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的生父……”叶昀仿佛想起了什么,却仍是摇头,“向远姐,我也不知道。”
向远不是没有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然而她明白叶昀性子的执拗,他不想说,追问只能适得其反,于是她摆了摆手,“算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也是随口一问。”
叶昀听她这样说,心中更觉矛盾,他不是个嘴碎的孩子,也本能地觉得有些事情不该乱说,可坐在他面前的又不是别人,是向远。他从来没有想过拒绝她的要求,即使她从不勉强。
“向远姐,其实我也是有一次不小心偷听到姑姑她们说的。”他口中的姑姑即是叶秉林的几个堂妹,“有一次她们来吃饭,私下好像提过一次这件事,她们说得很小声,我也没听太仔细,就记得她们说,阿姨她是被人……被人……”他淤伤的脸上有明显的泛红,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那个字眼,便含糊地带过,越说越小声,“是被人那个什么之后,才生的叶灵。我,我是听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本来是打算对谁也不说的,可是你问我……向远姐,你知道我说什么吗?”他担心自己说得不明不白,可又不知道如何详解,还好向远没有再提出疑问,她眼睛看着别处,没有出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她才叫了他一声,“叶昀。”
“嗯。”
“你听来的这些都是没有凭证的闲话,忘了就好,别再跟人提起了行吗?”
“我知道的,我不会跟任何人说,除了你之外。”
向远打量他的眼神温和了很多,“你啊,别再让我大老远地跑到学校来领你了,也别动不动较真,长得怎么样是爹妈给的,当你真正像个男子汉那样来想事情了,也就不用担心谁说你像女孩。还有,叶家是你家,不是‘他们’家,你身上流着的是跟你大哥一样的血,没有人能说你不是叶家人。”
叶昀点头,向远会责备他,会教训他,她算不上一个温柔体贴的大姐姐,可妈妈不在了之后,他只有在她身上,才找得到一种叫做“亲昵”的感觉。要是在过去,他恨不能投进向远怀里流眼泪,可是他知道以后不能再这样了,他答应过她要做个真正的男子汉,一个可以为她流血,却不会在她面前哭泣的男子汉;他不想永远做她眼里那个怯懦的孩子,一遇事就软弱地寻找她的怀抱,而是要长成一个可以让她依靠的坚实肩膀,她不一定需要,也不一定稀罕,可至少她会知道,叶昀也是好样的,不比任何一个人差。
向远未必知道叶昀心中的壮志汹涌,在后面的日子里,她隐约察觉得到这孩子的一些细微变化,可这变化更多的是令她感到惊讶又好笑。那天她领他回到叶家,他满脸的伤让在家的叶太太惊得手忙脚乱,尽管在学校医务室已经对伤口做过简单的处理,可叶秉林让妻子把叶昀送到医院做了一次全面系统的检查,确认只是皮外伤才松了口气。这孩子跟在学校一样,打死也不说为什么打架,不管用酒精消毒还是换药,牙都咬紧了还说不痛,当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说了一晚的胡话,守了他大半夜的杨阿姨说,反反复复就听见他嘟囔着:我没哭,我没哭。
伤愈之后,叶昀令人费解地开始对运动着迷,尤其是篮球,还非喜欢挑太阳最大的时候在球场上折腾,只可惜他天生的白皙皮肤,好不容易晒黑了一些,转瞬又白了回来;他在房间里做了个标尺,早晚都测身高,很不能一夜之间揠苗助长。
准备上高中前的那个暑假,叶昀到G大去给向远送东西,一路畅通无阻地上了女生宿舍楼,却在走道尽头的洗漱间附近里撞见好几个仅着贴身衣物的大学女生,那些女生吓了一跳,叶昀更是面红耳赤,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好不容易找见向远,一见面就抱怨为什么这栋楼里的人光着身体走来走去。向远憋着笑解释,这里一向禁止男生出入,所以她们都没料到会闯进这么一个不速之客。叶昀不服气,说要是这里不让男生出入,看守宿舍的阿姨怎么会把他给放了进来。向远当时边点钱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大概阿姨觉得你还小吧,小男生不在禁入范围之内。”叶昀连声抗议,“怎么还小,我都快上高中了。”向远不作声,把钱仔细又点了一遍,才站起来伸手在他头顶比划了一会,“你看,你比我还要矮半个头,不是小男生是什么?”
叶昀因此大受刺激,向远在南方女孩子中算是比较高挑的,一米六六的个头,女孩子若是瘦的话容易显得比实际海拔更高,叶昀挺直了腰站在她的面前,头顶也只是与她的眉毛齐平。这个认知犹如一个惊雷,劈得他晕头转向,他都忘记是怎么告别向远回到家里的,后来很长一段日子,晚上想着这件事情都不安得难以入睡,好几次做噩梦,梦见自己不但长不高,反而成了侏儒,然后惊恐地吓醒,一身冷汗――他想像不出一个侏儒怎么能成为向远的依靠。
就连叶秉林夫妇也发觉了他的焦虑,他每天测身高的次数比吃饭的次数更多,以往从不主动提要求要买东西的孩子,转弯抹角地缠着爸爸和阿姨给他买各种促进骨骼生长的营养素,打篮球更是像疯了一样。就连远在异国的叶骞泽也接到这个弟弟的电话,偷偷摸摸地问他十六岁的时候有多高?还问什么同是一只长颈鹿生的小鹿有没有可能一只高一只矮。叶骞泽莫名其妙地把这件事告诉向远,向远才发觉自己无心的话让这心重的孩子都有了心魔。尽管不知道叶昀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个问题,但是向远还是想了办法来开解他,她对叶昀说:“你爸是高个子,你妈妈也不矮,看你大哥就知道你以后绝对矮不到哪里去,你这孩子,怎么没事尽操这些闲心。”可是这个时候叶昀那里听得进这些,他如今跟向远同行,都不愿意跟她肩并着肩。向远后来想,要不是高一那一年,这孩子开始像春天的小树一样迅速抽枝,大半年时间从教室里第二排被调到了倒数第三排,他还会不会因为这件事一直郁郁寡欢下去。
向远大四的时候学校要求自找单位实习,她学的是财会,叶秉林顺理成章地安排了她进入江源的财务部。江源的财务总监不是别人,正是和向远颇不对盘的叶秉文,也许是碍于哥哥叶秉林的面子,作为向远名义上的长辈,叶秉文并没有太多地为难向远,但是在江源财务部的两个月里,向远的工作安排始终远离实质性的财务内容,她大多数的时间都被用在打字、倒茶送水、为本部门的人跑腿上,就连资料归档和碎纸这样的活计也很少得经她的手。
向远觉得其实叶秉文完全没有必要对她如此戒备,且不说她只是大学没有毕业的一介菜鸟,就算真有什么问题让她发现了,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叶叔叔是个聪明人,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她向远又何用强出这个头。叶秉文执掌的江源财务究竟有没有什么问题她不敢说,但仅凭局外人的立场来看,包括财务部主任在内的一干财务人员均由叶秉文提拔,这已是一个极大的问题。
这个问题还不是她需要费脑筋的,平时倒茶送水倒也甘之如饴,不该问的一字不问,不改说的决口不提,实习结束之后,顺利收拾包袱走人,实习鉴定上也是斗大一个优字。
她对江源没有感情,但是叶秉林却待她不薄,让她难过的是,这几年,叶叔叔的身体每况日下,本来正值壮年,雄心勃勃的他被糖尿病和早年插队留下的风湿折磨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开始的时候他还强撑着,一次长达半月的住院治疗之后,他终于说:“也许骞泽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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