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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文·凯利:《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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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在形式的图书馆中

14.4 御变异体而行

  也许是由于生物形态王国视觉化的特性,最先吸取道金斯的计算机繁殖思想的人是艺术家们。第一位是英国小伙子威廉·拉萨姆;此后,波士顿的卡尔·西姆斯把人工进化研究向纵深推进。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早期,威廉·拉萨姆展示的作品就像是某个深不可测的精巧装置的零部件图册,似天外来物。在一面纸墙上,拉萨姆先画出一个简单形状,比如顶部中间位置画一个圆椎体,然后用渐趋复杂的圆锥体图形填满剩下的空间。每一个新图形的产生都遵循拉萨姆所预设的规则。一个形状与其变化而来的后代形状们之间用细线相连起来。通常,一个形状会有多个变形。在这张巨大画面的底部,圆锥体变形成华丽的金字塔和带有艺术装饰风格的丘形。从逻辑上讲,这幅画是一个族谱图,但包含许多交叉婚姻。整个画面挤得满满当当,看起来更像一个网络或电路。

  拉萨姆把这种用来生成各种形式并选择特定后代进一步演化的“基于规则的受迫过程”称为“形式合成”。最初他把“形式合成”用作启发灵感的工具来寻找可能的雕刻形式。他会从他的一堆草稿图中选出一个特别满意的图形,然后用木头或塑料把这个精巧复杂的形式雕刻出来。一份拉萨姆的作品目录中展示了一个中等大小的黑色雕刻,就像一个非洲面具;它是拉萨姆用“形式合成”的方法创造(或者说发现)的。但是,雕刻是如此花费时间却又毫无必要,因此他不再雕刻。让他最感兴趣的是那个庞大而未知的可能形式之库。拉萨姆说:“我的关注点从完成一件单一作品转向雕刻上百万件作品,而每个作品又能再延伸出上百万件雕刻。我现在的艺术作品就是整棵雕刻的进化树。”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电脑三维图形在美国大量兴起,受此启迪,拉萨姆开始采用电脑运算来自动生成形式。他与英国汉普郡IBM研究所的一位程序员合作,一起修改了一个三维建模程序,用来生成变异形式。艺术家拉萨姆用了大约一年的时间来手工输入或编辑基因值,以生成可能形式的完整树。通过手动修改某个形式的编码,拉萨姆可以随机地对空间进行搜索。在提起这个人工搜索的过程时,拉萨姆只是淡淡地表示“挺累人的”。

  1986年,拉萨姆遇见了刚问世的“生物形态”程序。他将道金斯进化引擎的核心部分与他的三维形式的精致外在结合到一起,孕育出一种进化艺术程序的思想。拉萨姆将他的方法昵称为“变异体”。“变异体”的功能几乎与道金斯的变异引擎完全相同。程序生成一个现有形式的后代,每一个后代之间都略有不同。与道金斯的线段图形不同,拉萨姆的形式是有血有肉极具感官性的。它们以三维立体并带有阴影渲染的图像跃入观者的感知系统。那些夺人眼球的电子怪兽都是由不知疲倦的IBM图形计算机鼓捣出来的。艺术家选取其中最好的三维作品,以此作为亲本,繁衍出其他变异。许多代之后,艺术家将会在一个真正的博尔赫斯库里进化出一个全新三维实体。如此巨大的“生物形态王国”也只不过是拉萨姆空间的一个子集而已。

  拉萨姆说道:“我从未想到我的软件能够创造出如此多的雕刻类型。用这种方法所能创造出的形式是如此之多,几乎是无限的。”拉萨姆找到的这些形式,纤毫毕现,令人叹为观止,这中间包括编制精巧的篮子,大理石质地的巨蛋,双体蘑菇状东西,来自另一个星球的麻花状鹿角,葫芦,奇异的微生怪物,朋客造型的海星,还有拉萨姆称之为“Y1异形”的来自异域空间的多臂湿婆神。

  “一个充满奇思妙想的花园,”拉萨姆这样称呼他的收藏。他并非要仿制出地球生命的样式,而是在探寻其他的有机形式——比地球生命“更具野性的某种东西”。他记得在参观一次乡间展会时驻足于一个人工授精摊位,看到巨大的变异超级牛和其他各种“没用的”怪物的照片。他发现这些奇异的形式最能带来灵感。

  打印出来的图案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清晰感,仿佛是在月球上无空气的环境下拍摄的照片。每一种形式都蕴含着惊人的有机感。这些东西并不是自然的复现,而是存在于地球之外的天然存在。拉萨姆说:“这台机器可以让我自由地探寻以前从未接触到的、超出我想象力的形式。”

  在博尔赫斯形式库的深处,一层层优雅的鹿角、一行行左旋蜗牛、一排排矮花树、一屉屉瓢虫,都在等待着它们的第一个造访者——这个造访者也许是大自然本身,也许是位艺术家。而在两者未曾触及它们之前,它们仍然在意识之外,在视觉之外,在触感之外,是纯粹的可能之形式。就我们所知,进化是造访它们的唯一途径。

  这个形式库包含了从过去到未来的所有生命形式,甚至包括存在于其他星球的生命形式。受限于我们自己的先天偏见,我们无法深入思索这些非传统生命形式的任何细节。我们的思绪会很快滑落回自己熟知的自然形式。我们也许会有片刻的遐想,但一旦要给这样一个离奇幻物填充大量细节,则会畏缩不前。进化,则是一匹暴烈野马,带我们到人力所不能及之处。借助这匹难以驾驭的脚力,我们来到一个充满奇异形体之处,那些形体穷极想象之所能(但却并非出自人类想象),真若处子,素面朝天。

  设计“连接机5”的艺术家工程师卡尔·西姆斯告诉我:“我使用进化方法是出于两个目的:一是为了繁育出我不可能想像到的、也不可能凭其他方式发现的东西;二是为了创造出我可能想像到的、但永远没有时间去细化的东西。”

  西姆斯和拉萨姆都曾碰到过形式库里的断点。“对于进化空间中可能出现的东西你会越来越有感觉,”西姆斯称。他还提到,他时常在进展不错而洋洋自得的时候,一头撞到墙上——进化似乎到达了一个平台期。即使最激进的选择也不能让那个慵懒的家伙挪动半步——它似乎陷在那里了。代代更迭并没有产生更好的形式;就好像身处一个巨大的沙漠盆地,下一步与上一步没有什么分别,而朝向的顶峰仍遥不可及。

  而托马斯·里德在潜心追踪生物形态王国那失踪的圣杯时,经常需要回退。他可能会看似离圣杯很近了却无法取得任何进展。他常常把漫漫征途的中间形式保存起来。有一次他需要回退数百步到第六个存档,才得以从死胡同里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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