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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勒泰

第二辑 角落(2002-2006)

我们的家

  我们第一次随转场的牧民来到沙依横布拉克那一年,刚刚下车就对这里不抱信心了。那时,这里一片沼泽,潮湿泥泞,草很深。一家人也没有,只有河对面远远的山坡上驻着两三个毡房。在卸货之前,我们想找出一块塑料布垫到沼泽上再卸,但一时半会又找不到,估计给压在那车货的最下面了。而司机又在一个劲儿地催,只好直接把一箱又一箱的食品、百货卸在泥泞的草地上。当卸到被褥铺盖时,阴沉沉的天下起了雨,被子很快就湿了一层。我八十八岁的外婆披着大衣,拄着拐棍,在一边急得想哭,但是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后来天快黑了,司机想早早卸了货好早早地回去,就更加潦草地帮我们往那片积着水的草地上堆货。卸完之后,那人水也不喝一口,直接开着车回去了。

  我们一家三口三个女人就这样被扔在暮色中的荒野沼泽中。

  好不容易翻出一面棚布把淋在雨中的商品和被褥遮盖了起来。准备做饭时,却又找不着火柴了。于是又掀开棚布在那堆货物里翻天翻地地找。找着火柴后,却又找不到一块干燥的地方生火做饭。天又冷,下了雨就下冰雹,然后又下起雪来……天黑透了,柴禾也找不到几根——那样的时刻,没法不教人绝望。

  我们三个在棚布下和一堆商品挤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妈站在路边拦车,后来拦到了一辆去附近伐木点拉木头的卡车。在司机的帮助下,我们从林子里拖了几根碗口粗的倒木回来。那个好心的司机又帮着我们将其栽在沼泽里较为平坦的一处,并搭成了架子。然后我们把一大面棚布和一些塑料布搭在架子上,撑起了一个帐篷。终于,我们在沙依横布拉克有了栖身之地。

  那一年,来沙依横布拉克的生意人少得可怜,驻扎在这片牧场上的牧民也没有几家。因为那一年刚好要举行一场七年一度的大型弹唱会,所有的人都往开弹唱会的那条沟那边靠拢了。

  那一年,雨水出奇地多。连续两个月里,几乎每天都会下一场雨。其中最大的一场雨没日没夜地,绵绵下了一个多星期,中间没有停过一分钟。河水暴涨,道路冲断。

  直到八月份,天气才慢慢地缓和过来。草地上干了一些,但那时又开始刮风。几乎每天下午都刮得昏天暗地,把我们家方方正正的帐篷吹得跟降落伞似的,整天圆鼓鼓的。有一天夜里,正睡得香呢,突然一阵急雨点子打在脸上被子上,原来我们可怜的帐篷顶给风雨掀掉了,于是我们全家人半夜爬起来跑出去追屋顶。

  在那样的地方、那样的帐篷里生活(到处都歪歪斜斜的,这里撑一根棍子,那里牵一根绳子。一看就知道这个家里没有男人,搭房子的人一把劲也没有),漏雨是常有的事,也是必须得从容面对的。我们从来就不曾指望过这个小棚能够风雨不动安如山。最大的麻烦则是用来接雨的器具总是不够,所以那一段时间我妈天天都在后悔当初应该多批发点碗来卖。

  好在我们都是聪明人,很快就想出好办法来:用绳子把一张又一张零零碎碎的塑料袋子挂在顶篷下面,哪里漏就对准哪里挂上一只袋子,等那个袋子里的水都接满了,溢出来了,于是又在溢出来的地方再挂一只塑料袋。如此反复,直到把那些水一级一级,一串一串地引到帐篷外面为止。虽然这种到处悬满明晃晃、鼓胀胀的塑料袋子,到处都在有条不紊地流着无数支小瀑布的情景(像水电站似的)乍眼看去很吓人,会让每一个进来的顾客先吃一惊再买东西,但真的太管用,太方便了。

  不像河那边木合斯家的商店,他们家也漏雨,但他们用了一堆小盆小罐什么的摆在地面上接水。接满后再不辞辛苦地把盆盆罐罐一只一只往外倒。麻烦倒也罢了,更麻烦的是,有顾客进来的时候,很难保证不会一脚踢翻一只摆在门边的罐子。并且来人很难保证不会因此吓一大跳。并且很难保证在跳的时候,不会踢翻另一只,另一只再碰倒另一只……到最后,骨牌一样,整个房间里接水的罐儿非得全军覆没不可。再加上一片乱糟糟的“胡大!”声……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回过头来说我们的办法——也不是万无一失的。有一次,一个鼓鼓胀胀的塑料袋子不知怎么的突然裂开了,而我碰巧正站在那个袋子的正下方微笑着面对顾客……

  还有一些夜里,每当帐篷顶篷又被风撕裂了一道缝(我家帐篷的顶篷是那种五彩的编织面料的塑料棚布,很薄,太阳晒久了就会变硬,变脆,所以很容易就会给椽木上没砍干净的树枝茬口戳出小洞来。而这些小洞又很容易顺着棚布的竖丝被风吹成大洞),雨水一串串淌了下来。我们嫌麻烦,死活也舍不得离开热被窝起来收拾它。牵塑料袋又太麻烦了,天又那么黑,伸手不见五指。于是就摸索着,在床板下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堆塑料袋子,左一块右一块拼凑着蒙在被子上——只要水不落到身上,管它落到哪里。天亮了再说吧。

  那样的时候我总是在想:幸好还有塑料袋子呀,要不然的话今夜怎么过……幸好塑料袋子是一种不透水的东西——这样看来,就觉得塑料实在太神奇了!平时为什么就没有注意到这个呢?它和这山野里任何一种天然生成的事物是多么的不同啊,它居然可以遮雨……它是一种雨穿不透的事情,它不愿融入万物,它是在抵挡着,抗拒着的。又想到那些过去年代的人们,他们没有塑料袋子又该怎么生活呢?他们完全坦曝在这个世界中,完全接受这个世界,就一定比我们更加畏惧世界吧?有关这个世界的秘密内容,他们一定比我们知道得更多。

  下雨的时候,我们哪儿也去不了。好在下雨的时候,哪儿也不用去。最主要的是,不用出去挑水了,天上的雨水就是最好的水。雨在最大的时候,几分钟就可以接满明晃晃的一大桶……

  那样的时候,从天到地全是水,铺天盖地地倾倒,几步之外就不能见人了。真是在哪儿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啊!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以我们家的这个小棚为中心、半径三四米那么大的一团……白天好像黑夜,当然不至于黑到点灯的程度,但那样的阴沉狭窄,那样的寒冷——是只有黑夜才能带给人的感觉呀……

  雨小一点的时候,我们才可以看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可以看到朦胧的山,高处黑压压的森林,还有不远处浑浊汹涌的河——它陡然高涨,水漫上河岸,一片一片向草地上漾开,使那河流看起来宽了十多米似的。近处的草也全浸在水里,与沼泽连成了一片。

  就在那时,帐篷门帘突然被掀开,闪进来一个人。他穿得又厚又笨,还套着很旧的,已经破了好几处的军用雨衣。他一进来就放下马鞭,从大口袋里掏出毛巾擦脸擦脖子,然后摘掉帽子,斜着抖动,倾倒出明晃晃的水。我们迎面感觉到他那一身的厚重的寒气,于是赶紧把热乎乎的煮鸡蛋介绍给他。他大喜,连忙掏出五毛钱放在柜台上,剥一颗吃了。吃完后,想了想,又慎重地掏出五毛钱,再剥了一颗。

  他买了二十公斤喂牲口的黑盐,又买了方糖茶叶袜子之类一大堆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还买了两双孩子的雨靴。

  最后他数了数剩下的钱,又买了几颗熟鸡蛋,小心地揣在怀里。一定是给家人捎回去的。

  他把这些物品小心地装进羊毛褡裢里,排得紧紧的,褡裢两边的重量都分均匀了。再用自己带来的一只厚麻袋把盐打好包,然后把褡裢往肩上一扛,拎上盐袋子,准备出发。我们连忙劝他坐一会儿再走,说不定过一会雨势就小了。于是他又坐了一会儿,但也只是一小会儿。他说雨太大了,如果一直不停的话,等天黑透了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他的马不能赶夜路。于是还是走了。我们站在门口,一直看着他冒着大雨把盐袋在马鞍后绑结实了,把褡裢挂好,取件旧外套盖一盖。然后翻身上马,很快消失进了我们看不到的雨幕深处。

  然而过不了多久,雨就停了。沉暗浑沌的世界终于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水落石出般清晰起来。虽然已是傍晚,但天色反而比白天时亮了许多,就像是今天的第二场天亮。我们都想到,这会儿归途上的那个牧人,一定勒了缰绳,放慢了速度。同时会松开沉重的雨衣,抬头舒畅地望一下天空……

  接着是风。雨季绵延了近两个月,七月底,终于全部的雨都下得干干净净。天空猛地放了晴,世界温暖,草原明亮。河水总浅下去,清下去了。草地也清爽了许多。我们又开始天天到河边打水,踩着青草很悠闲地晃荡着去,再踩着青草一口气急步拎回家。一路上不停地和邻居们打招呼,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是新鲜喜悦的。

  但是风来了。

  风总在下午刮起来。而上午——几乎每一天的上午,万里无云,世界坦坦荡荡,太过平静。仿佛永远也不会有风。

  而风起的时候,又总让人觉得世界其实本来如此——世界本来就应该有这样的大风。我在半山腰往下看,再抬头往高处看。我看到全世界都是一场透明的倾斜,全世界都在倾向风去的方向。我的头发也往那边飘扬,我的心在原地挣扎,也充满了想要过去的渴望。

  森林朝那边起伏,河朝那边流。还可以想象到森林里的每一棵枝子,每一根针叶都朝着那边指;河里的每一尾鱼,都头朝那边,在激流中深深地静止。

  风通过沙依横布拉克,像是沙依横布拉克急剧地在世间奔驰。

  我总是会在有风的时候想没风时候的情景——天上的云一缕一缕的,是飘动的。而此时,那云却是一道一道的,流逝一般飞快地移动。

  草原鼓胀着力量,草原上的每一株草都在风中,顺着风势迅速生长。

  还有我的家,我看到我们那片帐篷区里的每一顶毡房都在颤抖,每一座帐篷都鼓得圆圆的,随时准备拔地而起。那地底深处被我们埋下的撑起帐篷的桩子,它也没能躲过风。它在深处,丈量着风的无可丈量。并且只有它丈量出来了,它被连根拔起……我远远地看到我们家的顶篷又一次被掀开,又有一大块塑料布给吹走了,我妈和我外婆在风中一前一后地追赶。

  我看到我家鸡圈上到处系着的,罩着的五颜六色的包装袋、碎布条、还有塑料纸什么的,呼啦啦地剧烈晃动。有的会突然冲天而起,逐风狂奔而去。

  风还把遥远地方的雨吹来了。突然洒一阵雨点过来,几秒钟后又突然只剩下风干净地吹。

  风在每个下午如期而至,到了傍晚才缓和一些。一直到夜里才会渐渐宁静下来。直到更为平静温和的清晨。

  但是,有一些深夜里也会刮风。夜里的风比起白天的风,内容更黑暗,更拥挤,更焦虑。我们什么也看不到,各自黑黑地裹在各自的被窝里,不知道此时只是正在刮风,还是世界的最后时刻正在到来。

  风夹着碎雨不时地从帐篷裂开的缝隙里灌进来,我们唯一能做到的只有在那一处扯开一条床单进行阻挡。我们紧裹棉被,蜷在那面床单下的黑暗中,深深地闭上眼睛。这风雨之夜,只有身边躺着的那人最为宁静。仔细地听了又听,她都没有一点动静。

  一股股碎风从上方床单后卷着旋儿刮进来,吹进一阵细密的、蒙蒙的水汽。于是总有一团潮湿,凉乎乎地罩在枕头上方,睡到后来,脸庞都湿润了,不用摸也知道摸起来肯定黏糊糊的。

  半夜里的风刮着刮着,突然间会猛地暴躁起来——似乎这样的风突然不能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了!似乎这样的风刮到最后,突然发现自己什么也没能找到……到了后半夜,帐篷一阵急剧地抖动,风开始不分东南西北地乱吹乱刮,先是从上往下吹,再从下往上吹。我们的帐篷顶篷不时猛地鼓胀起来,要鼓破似的(实际上已经由此鼓破很多次了),又突然像是被巨人的口狠狠吸吮了一下似地,“吧!”地发出巨大的声响,沉重地塌下来,紧贴在椽木上。

  撑起帐篷的桩子、柱子、檩子、椽木……到处都在嘎吱嘎吱乱响,货架晃来晃去。每一阵篷布被风猛烈掀动的“哗啦”声,都紧贴耳膜,逼进心底。并且,这样的响动越来越密集,声势越来越浩大……我裹着被子坐起来,大声地喊出声:“妈妈——怎么了?!”

  ——几乎就在同时,风猛地一下子就熄灭了!风听到我说话了!我们全部静下来,不知为什么而害怕。世界也静下来,风停了,帐篷被撼动时的余颤还在兀自进行,并沿着远一些的地方有一阵没一阵地消失。风真的停了。河流和森林的轰鸣声平稳清晰地遥遥传来。风做梦一样地停了。虽然帐篷的篷布还在喘息似的轻轻抖动。风停了。我感觉到我妈也在黑暗中的另一个角落坐了起来。但她什么也没有说。过了很久,在帐篷的另一边,我外婆清晰地说:

  “你们听——”

  我们仔细地听,一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那不是风。我们像是失忆了一般,刹那间不能进行辨别。头顶的篷布上有一道不久前被风吹裂的缝隙,正大大地敞着。虽然四下漆黑,我们看不到那道缝,但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有一种不像是风的风,正冰凉地、缓慢地、悠长地,从那一处长驱直入。

  直到最后,有一滴很大的水落到了脸上……原来是下雨了。

  更多的夜里没有雨,也没有风。空气漆黑平静。那种黑——闭上眼睛那样黑,睁开眼睛也那样黑。半夜一觉醒来,黑得根本分不清上下左右。并且半夜里醒来的时候,总是纠缠在醒之前的梦境之中——当混乱的梦中情景一遇上如此深沉厚重的黑暗,就会瞬间迸发出声响啊颜色啊等具体的感觉。然后倏地兀然消失,让你一无所有地面对黑暗,什么也不能明白过来。然后翻个身再一头栽进刚才的梦里,睡死过去。于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在白天的明亮中醒来时,总是会发现自己正卷着被子,横在床底下,而脑袋扎在一篷青草丛中。草丛上还淡淡开放着一些小花,近近地,惊奇地看着你。

  有时候半夜起床——半夜真不想起床呀!那么冷,而被窝里热乎乎的,那么舒服。但还是得起来(半夜起来嘛,当然是为了……)。

  身子一离开热被窝,就完全进入寒冷之中。哪怕是夏天,到了夜里温度也会降到零度左右。地上的青草冻得硬邦邦的,挂满了冰霜,踩在上面“喀嚓喀嚓”地响。

  比起帐篷里面,在帐篷外稍微能看清一点周围的情景。但也是一团沉暗的。或者说,那样的“看”根本就不能算是看,顶多只能算是一种感觉而已——能感觉到周围的情景,能感觉到周围有光。然而,抬头一看,忍不住“啊”地一声……心就静止下来了——星空清澈,像是封在冰块中一样,每一颗星子都尖锐地清晰着。满天的繁星更是寂静地、异样地灿烂着。而夜那么黑,那么坚硬……这样的星空,肯定是和别处的不一样。在曾经的经验里,繁华明亮的星空应该是喧哗着的呀,应该是辉煌的,满是交响乐的……

  注视着这样的星空,时间久了,再把目光投回星空下的黑暗中。黑暗便更黑更坚硬了。本来至少还可以分辨帐篷里外之别的,现在则完全一团糟。

  最美好的时光是清晨。天色微明的时候,总是会在光线中稍稍醒来一下,然后再次安心地睡过去——因为总算确认了世界仍是如此的,它到底还是没有把我们怎么样呀。

  直到太阳完全出来了,清晰冷清的空气里有了金色和温暖的内容,远远听到帐篷区那边有人走动和说话的声音(——太好了,在夜里的时候,总是会觉得此刻世上除了我们,就再也没有别的人了……),才舒舒服服地裹着被子坐起来,再舒舒服服坐一会儿,想一会儿。然后才迅速穿衣套裤子。清晨很冷的。

  有时候会想,要是肚子永远不饿的话,我们就永远会在被窝里呆一辈子的。虽然我们不辞辛苦地在这片草甸上搭起了房子,但最后真正栖身的,却只有被窝(没出息……)。

  有时候还会想:我们还会住进其他各种各样的房子里的。但是,无论醒在哪一处地方,醒在什么样的夜晚之后,那个笼罩我们和我们的被窝的东西,都永远都不会比一面帐篷、一张塑料纸更为牢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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