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爷爷要出国了。
吃晚饭时,阿衡听自家爷爷说起,言爷爷年前已经在准备签证出国的事。上头觉得老爷子戎马一生,给新中国奉献了不少,军部理应放行,送他去美国和儿子媳妇一家团聚。不然,言老爷子的军衔在那儿摆着,还真是让人为难。
“言希呢?”阿衡问,说完后才自觉语气过急。
爷爷扫了她一眼,皱着眉:“那个孩子,死活不乐意去。言帅从年初哄到现在,言希都不答应。这两天,爷孙俩正冷战着。”
这厢,思莞已经放了汤勺,不顾餐桌礼仪,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思尔想到什么,黯然低了头,咬了唇,静坐在那里。
温老哼了一声,眼神有些阴厉:“这么大的孩子,真不知道心思都放到了哪里!一个这样,两个还是这样!”
阿衡尴尬,这话爷爷是说给谁听的?
她匆匆吃完饭,回到房间,拨了辛达夷的手机。
“达夷。”阿衡抿了抿唇。
“哦,是阿衡呀,怎么了?”达夷身旁有些嘈杂。
“思莞、言希,在你身边?”她想了想,问少年。
“在,两人正吵着呢——哎哎哎,言希,美人儿,别恼,别砸老子游戏机,刚买的。思莞说那话真没啥意思!”辛达夷离了手机,劝架,阿衡在另一端听了个十之八九。
果然……她微微叹气。
“那啥,我先挂了,阿衡我一会儿打给你——我靠,温思莞,你丫今儿疯了不是……”
一阵忙音。
放回话筒,坐到书桌前,她望着书桌上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摞书,无论拿起哪一本,那些条条框框都再清晰不过,可是却又统统枯燥得令人难以接受。
牛顿运动定律,呵,总是在虚无的条件中创造结论……
agcl,baso4,永远不会溶解吗……
有细胞壁的单细胞植物,没有细胞壁的单细胞动物,不管怎么样,都是单细胞……
正弦曲线,余弦曲线,一般的模样,却永远相差四分之一个周期……
她看着书,轻轻呼吸,想着心平气和,却发现,随意一秒的呼吸都可能走向无法平息的紊乱。
最终,还是饶过自己,缓缓地伏在桌子上。
她不够聪明,又如何敢轻易动了妄念,去打扰别人的生活?
谁又能漫过心底的不舍而不去挽留那个谁?
忍过才好,只要能忍得,便能舍得。
阿衡叹气,又缓缓坐直身子,翻开语文课本轻轻念着课文。许久未用的吴侬软语。
没有人会听懂吧,这样,才能安心。
“归有光,《项脊轩志》。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她笑,摸着书本上的字,所学古文不算少,可,唯独最喜欢这篇。
他家有个南阁子,做了垂髫少年的书房。一生,除了娶妻尽孝,并未离去几时。家有祖母,喜这少年入仕,光耀白玉笏;又有慈母,夜常叩门,儿寒乎,欲食乎,殷殷备至。阁前美景,一年四时,绿柳成荫,月影疏斜。后来,束了冠,娶了妻,小妻子常描着他的笔迹,笑语,相公,家中小妹问我,何为阁子也?
何为阁子也?少年哑然……
何为阁子也?他生于此长于此,半生蹉跎,圈在阁子内,站在此山中,如何能知……如何能知何为阁子也……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阿衡念着,微微闭眼,书中的字字句句像是在心中拖沓了墨迹,一字一句,费了思量。于是,枇杷树焦了又绿,绿了又焦,那亲手栽树的小妻子早已深埋黄土,黄泉两处,他依旧不知答案。
再睁开眼,身旁站着笑颜明丽的思尔,三步之遥。
“阿衡,你在痴心妄想些什么?”她微笑轻语,歪头问她,只是这声音在夜风中,清冷而讽刺。
阿衡抬头,起身,温和开口:“尔尔,夜里风凉,你身子弱,不要站在风下。”转身走到窗前,合了窗。
窗外月漫枝头,树影斑驳,映在窗上,缓缓无声息地前行。
思尔无所谓地转身,嘲讽的语气:“你知我是什么模样,不必装得这么客气。今天,只是看在你姓温的分上,奉劝一句,不要再做白日梦。”
她冷笑:“也许,不久之后,我就走了,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告诫。”
阿衡诧异,却静静敛眉:“多谢。”
平静如水,温柔礼貌的模样。
思尔关门,嗤笑:“真不知道你和思莞闹些什么,两个人,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是呀,不知为了谁。而这个谁又不知为了什么,人前人后两副肝肠。
阿衡淡笑,看着少女离去。
大半夜的,她被一通电话吵醒。所幸,那时除了学习不爱别的,若是看过《午夜凶铃》,那还得了?
“哪位?”她半梦半醒,鼻音很重。
“思莞吗?你丫把电话转到阿衡房间!”气势凌人的声音。
阿衡瞅了话筒半晌,迟疑开口:“言希,我,温衡。”
“咦,我听错了?是你正好!”言希语速有些快。
阿衡有些迷糊:“嗯?”
“喂喂,阿衡,我问你个事儿,你老实回答,不准说假话,知道吗?”
“哦。”阿衡点头。
“我家老爷子和李妈去美国,你愿意搬到我家住吗?”少年的声音有些尴尬不自在。
人都走了,找她看门吗?住哪不一样。
“好。”她揉揉眼睛打着哈欠回答,却误解了少年的意思。
“老头儿,老头儿,听到了吧,不用你操心。你们走后,本少照样有饭吃,嘿嘿,阿衡做饭不是盖的!……”对方欢喜雀跃。
啪,电话挂了。
阿衡觉得自己在梦游,黑暗中闭上眼睛摸回床上。
早晨醒了,阿衡暗自嘀咕,昨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言希竟然让我到他家看门儿,我竟然还答应了。随即脸红了,咳咳两声,低头喝米粥。
抬眼,思莞看起来脸色不错,红润红润的,从起床开始酒窝就一直挂在脸上,神清气爽。少年不似平常刻意避开眼光,反而看着她,笑眯眯的,绝对无比的善意。
阿衡小小地哆嗦了一下,缩回目光,啜着白白香香的米粥。
“阿衡,你什么时候收拾东西,我帮你。”思莞语气温柔亲切。
手一抖,粥梗在脖子里,烫出了泪花花。
莫非,要被退货,扫地出门了?
“为什么?”阿衡讷讷。
“什么为什么,你昨天不是答应言希搬去他家了吗?言爷爷不是也妥协了吗?”思莞冲她乐,笑容灿烂,比朝阳还刺眼。
温老沉吟,也开了口:“阿衡,你言爷爷跟我说了这事儿。言希确实不想走,但家里没人做饭,请保姆怕那孩子挑剔,正好他吃得惯你做的饭,你去言帅放心。我看平日你们感情不错,咱们两家的感情,亲兄妹也是说得过去的。这事儿,不如就这么着吧,住不惯了,再回来也成。”
呆。昨天不是做梦?
可爷爷的态度为何变得如此快?昨天的语气,像是巴不得言希走的,今天,怎么说变就变了?
这次,反倒是温母撂了脸,皱眉:“不成,阿衡是个女孩子,和阿希在一起,不方便!”
温老默默注视了阿衡一会儿,开口:“蕴宜,这事儿,是你言伯伯亲自跟我说的。”
“爸,我知道,可是安国临走时跟我表过态,他不同意……”温母急了。
温老打断了儿媳妇的话,严肃了神色:“前些年,不是言帅一力保举,那一起风波,我们一家都要搁进去了!没有言帅,温家哪有今天!”
“可是……”温母看了一眼思尔,思尔却看向思莞。
思莞朝她眨眨眼,她心中了然,脸上阴阳怪气的样子散了许多,浮出一抹放松的微笑。
她……不用离开家人了……
“何况当年,我被堵到包围圈里,是言帅带着人把我救出来的!这两桩,哪一个不够温家还一辈子?”温老的声音颇是沉静,掷地有声,让温母无法反驳。
“爷爷,我去。”阿衡默,一件小事,至于说到国破家亡、结草衔环的地步吗?
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是她小白了……
言帅、李警卫出国的当天,她就连人带包袱被扔到了言家。
“言希,我们阿衡可交给你了,你手下留情……”思莞提着行李包,欲言又止。
言希接过行李,猛踹一脚:“行李到了,人到了,你可以滚了!”
随即,哐当,关门。
“嘁!以为本少虐待狂呀!”言希狰狞着大眼睛,咬牙切齿,转头,对着阿衡,笑得春花灿烂。
阿衡抖了抖面皮,后退一步:“言希,正常表情,就好。”
言希撇嘴:“少爷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小时候我可是全院公认的可爱宝宝呀,可爱宝宝……”
阿衡无语,我小时候还人见人夸一根含羞草呢。
“走吧,到你房间看看。”言希把手插进口袋,露了牙龈的小红肉,“我整理了好些日子,让人买了一些家具。”
依旧是离走廊有些远的房间,和言希的隔了两个客房。不过,由于言家和温家所处方位不同,言希为阿衡选的这个房间,长年都是阳光充沛的。
“阿衡,你喜欢阳光。”他推开门,白皙秀美的指释放了满室的金光,极是肯定的语气。
阿衡愣,她以为,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喜欢阴暗。
因为,在温家,她挑了树影最盛的房间。她自以为滴水不漏,但酒窖中那一番畏惧黑暗的样子,却被谁不经意记进了心间。
“你喜欢黑色白色冷色,讨厌粉色红色暖色,和我刚好相反。”言希微眯大眼,笑着如数家珍。
黑色的书橱,白色的衣柜,牛奶色的墙,散发着淡淡木香的家具,温柔而严谨的色调。
阿衡抬头,凝视着白墙上一连串醒目的涂鸦。
言希顺着她的目光,轻咳,小声嘀咕:“抱歉,个人趣味,一时手痒,没忍住。你将就将就吧。”同他房间一样风格散漫的兔耳小人儿,细细的胳膊,细细的腿,大大的眼睛,占了半张脸,像极……
阿衡笑,凝视言希,皱着鼻子:“好看。”
言希扑哧一声,拍拍阿衡的脑袋:“笨孩子,什么都只会说好看。”
阿衡苦苦思索半天,又郑重地说了一句:“谢谢。”
言希手背掩唇,大眼睛忽闪忽闪,偷笑,孩子气的语调:“我还以为,你被我从温家强要来,会恼。”
“你是言希,谁敢?”阿衡糯糯回答。
“真是不厚道,就不能不说实话。”言希挑眉,轻轻用手臂挡住了窗外的阳光。
半晌,琢磨着,少年笑开,逗着趣儿:“哎,既然你是温衡,又怎么会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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