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有时在想,生活真像一场闹剧,在还未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姓云之前,便又被冠了温姓。
据张嫂的说法,妈妈坐月子的时候,在婴儿房的她却突然失踪,爸爸妈妈急得快疯了。而爷爷却在半个月之后,抱回了一个女婴,说思尔找回来了。
当云衡在乌水镇过着简单贫穷的生活,时刻在弟弟心脏病发的阴影下胆战心惊地活着时,那个女孩,代替了她,成了温思尔。
姓温,代表什么呢?阿衡的爸爸是声名赫赫的海军军官,妈妈是有名的钢琴家,爷爷又是政要。这样人家的女儿,毫无疑问,是有娇生惯养的资格的。
而温思尔,那个占去阿衡名字的姑娘,正是这样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孩。
这个思尔,优秀得过分。她会跳芭蕾,能弹一手流利的钢琴,长得漂亮,更难得的是,性格又极为俏皮可爱,温家全家人,包括去世的温家奶奶,无不珍若明珠。即使是爷爷,生性刚硬,在外人面前提起她,也是笑得合不拢嘴的,更别提把女儿从小捧在掌心的温母。
“可惜,这么好的孩子……”张嫂谈起时,总是一脸的难过。
在温家,阿衡唯一能说上话的人,大概只有张嫂了。这个老人寡居多年,温老太太嫁入温家没多久便一直在老家帮佣,种种变迁之后,又随着温家一同搬到了这个园子中。这一生素来勤恳规矩,因而极受温家老少尊重。
说起来,阿衡能同张嫂相处融洽,要归功于厨房。
云母在镇上是出了名心灵手巧的女子,烧得一手好菜,煲得一手好汤。阿衡自幼耳濡目染,颇得几分真传。
偶然,张嫂忙着烧菜,做煳了米饭,阿衡一时心急,看到一旁桌上的半个橙子,便挤了汁到米饭中,而后把青葱叶插在饭里,用小火蒸了起来。
张嫂感到莫名其妙,半晌后,竟闻到清醇的米香,心中方对眼前的小姑娘改了观,闲了便拉着阿衡切磋厨艺,悉心教导阿衡做北方菜。
“翻三下,小心点。”张嫂颇有权威地指挥阿衡。
阿衡动作轻松地用木铲翻了两下。
“错了,是三下。”老人较真,握着女孩的手,又翻了一次。
“两下,行不?四下呢,行不?”阿衡笑。
“当然不行,起锅烧菜时都是翻三下的。”老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两下不热,四下会焦。”阿衡低声嘀咕。
“小丫头!”张嫂扭头笑骂,顺手抹掉阿衡额上的汗。
“阿婆。”阿衡眼睛温柔明净,声音糯糯的,纯正的南方口音。
张嫂一愣,像是没听明白,转身翻炒鸡丝。
“奶……奶。”阿衡带着认真,唇畔溢出温暖、别扭的普通话。
老人继续炒热鸡丝,停了片刻,轻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孩子,要是坏一点该有多好。”
阿衡不语,吸吸鼻子,笑了。
每日吃晚餐的时候,餐厅都很安静,连咀嚼东西的声音都听不到。阿衡小口小口地吃饭,虽然奇怪,但她自幼喜静,也并无别扭之处。
温家家教甚严,极是忌讳餐桌上交谈。但思莞和思尔两个素日里吃饭时极爱说笑,老人虽训斥过几次,可并无成效,思尔一撒娇,也就由他们去了。
现下,阿衡来了,不爱说话,倒是个清静的孩子,老人却反而有些不习惯。
“爸……”温母轻轻放下汤勺,欲言又止。
“蕴宜,怎么了?”老人皱眉,看着儿媳。
“能不能……能不能把尔尔接回家?”温母气度高雅大方,此时却有些小心翼翼。
“思尔现在住的房子里,我找了人专门照顾她,你不用担心。”老人有些不悦,目光却扫过阿衡。
思莞依旧礼貌周正地咀嚼着饭粒,眉头却有些发紧。
“爸,您以前不是最疼尔尔的吗?”温母迟疑着,把目光投向公公。
“够了!”老人把汤勺重重地摔在桌上。
思莞抬眸,有些受伤地看着老人。温母不再说话,温婉的眉却皱成团,郁结在心。
四周静悄悄的,阿衡一口汤含在口中,尴尬地咽不下。
“蕴宜,你有时间,还不如给阿衡添些衣服。”老人叹了一口气,又重新拿起汤勺。
阿衡看着自己穿着的有些脏了的校服,顿时窘迫不安起来。
衣柜中不是没有衣服,只是那些衣服终归是别人的,大多看上去又很名贵,自己穿起来总觉得别扭。而从家中带来的那些衣服又都渐渐过了季,穿起来不合时宜,于是,只得两套校服换着穿。恰恰今日上了体育课,弄脏了衣服,被温老看在了眼中。
“我知道了。”温母的目光投向阿衡,看不出一丝情绪。阿衡低下头,慢慢一点点咽下汤,却仿佛卡了鱼刺在喉中。
其实,校服就很好。阿衡想开口,但又觉得不妥,悄悄看了思莞一眼,见他并无什么特别的表情,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思莞对思尔的好,那日在校门口她是看在眼中的。
“阿衡,学校的课程,还跟得上吗?”温老放缓语气,看着眼前平凡无奇的亲孙女,心中有些遗憾。他,终究还是耽误了这个孩子。
“嗯。”阿衡有些惊讶,随即老老实实地点头。
“有不会的地方,让……你哥哥教你。”老人说到“哥哥”二字时,咬重了音。
瞬间,温母和思莞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哥哥。
阿衡喉头有些发痒,张口,却发不出音,只是轻轻点头。
思莞握着筷子的手却微不可见地颤抖起来,片刻后站起身,礼貌地移开椅子:“我吃饱了。”他转身离开,心脏极痛,像是被人掐住一般,自然无暇顾及旁人的感受。
“言希。”思莞走回自己的房间,把话筒放在耳边,沉默片刻后方开口。
“嗯?”对方有些迷糊的鼻音,带着一丝懒散。
“我想尔尔了。”思莞握住话筒的指尖慢慢收紧。
“噢。”对方懒得过分,一字作答。
“阿希,我说我想尔尔!”思莞声音变大,一股闷气控制不住,眼圈慢慢红了起来。
“这么大声干什么?你个屁小孩,疯了?”少年声线清晰,言语凌厉。
“阿希……”思莞委屈。
“叫魂儿呢!”少年冷笑,极是不耐。
“你每次跟我说话非得那么凶吗?”思莞声音变弱,语气中带着一丝孩子气和无奈。
“老子长那么大还没对谁温柔过!”少年声音清澈,粗鲁的话语绕在唇畔却别有一番风味。
“那……陆流呢?”思莞顿了顿,小心翼翼。
啪,对方把电话摔了。
思莞这边听到嘟嘟的忙音,便知道自己踩了猫尾巴,不由得苦笑起来。
阿希,还是……没有放下吗?
不知道为什么,在思念着尔尔的时候,思莞脑中的言希益发地骄傲冷漠,连精致的容貌都成了一张假面。
自然,多年之后,看着结局的这般走向,除了苦笑,还有四个字如同箭头一般,正中眉心——造化弄人。
而阿衡,自那日停车场匆匆一瞥后,便再没见过思尔。
在班中,大家渐渐从阿衡过于朴素的穿着隐约察觉出什么。再加上阿衡的普通话确实不讨喜,一句话听起来支离破碎得可笑,班上一些势利的学生开始看她不顺眼,听到阿衡说话,唇边的笑意每每带着怜悯的嘲弄,装作不知道一般地和身边的同学对视,用眼神交流,带着了然而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因为没有体面的穿着,因为穷,所以,是值得可怜的;因为普通话说得囫囵不通,因为音调的乡土之气,所以,是可耻的。
阿衡起初还愿意和大家交流,到后来,完全地沉默,只挂着温和的眉眼看别人说笑。
辛达夷,虽知晓众人的势利眼,可心中却又因思尔的事而莫名抵触阿衡。两相权衡,索性不理会,完全把温衡当成陌生人,心中却希望温衡会因为众人的排挤而哭鼻子或者破口大骂,这样自己便有了心安理得替思尔恨她的资格。
可惜,自始至终,温衡一次都未吝惜过笑容,温柔坚韧地包容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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