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葬礼举行之前,玛丽琳都从未想到,她竟然要这样和女儿道别。她曾经想象过类似电影中的那种临终场景:白发苍苍的她老态龙钟,别无遗憾地躺在绸缎床单上,做好了告别人世的准备;莉迪亚长成了自信稳重的成熟女人,握着母亲的手,作为医生的她,已经见惯了人类生死不息的伟大循环。虽然玛丽琳不愿承认,但是,她临死时希望看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莉迪亚——不是内斯或者汉娜,甚至不是詹姆斯,莉迪亚一直是她最先想到并且时刻惦念的孩子。而现在,她想看莉迪亚最后一眼的机会也没有了——詹姆斯坚持要求在葬礼上盖着棺材,这令玛丽琳十分不解。过去的三天里,她反复向詹姆斯念叨同一个问题,有时候怒不可遏,有时候痛哭流涕——为什么不能最后看女儿一眼?詹姆斯却不知该如何向她说明真相。他去认领莉迪亚的尸体时,发现只剩下半张脸,虽然湖水是凉的,但没有起到保存作用,另外半张脸不知被什么东西吃掉了。他只能无视妻子的抗议,强迫自己盯着后视镜,把汽车倒进小街。
从他们的家走到墓地只需要十五分钟,但他们还是开了车。车子拐到环湖的大路上时,玛丽琳突然向左边偏过头,仿佛发现了丈夫的外套上有什么东西似的。她不想看到那个码头,那艘重新泊好的小船,还有那片绵延远去的湖水。虽然詹姆斯紧闭着车窗,但是,通过岸边摇晃的树叶,还有湖面的波纹,仍然能够感受到湖上吹来的微风。它会永远在那里,在那个湖中;他们每次出门,都会看到它。后座上的内斯和汉娜同时在想,每次经过湖边的时候,母亲会不会一辈子都偏着头不去看它。湖面反射着阳光,如同锡制的房顶,晃得内斯的眼睛开始流泪。阳光灿烂得过分,天也蓝得过分,他满意地看到一朵云从太阳面前飘过,湖水立刻从银色变成了灰色。
他们把车停到墓地的停车场。当地的“花园式”墓地颇令米德伍德人自豪——他们把墓地和植物园融合在一起,修建了蜿蜒的小道,在各种植物前面竖起写有名字和介绍的小黄铜牌。内斯记得,初中上自然课的时候,他们来这里写生和野外考察。老师宣布,收集的叶子种类最多的人,可以额外获得十个学分。那天,这里也有一个葬礼,牧师宣读悼词的时候,汤米·里德蹑手蹑脚地穿过一排排折叠椅,来到仪式现场中央的那棵檫树下,从一条低垂的树枝上摘了一片树叶。雷克斯福德老师没有看到他是怎么摘到这片叶子的,所以,他表扬了汤米,因为他是全班唯一找到檫树叶的人。在回家的巴士上,全班都在偷笑,欢呼汤米的成功。而现在,当他们鱼贯走向远处那排折叠椅的时候,内斯很想回到过去揍汤米·里德一顿。
为了悼念莉迪亚,当天学校停课一天,莉迪亚的很多同学都来了。见此情景,詹姆斯和玛丽琳意识到,他们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看到这些女孩了。卡伦·阿德勒的头发长长了,帕姆·桑德斯摘掉了牙套,詹姆斯和玛丽琳差点没有认出她们来。想起那张名单上被自己划掉的名字,詹姆斯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看,赶紧转到一边。折叠椅上逐渐坐满了内斯的同学,有高三的,还有高一的,有些人他觉得很面熟,但并不真正认识。连鱼贯而入的邻居们都像是陌生人。他的父母从不出门交际,也不在家请客,没办过晚餐派对,没有桥牌牌友、猎友或者午餐会上认识的哥们。和莉迪亚一样,他们没有真正的朋友。汉娜和内斯看到,大学里的几个教授也来了,他们是詹姆斯的助教,但折叠椅上坐着的大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他们为什么会来?内斯想。等到仪式开始,他们都伸长了脖子,望向檫树下摆放的棺材时,他得出了答案:他们是被突如其来的死亡吸引而来的。过去的一个星期,自从警察抽干了湖水,米德伍德《观察报》的头条就一直是关于莉迪亚的。《东方女孩溺死在“池塘”里》。
牧师长得像福特总统,眉毛平直,牙齿洁白,轮廓鲜明,结实可靠。李家人平时不上教堂做礼拜,但殡仪馆仍然推荐了牧师主持葬礼,詹姆斯没有多问就同意了。现在,他正襟危坐,肩胛骨靠着椅背,想要聚精会神地听悼词。牧师诵读了《圣经·诗篇》第二十三章,但经过了改编,并不是原句:“我必不至缺乏”改成了“我拥有一切所需”;“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变成“纵然我走过黑暗的幽谷”。听着像偷工减料,缺少尊重,使用这种悼词,好比用胶合板的棺材埋葬他的女儿。不过,他转念一想:“在这样一个小地方,你还能期待什么呢?”玛丽琳坐在詹姆斯右边,棺材上的百合花的味道飘来,像一团温暖湿润的雾气钻进她的鼻孔,让她差点呕吐。平生第一次,她庆幸自己继承了母亲的习惯——随身携带手绢,这样她就能用手绢捂住鼻子,当作过滤器,等取下来的时候,它肯定会变成脏兮兮的粉红色,如同老旧的红砖。汉娜坐在旁边玩手指,她很想把手偷偷放到母亲的膝盖上,但是不敢。她也不敢看棺材,只好提醒自己,莉迪亚不在里面,做个深呼吸,在里面的只是她的身体——可是,既然这样,莉迪亚到底去了哪里?每个人都很安静,她想,天上盘旋的鸟儿肯定把他们当成了一群雕塑。
内斯眼角的余光瞥见杰克坐在人群边缘,靠着他的母亲。他很想揪住杰克的衣领,问问他到底知道些什么。过去的一周,他父亲每天晚上都会给警察打电话,询问是否有新进展,但菲斯克警官的回答一概是“我们还在调查”。如果现在警察在场,内斯想,他是否应该把杰克的事情告诉父亲?杰克盯着脚前的地面,似乎过于愧疚,不敢抬起头来。等内斯回过头向前看的时候,棺材已经被放到墓穴里了。那抛过光的木头,还有棺盖上的白百合——全部消失了,它曾经停放过的地方空无一物。他错过了一切。他的妹妹已经不在了。
脖子上有湿润的感觉,他伸手去擦,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刚才他一直在无声地哭泣。人群另一边,杰克的蓝眼睛突然盯住了内斯,看到内斯正用肘弯抹着眼泪。
悼念的人群开始散去,他们的背影排成一列,向停车场和大街移动。内斯的几个同学——比如迈尔斯·富勒,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但大部分人因为内斯的眼泪让他们觉得尴尬,决定还是不过去和他搭话,纷纷转身离去。他们也再没有其他机会和内斯说话。鉴于内斯优异的成绩以及不幸的现状,校长批准他休假三个星期,内斯本人也不打算参加毕业典礼。一些邻居围住了李家人,抱紧他们的胳膊,说着安慰的话。其中几个拍拍汉娜的头,似乎她是个小婴儿或者小狗。但珍妮特·伍尔夫没有马上走过去,她今天换下了平时的医生白大褂,穿着整洁的黑色套装。其实今天来的大多数邻居,詹姆斯和玛丽琳都没有认出来。所以当珍妮特过去的时候,玛丽琳觉得对方的手掌沾满灰尘,衣服上全是污垢,就像被脏手拿过的抹布,即便只是被珍妮特碰了碰手肘,她也无法忍受。
杰克远远地站在墓园的另一侧,半掩在一棵榆树的阴影里等待他的母亲。内斯绕过人群和植物向他走去,把杰克堵在他的身体和树干之间。汉娜被父母和一大群成年人夹在中间无法动弹,只能紧张地望着她的哥哥。
“你在这里干什么?”内斯问。他靠近了才发现,杰克的衬衣是暗蓝色,不是黑色,而且,虽然他的裤子是正式的,但脚上却穿着他那双黑白相间的旧网球鞋,前面还有脚趾顶出的洞。
“嗨,”杰克眼睛盯着地面说,“内斯,你好吗?”
“你觉得呢?”内斯沙哑地喊道,他痛恨自己沙哑的嗓音。
“我得走了,”杰克说,“我妈妈在等我。”顿了一下,他又说,“关于你妹妹的事,我真的很遗憾。”说完他就转过身,但内斯抓住了他的胳膊。
“是吗?”他从来没有这样抓过别人,但他觉得这样做有硬汉风格,就像电影里的侦探,“你知道吧,警察想和你谈谈。”这时,人们开始朝这边看过来——詹姆斯和玛丽琳听到儿子的喊叫,正在找他。但内斯不在乎,他上前一步,几乎顶上了杰克的鼻子。“听着,那个星期一,我知道她和你在一块儿。”
杰克终于抬起头直视内斯的脸,蓝眼睛里闪过一抹惊惶。“她告诉你了?”
内斯身子猛地向前一倾,和杰克胸膛贴着胸膛,他觉得右边太阳穴的血管不停跳动。“还用她告诉我吗,你觉得我是傻子?”
“听着,内斯,”杰克嘟囔道,“要是莉迪亚告诉你,我……”
他突然住嘴,因为内斯的父母和伍尔夫医生走近了,可能会听到他们的对话。内斯向后踉跄着退了几步,目光扫过杰克、他的父亲(等着父亲过来拉开他)和那棵榆树。
“杰克,”伍尔夫医生厉声说,“怎么了?”
“没事,”杰克看了一眼内斯,又看看几个大人,“李先生,李太太,节哀顺变。”
“谢谢你能来,”詹姆斯说,等到伍尔夫一家沿着小路走出墓地,他才抓住内斯的肩膀,“你是怎么回事?”他低声呵斥道,“在你妹妹的葬礼上打架?”
这时,走在母亲身后的杰克迅速向后看了一眼,当内斯的目光和他对上时,可以毫无疑问地看出:杰克害怕了。接着他便拐出小路走掉了。
内斯叫道:“那个杂种知道一些莉迪亚的事。”
“不许你自己出去找麻烦,让警察来调查。”
“詹姆斯,”玛丽琳说,“别喊了。”她拿手指点点太阳穴,做出头疼的表情,闭上眼睛。内斯骇然发现,一滴暗黑色的血从她脸上流下来——不,不是血,而是眼泪,睫毛膏把它染成了黑色,在她的脸颊上形成一条肮脏的灰迹。见此情景,汉娜的小心脏一时间充满了同情,她去够母亲的手,玛丽琳似乎浑然无知,汉娜满足地把手搭在母亲的脖子后面表示安慰。
詹姆斯在口袋里掏钥匙。“我先送你妈妈和妹妹回家,等你冷静下来,可以走回去。”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在今天这个日子,他内心深处最想做的就是安慰内斯,手按着他的肩膀,紧紧地拥抱他。然而,他已经使出全身的力气支撑着,防止自己因为精神崩溃而轰然倒地,所以无暇顾及儿子。詹姆斯转身抓住汉娜的胳膊,至少汉娜是个听话的孩子。
内斯站在榆树下,看着父母朝汽车走去,汉娜向后看了一眼,跟了上去。他父亲不知道杰克是什么样的人。杰克一家在小街那头住了十一年,自从他和内斯一起进入一年级,在内斯的父母眼里,杰克就只是个普通的邻家男孩,有点邋遢,养着一条狗,开辆二手车。然而在学校里,人人都了解杰克,他每隔几个星期就换一个女朋友。每个女孩的经历都差不多。杰克从来不约会,不和女孩出去吃饭,不送花,不送玻璃纸包着的巧克力,他只会开车载着女孩到波恩特、露天影院或者某处停车场,然后在他的汽车后座铺一张毯子。过个一两周,他就不再给女孩打电话,又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他以擅长玷污处女闻名。在学校里,女孩们以被杰克玩弄为傲,似乎和他睡过就相当于加入了某个贵族俱乐部,她们经常凑在寄物柜附近,傻笑着低声谈论杰克的风流韵事。杰克本人并不和任何人搭腔。大家都知道,他平时都是独来独往,他母亲每周在医院值六天夜班,他不在学校食堂吃饭,他不去跳舞。上课时,他通常坐在最后一排,暗自挑选下一个带出去兜风的女孩。这个春天,他选中了莉迪亚。
内斯在墓园里待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看着工人把折叠椅摞在一起,收好各种花束,清理草丛中的纸团和纸巾。他在心里不停地回想自己掌握的杰克的所有情况——每个事实和每段传言,最后连两者之间的界限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等到准备回家的时候,一股恐怖的狂怒已然在他的体内沸腾。他既希望又不敢去想象莉迪亚和杰克在一起的情景。杰克是否伤害了她?内斯不知道,他只知道杰克是一切问题的症结,他发誓要弄清真相。直到几个掘墓人扛起铲子,走向没有填土的墓坑,他才艰难地挪动双脚,转身离开。
他沿着湖边走到街口,发现一辆警车停在杰克家门外。“他妈的正是时候。”内斯想。他悄悄靠近那所房子,躲在窗户底下。前门是敞开的,他踮着脚尖爬上门廊台阶,紧贴着破损的墙板边缘前进,还要防止墙板发出嘎吱的响声。他暗暗告诉自己,他们在谈论我妹妹的事情,我完全有权利知道谈话的内容。他靠在纱门上,只能看见里面的走廊,但能听到杰克在起居室里慢条斯理地大声辩解的声音,警察似乎一开始不相信他的话。
“她提前选修了物理课,她妈妈希望她和十一年级的一起上课。”
“你也在上那门课,你不是毕业班的吗?”
“我说过了,”杰克不耐烦地说,“我是重修,我挂科了。”
伍尔夫开口了:“他这学期的物理课得了B+。我告诉过你,只要你肯努力,就能取得好成绩,杰克。”
内斯在门口眨眨眼睛。杰克?B+?
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警察似乎在翻动笔记本,然后问:“你和莉迪亚是什么关系?”听到警察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出妹妹的名字,内斯惊讶地体会到,在警方眼中,她不过是一个标签罢了。杰克好像也有些吃惊,他的声调变得前所未有地尖锐起来。
“我们是朋友。就这么简单。”
“好几个人说,他们看到你们俩放学后待在你的车上。”
“我是在教她开车。”听到这里,内斯很想看看这时杰克脸上是什么表情。他们难道听不出他是在撒谎吗?然而,警察似乎相信了他。
“你最近一次见到莉迪亚是什么时候?”警察问。
“星期一下午,她失踪之前。”
“你们当时在干什么?”
“我们坐在我的车里抽烟。”
警察做着笔记:“你那天在医院,伍尔夫太太?”
“请叫我医生。”
警察清清嗓子:“请原谅,伍尔夫医生,你那天在工作?”
“我一般值夜班。星期天除外。”
“星期一那天,莉迪亚是否看起来心情不好?”
杰克顿了顿才回答:“莉迪亚总是心情不好。”
还不是因为你,内斯想。他的喉咙发紧,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门框在他的眼前模糊晃动,像蒸腾的热浪折射出的幻影,他用指甲狠掐着手掌,直到走廊重新在视野里变得清晰起来。
“因为什么心情不好?”
“什么事都不让她顺心。”杰克低声说,几乎是在叹息,“她的成绩、她的父母、她哥哥要去上大学了,很多烦心事。”他沉重地叹了口气,语气又冷淡下来,“我又怎么知道具体是什么事?”
内斯向后退了几步,爬下台阶。他不需要再听下去了。他回到家,不想见任何人,躲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反复思考听到的内容。
反正他也不用去见任何人。内斯在榆树底下烦躁不安的时候,他的家人则各怀心事。回去的车上,玛丽琳一眼都没看詹姆斯,而是专心致志地盯着她的指关节,撕指甲根部的皮,摆弄挎包带子。进屋之后,玛丽琳说她要去躺着,汉娜则一言不发地走进自己的房间。詹姆斯一开始想去卧室找玛丽琳,他很想埋进她身体里,感受她的重量和体温的包围,把他阻隔在一切之外,想紧紧靠着她,也感受她紧紧靠着自己,用身体互相安慰。但他总是觉得有东西在自己的内心抓挠,令他心神不安,最终,他拾起刚才放在厨房桌子上的钥匙。他必须到办公室去解决一件事,非常紧急,不能拖延。
警察问他是否需要验尸报告时,他把自己的办公室地址给了他们。昨天,一只厚重的马尼拉纸信封出现在他的邮件箱里,那时他才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根本不想看到它,与此同时,又无法把它扔掉。他只好把信封塞进办公桌最底下的抽屉里,上了锁。要是我改了主意,可以过来拿,他想。他没料到自己会改变主意。
现在是午餐时间,办公室几乎没人,只有系里的秘书默娜,她正在办公桌前给打字机换色带。别的办公室的门都关着,毛玻璃窗里面黯淡无光。詹姆斯敞开抽屉,深吸一口气,撕开了信封。
他以前没见过验尸报告,以为那是一些表格和图解之类的东西,但是等打开一看,却发现跟教师的进度报告差不多。解剖对象为一发育良好、营养良好的东方女性。说了一些他已经知道的东西:她十六岁,身高六十五英寸;头发黑色,眼睛蓝色。还有一些他不知道的:她的头围、四肢长度,左膝上新月形的小伤疤。血液里没毒,没有遭受虐待或性创伤的痕迹,但尚不确定是否死于自杀、谋杀或意外事故。死因是“溺水窒息”。
然后,报告正文从这句话开始:采用Y形切口打开胸腔。
他了解到女儿各个器官的颜色和大小,大脑的重量,一团白色泡沫涌出她的气管,如同花边手绢一样盖住了她的鼻孔和嘴巴。她的肺泡里淤积着薄薄的一层像糖一样细的泥沙。因为缺少空气,她的肺部呈现暗红色和灰黄色;她的手指泡得像面团一样,他们取了她的指纹;拿解剖刀做切片时,水从肌肤里流了出来。她的胃里面有湖底的杂草、沙子和6盎司湖水,这是她下沉的时候吞下去的。她右侧心脏肿大,可能是不堪重负。因为她是头朝下漂在水里的,头部、颈部一直到肩部的皮肤全都是红的。由于水温低,尸体尚未腐烂,指尖的皮肤刚刚开始剥落,像摘下手套一样。
办公室的空调“咔哒”一声启动了,地板上升起一股凉气。他浑身颤抖,仿佛打了一个长长的冷战。他抬起脚尖关闭了通风孔,手还是忍不住在抖。他只好双手握拳,咬紧牙关,阻止牙齿打战。膝头放着的验尸报告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一般晃动着。
他无法想象玛丽琳看到这篇描述这具他们曾经爱过的身体的报告之后,会是什么反应。他根本不想让她知道。最好还是留给警察去研究总结:溺水。任何细节都不足以弥补她心中的裂缝。空调关闭了,沉默在室内扩大,整个历史系一片死寂。他读到的每一个字都沉重地压过来,把他压倒在椅子上。太沉重了。他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李教授?”
路易莎站在门口,还穿着她上午参加葬礼时那套黑色衣服。
“噢,”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过来……”
“没关系。”他嘶哑地说。
路易莎轻轻走进来,半开着门。“你还好吧?”她看到他红了一圈的眼睛、低垂的肩膀,还有膝盖上的马尼拉纸信封,然后走过来,轻轻地把报告从他手中拿走,“你不应该来这里。”她说完,把报告放在桌上。
詹姆斯摇摇头,伸出一只手去拿报告。
路易莎低头看着那些纸,犹豫不决。
“读一下。”詹姆斯说——或者说他试图这么说。他没出声,但他觉得路易莎能听到。她点点头,靠着桌子边,俯身看那些纸。读的时候,她的表情并没有变化,但越来越沉默,读到最后,她抬起头,握住詹姆斯的手。
“你不该来这里。”路易莎重复道。这不是个问题。她的另一只手放在他的后腰上,透过衬衫,他感觉到她的温暖。然后,她说:“你为什么不到我的公寓去,我给你做点午饭。”他点点头。
她的公寓在三楼,离学校只有六个街区。走到门牌号是3A的那间公寓门口,路易莎迟疑了一下,然后就打开门锁,让两人进去,她直接把他领到了卧室。
她的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包括四肢的曲线、肌肤的纹理。唇舌相交的时候,他发现她连气味都变得浓烈起来,像柑橘。她跪在他身上,解开他的衬衫纽扣,脸被头发挡住了。詹姆斯闭上眼睛,战栗着吐出一声叹息。后来,他睡着了,路易莎还趴在他的身上。莉迪亚已经找到了——他只敢用“找到了”这个词——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了。最近做的那些梦里面,只有他一个人记得莉迪亚怎么了;只有他是清醒明白的,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服玛丽琳和内斯,还有那些陌生人,告诉他们,他的女儿死了。“我看到她的尸体了。她的一只蓝眼睛不见了。”他浑身汗湿地和路易莎黏在一起,数天来第一次陷入了沉睡,无梦的睡眠,他的头脑充满了幸福的空白。
他家的卧室里,玛丽琳也企图放空大脑,却没有成功。她辗转反侧了几个小时,不停地数枕套上的花——不是中间那些大朵的红罂粟,而是边上的蓝色勿忘我,它们就像女歌手身后的伴舞。她总是忘记数到哪里,只好从八十九回到八十,而且,接缝那里的花还没有数过。等她数到两百才意识到,根本不可能睡着。她没法一直闭着眼,连眨眼都让她心神不宁。一想要静静地躺着,她的脑袋就变成了疯转的陀螺。楼上的汉娜没有动静,楼下也没有内斯的踪影。最后,当詹姆斯在镇子另一头睡着的时候,玛丽琳爬起来,来到她一直牵肠挂肚的地方:莉迪亚的房间。
那里依然有莉迪亚的味道:她用的香水的花粉味,枕头上清爽的洗发水味,还有一丝烟味。有一次,玛丽琳闻到了可疑的烟味,莉迪亚解释说:“卡伦吸烟,烟味都跑到我的衣服和书上了。”玛丽琳使劲嗅嗅,隔着好几层衣服,她闻到了莉迪亚皮肤上的汗味。现在,她可以在这个房间待上几个小时,把女儿的味道收集起来,如同品尝上等红酒一样一饮而尽。
深切的疼痛将她包围,仿佛连骨骼上都有淤青。但是,这种感觉不错,因为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让她想到莉迪亚。达·芬奇的《维特鲁威人》版画和居里夫人手里拿着试管的海报仍旧骄傲地挂在墙上,这些都是玛丽琳在莉迪亚小时候买给她的。莉迪亚从小就想当医生,和她妈妈一样。去年夏天,她甚至去大学旁听了生物学的课,这样就能跳级选修物理课了。记事板上挂着她参加科学展览获得的蓝色绶带、一张图文并茂的元素周期表、一副真正的听诊器——玛丽琳特地为莉迪亚的十三岁生日订购的生日礼物。书架塞满了书,有些书横着挤在排好的书顶上。《医学简史》,这本书莉迪亚是倒着读的,还有《罗莎琳德·富兰克林与DNA》。多年来,玛丽琳给女儿买书的目的就是为了启发她,让她知道自己可以取得怎样的成就,而女儿也在各个方面证明了她的天赋和野心。这个房间里的东西上面已经积了一层灰尘。每次她拿着吸尘器进来打扫,莉迪亚都会赶她出去。“我很忙,妈妈。”她边说边拿笔尖敲敲课本,玛丽琳会点点头,亲亲女儿的前额,走出去关好门。现在,没有人赶她了。她看着斜躺在地上的一只莉迪亚的靴子,想起女儿随意把它从脚上踢下来,让它歪在地上的情景。
她相信,这个房间里的某个地方,存放着一切问题的答案。在书架底部,她看到一排根据年份顺序摆放的日记本。莉迪亚五岁那年圣诞节,玛丽琳送给她平生第一本日记本,封面饰有花朵,镀着金边,还挂着一把比回形针还要轻的小钥匙。她女儿打开本子一页一页地翻动,又摸摸那个小钥匙孔,似乎不明白这个本子有什么用处。“是用来写下你的秘密的。”玛丽琳微笑着说。莉迪亚也给母亲一个微笑,说:“可是,妈妈,我什么秘密都没有。”
当时玛丽琳笑了。毕竟,在母亲面前,女儿会有什么秘密呢?不过,每年她都会送莉迪亚一本日记本。她想起那张被自己划掉名字的联系人清单,上面的那些女孩说,她们和莉迪亚不熟,想起学校里的男生,想起可能突然从暗处闪出来拐走女孩的陌生人。她伸出一根手指,把最后一本日记抠出来,封面写着“1977”。它会告诉我真相,她想。告诉她莉迪亚不可能再说出来的每一件事,她见过的每一个人,她为什么对他们撒谎,以及为什么沉进湖里。
日记本的钥匙不见了,但玛丽琳把圆珠笔尖塞进锁扣,撬开了薄弱的锁片。第一页,四月十日,空白。她翻到五月二日那页,莉迪亚正是那天晚上失踪的,空白。五月一日,空白。整个四月什么都没记,三月也没有。每一页都是空白。她打开1976、1975、1974年的三本日记,空空如也。她拿出最头上的一本日记——1966年那本,发现上面一个字都没有。什么都没留下,没有她想要的解释。
镇子另一头,詹姆斯眩晕着醒来。已经快到晚上了,路易莎的公寓一片昏暗。“我得走了。”他说,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己做过什么。路易莎裹着被单看着他穿衣服。在她的注视下,他变得笨手笨脚,两次扣错衬衣纽扣,最后终于扣对了的时候,却仍然觉得别扭。衬衣怪异地挂在他的身上,腋下夹着一团布料,肚子上凸起一块。这个样子让他有些不好意思说再见。
“晚安。”他终于说了,随后拿起了包。路易莎简单地回答:“晚安。”好像他们在下班的时候道别一样,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直到坐在车上肚子咕咕作响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没在路易莎公寓吃午饭,他去那里一直都不是为了吃饭的。
詹姆斯打开前灯,发动汽车,暗自感叹一天内竟能发生如此多的事情。他的儿子躲在暗处,透过他的卧室窗户凝视着杰克家的房子,杰克家门廊的灯刚刚亮起,停在那里的警车早就开走了。阁楼里,汉娜蜷缩在床上,筛选着一天的细节——她父亲紧抓着方向盘,指关节都变白了;牧师上嘴唇沾着一层小汗珠,像露水;棺材接触墓穴底部的时候,发出低沉的声响。她哥哥鬼鬼祟祟地爬到杰克家的门口——她透过卧室的西窗看到的——然后步履沉重、垂头丧气地回家。她母亲卧室传来的可疑的开门声,然后莉迪亚房间的门似乎被推开了。她在里面待了好几个小时。汉娜紧紧抱着自己的脑袋,想象着自己安慰母亲,母亲也拥抱着安慰她的情景。
玛丽琳并不知道小女儿此刻正在热切地倾听着房子里的动静,她揉揉眼睛,把日记放回书架,暗自发誓她会弄清楚莉迪亚遇到了什么事,她会找出谁该负责,她会查清哪里出现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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