眼前的栏杆模糊起来,内斯能做的只有拼命摇头,没有,没有,没有。
“失踪的前一晚,她看上去心情不好吗?”
内斯试图回想。那天晚上,他打算和妹妹聊聊大学:绿树掩映的红砖楼,多么令人憧憬,他平生第一次站得笔直,从那个角度看,整个世界都变得更大,更开阔,更明亮。然而,晚饭时她一直很安静,吃完就回到自己房间。他以为她是累了,心想:我明天再告诉她。
突然,内斯开始哭起来,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湿答答的泪水顺着他的鼻子流下来,钻进衬衣领口。
两个警察都转过身去。菲斯克警官合上笔记本,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拿着吧。”他说完,把它递给内斯,在他肩膀上用力握了一下,然后两人就走了。
房子里,玛丽琳对詹姆斯说:“看来,现在我说话得征求你的许可,和你一唱一和?”
“我不是那个意思。”詹姆斯胳膊肘撑着桌面,双手托着前额,“你不能胡乱猜疑,指责警察是没有道理的。”
“谁指责了?我只是在问问题。”玛丽琳把茶杯扔进水池,打开水龙头,水池里立刻涌起狂暴的泡沫,“调查每一种可能性?他连我说的陌生人绑架的可能性都不去考虑。”
“因为你表现得歇斯底里。你只是看了一条新闻报道,就觉得自己的遭遇也符合。别去想了。”詹姆斯扶着脑袋说,“玛丽琳,别想了。”
接下来的短暂沉默里,汉娜钻到桌子底下蜷缩起来,膝盖抱在胸前。桌布在地毯上投下半月形的影子。她觉得,只要自己待在这里,不要把脚伸出去,父母就会忘记她的存在。过去,她从未听过父母吵架。有时候,他们会为了争论谁忘记把牙膏的盖子拧回去、谁一晚上没有关厨房的灯而发生口角,但总是以母亲握着父亲的手,或者父亲亲吻母亲的脸而告终,两人再次重归于好。然而这次,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么说,我只是个歇斯底里的家庭主妇?”玛丽琳语气变冷,声音变尖,像无情的钢刃,桌子底下的汉娜屏住了呼吸,“总得有人负责,如果我发现这件事情自己也有责任,我会承担的。”她拿刷碗布抹了一下柜台,扔到一边,“我还以为你也想弄清真相,可是,听听你是怎么说的,‘当然,警官。谢谢,警官。我们没有别的要求,警官。’”水池里的泡沫聚集在下水口,“我知道怎样独立思考,你知道,不像某些人,我不会对着警察叩头。”
在愤怒的眩晕中,玛丽琳无心注意自己的措辞。在詹姆斯听来,妻子的话就像子弹一样打进他的胸膛。叩头——他仿佛看到一群头戴尖顶帽、留着大辫子的苦力趴在地上。唯唯诺诺,奴性十足。他一直怀疑别人都是这么看他的——斯坦利·休伊特、那些警察、杂货店的收银女孩。但他没想到这个“别人”还包括玛丽琳。
他把弄皱的餐巾纸扔到桌上,把椅子向后一推,椅子腿在地上拖曳,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十点有课。”他说。桌布的褶边下,汉娜看到她父亲穿着袜子的脚——每只袜子的脚后跟上都有一个小洞——朝着通往车库的台阶移动。那双脚滑进鞋子里,停顿了一下,然后,车库门隆隆地打开了。汽车发动了。玛丽琳把茶杯从水池里捞上来,用力丢到地板上。瓷器的碎片布满了地毡。一动不动的汉娜听见母亲跑上楼去,猛地一摔卧室门,她父亲把车倒出车道,汽车发出轻声的哀鸣,低吼着开走了。直到这时,一切才重新安静下来,她才敢从桌布下面爬出来,从地上的泡沫水坑里捡拾碎瓷片。
前门嘎吱一声开了,内斯再次出现在厨房里,眼睛和鼻子红红的。汉娜知道他哭过了,但她假装没注意,一直低着头,把手中的瓷片摞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妈妈和爸爸吵架了。”她把碎片扔进车库里的垃圾桶中,在她喇叭裤的大腿上把湿手蹭干。至于地上的水,她决定让它们自行蒸发。
“吵架?为什么吵?”
汉娜压低声音:“我不知道。”虽然头顶父母的卧室里面并没有传出声音,但她还是烦躁不安:“我们出去吧。”
到了外面,汉娜和内斯不约而同地朝着一个地方走去:湖边。她边走边警惕地扫视着小街,仿佛他们的父亲可能会从哪个角落出现,不再生气,愿意回家。但她什么也没发现,只看到几辆停着的汽车。
然而汉娜的直觉总是准确的。开出车道以后,詹姆斯也被那个湖吸引了过去。他围着它转了好几圈,玛丽琳的话言犹在耳。对着警察叩头。这句话在他的脑子里不断回响,他听得出她语气里不加掩饰的厌恶和藐视。但他不能怪她。莉迪亚怎么会快乐?李在学校里非常显眼,然而,似乎很少有人了解她。不排除自杀的可能。他经过那个码头——莉迪亚可能就是从那里爬上了船——经过他家所在的那条小街,街那头是死胡同,又经过码头……这个圈中间的某个地方,站着他的女儿,没有朋友,形单影只,她一定是绝望地跳进了水里。“莉迪亚很快乐,”玛丽琳说,“总得有人负责。”总得有人,詹姆斯想,他觉得喉咙里仿佛楔进了一根木桩,再也不想看到那个湖,然后,他才想起自己要去哪里。
他想起今天早晨自己多次练习过的那套说辞,他醒来的时候,这些话就在嘴边,他要对路易莎说:“这是个错误。我爱我的妻子。这件事不能再继续了。”然而,等路易莎打开门,从他嘴里跑出来的却是:“求求你。”路易莎温柔地、慷慨地、奇迹般地张开了双臂。
在路易莎的床上,他无法不想到莉迪亚——想到那些新闻标题,那个湖,玛丽琳在家做什么,谁又该负责。他试图把注意力放在路易莎肩背的曲线、苍白光滑的大腿和乌黑的头发上,她的头发不停地扫着他的脸。事后,路易莎从后面拥抱着他,把他当成孩子一样,说:“留下。”他同意了。
玛丽琳在家做的是在莉迪亚房间里愤怒地走来走去。警察显然是这样想的:“没有证据说明船上除了她还有过别的人”“你们觉得莉迪亚是个孤独的孩子吗?”这很明显,詹姆斯也同意。但是,她女儿或许没有那么不快乐。她的莉迪亚总是面带微笑,总是热切地想要取悦她。当然,妈妈。我愿意,妈妈。至于说她会自己做出那样的事——不,她太爱他们了,不可能那样做。每天晚上,莉迪亚上床之前都会先去找玛丽琳,无论她在哪里——厨房、书房、洗衣间——然后看着她的脸说:“我爱你,妈妈。明天见。”连最后那天晚上,她也说了——“明天见”——玛丽琳迅速拥抱了她一下,拍拍她的肩:“快睡吧,不早了。”想到这些,玛丽琳瘫倒在地毯上。要是她知道,她会多拥抱莉迪亚一会儿。她会亲吻她,胳膊搂着她,永远不放她走。
莉迪亚的书包依旧摊放在桌子上,警察调查完情况后,把它原封不动留在了那里。玛丽琳把书包拿到自己膝盖上,它有一股橡皮擦、铅笔屑和薄荷口香糖的味道——可爱的女学生的味道。在玛丽琳的怀抱中,帆布包里的书本和活页夹仿佛变成皮肤下的骨骼血肉,她摇晃着书包,把包带缠在肩膀上,让它的重量紧紧拥抱着自己。
这时,她在书包前面那个拉链半开的口袋里看到了什么东西,一道红白相间的闪光。莉迪亚的铅笔盒和一捆索引卡下面,书包的衬里出现了一道裂口。这条裂缝很小,足以逃过警察的眼睛,但躲不过母亲的审视。玛丽琳把手伸进去,掏出一包开了封的万宝路香烟,烟盒下面还有其他东西:一盒打开过的安全套。
她把两样东西一丢,仿佛它们是可怕的毒蛇,把书包猛地推到一边。它们一定是别人的东西,她想;它们不可能是莉迪亚的。她的莉迪亚不抽烟。至于安全套……
玛丽琳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出事后的第一天下午,警察问:“莉迪亚有男朋友吗?”她毫不迟疑地回答:“她才十六岁。”现在,看着兜在她裙子里的两只小盒子,玛丽琳原本对莉迪亚的生活的印象——曾经是那么的清晰明朗——变得模糊起来。她头昏脑涨地趴在莉迪亚的桌子上。她一定要弄清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她要一直调查下去,直到水落石出,直到她完全了解自己的女儿为止。
湖边,内斯和汉娜坐在草地上,沉默地凝视着水面,希望得到同样的启示。平时到了夏季,几乎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有一群小孩在码头边玩水,然而今天,这里空寂无人。也许他们不敢来游泳了,内斯想。尸体在水里会变成什么样?它们会像药片一样溶解吗?他不知道。他考虑着各种可能性,庆幸父亲没有让除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看到莉迪亚的尸体。
他盯着湖水发呆,任时间流逝。突然,汉娜坐直身体,朝着什么人招招手,他才回过神来缓缓向街道看去。杰克,穿着褪色的蓝色T恤和牛仔裤——他刚从毕业典礼上回来,长袍早已脱下,搭在了胳膊上,仿佛这是平常的一天。葬礼之后内斯就再没见过他,尽管他每天会向杰克家的房子里窥视两三次。杰克也看到了内斯,他的表情变了,迅速转过脸去,加快了脚步,假装没有看到那对兄妹中的任何一个。内斯猛地跳了起来。
“你要去哪儿?”
“去和杰克谈谈。”实际上,他不确定自己会做什么。他从未打过架——他比班上的大部分男孩都要矮小——但他一直觉得,如果自己揪住杰克T恤的前襟,把他推到一面墙上,他就会突然认罪。“是我的错,我诱惑了她,我说服了她,我蒙骗了她,我辜负了她。”这时,汉娜向前一扑,抓住了他的手腕。
“别去。”
“都是因为他,”内斯说,“如果没有他,她不会半夜的时候在外面乱跑。”
汉娜使劲一拽他的胳膊,内斯向后退去,膝盖着地。杰克现在几乎跑了起来,蓝色的长袍在身后飞舞,抵达小街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毫无疑问,看到内斯时,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但那种神情一闪而过,然后他就拐进街角消失了。内斯知道,杰克会连滚带爬地窜进家门躲藏起来。他想要挣开,但是汉娜的指甲掐进了他的肉里,他没有想到一个小孩会如此强壮。
“放开我——”
两人一起跌进草丛,最后,汉娜终于松开手。内斯缓缓坐起,气喘吁吁。他想,现在,杰克已经安全地待在家里了。就算他去按门铃,甚至踹门,他也不会出来。
“你为什么拦着我?”
汉娜摘掉头发上的一片枯叶:“别和他打架,求你了。”
“你疯了,”内斯揉着手腕,她的指甲在上面掐出五道红痕,其中一道开始流血了,“老天。我只是想和他谈谈。”
“你为什么这么生他的气?”
内斯叹息道:“你看到他在葬礼上表现得多么奇怪了吧,还有刚才,他好像害怕我发现什么似的。”他压低声音,“我知道他跟这件事有关。我能感觉到。”他拿拳头按摩着胸口,就是喉咙下面那个位置,突然,他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一些话,“你知道吗,莉迪亚曾经有一次掉进湖里,就在我们小的时候。”他说,他的指尖开始颤抖,似乎刚刚说出了一个禁忌的话题。
“我不记得了。”汉娜说。
“那时你还没出生。我才七岁。”
出乎他意料的是,汉娜靠过来坐在他身边,轻轻地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刚才她还抓伤了这条胳膊——把头搁在他身上。过去,她从来不敢坐得离内斯这么近。每当汉娜靠近,内斯和莉迪亚,还有他们的母亲和父亲,会迅速把她从身上抖下来,或者把她哄走:“汉娜,我很忙。我有事。让我一个人待着。”这一次——她连大气都不敢喘——内斯让她待在了身边,没有赶走她。虽然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是,她的沉默告诉他,她已经做好了倾听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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