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我出院了,一个人回到家,感觉家里冷得象冰窖。如果不是楼下小孩偶尔放的鞭炮声,我根本就想不起这是在过年。如果不是樱之来看我,我甚至不知道我还活在这个世上。所以一见到她,我就哭得声嘶力竭,她想安慰我,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很难过的样子。樱之说,前几天她已经搬到米兰那去住了,她的嫂子是个厉害角色,她在娘家住得很不开心。张千山也已经在春节前结了婚,奇怪的是,樱之对此表现得很平静,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直觉他们的离婚不象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樱之还带来一大堆吃的,一边往厨房去,一边有些辛酸地说:“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你也是一个人,咱姐俩就凑和着过个年。”
一听这话,我又要哭,她忙说,“别哭,考儿,坚强点,这个世界上谁也救不了咱们,只有自己救自己……”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这样深奥的话很难想象是出自老实本分的樱之之口。
然后她在厨房里忙开了,没两个钟头就整出满满一桌子的菜,我们开了瓶红酒,无所顾忌地大吃大喝起来。两个人都不胜酒力,很快就喝得满脸通红,樱之越醉越悲伤,敲着桌子说:“考儿,你评评理,那个没良心的把我儿子丢给他老妈后就再也不管了,只顾跟那骚·货逍遥,那骚·货给他生了个丫头片子,他就当个宝似的,在酒店摆了四十多桌呢,他不是明摆着做给我看的吗,只可怜毛毛,我去看他,他奶奶居然把我买的东西给扔出来……”
“他们……为什么不让你看毛毛?法律不是规定你有探视权的吗?”
“他恨我。”樱之忽然说。
“他恨你?为什么?他做错了事反倒还恨你,天下哪有这种事?”
樱之好象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忙搪塞道:“你不懂的,很多事你不懂的,别说了,都别说了,以后你会明白的,我不会就此罢休,我一定要夺回孩子的抚养权!”
我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看她那个样子,显然有事不愿跟我提,吃完饭就告辞了,说是还要去拜访一个朋友。我留她住几天,她推辞了,说是怕米兰有想法。
樱之走后,我又接着喝酒,喝到后来,酒不象酒了,象喝白开水,我越喝越渴,剩下的半瓶红酒不一会就被我装进了肚子。红酒是很有后劲的,当我觉得浑身发烫两眼昏花的时候,我知道不能再喝了,再喝只怕又要进医院。我害怕医院,自从到医院给祁树杰认尸后我就格外的害怕医院,总觉得那是个死亡之地,难道不是吗,我不刚从医院把我的孩子扼杀了吗?想到那个孩子,我的心又是一阵剧痛,做的时候不觉得痛,就象手术时打的麻醉针一样,麻醉一醒就痛得无处藏身。而且越清醒痛得越厉害,酒精有时候不但能让人糊涂,也让人清醒,一清醒就什么都来了,痛苦、悲伤、灰心、沮丧、悔恨、绝望一股脑儿往我胸口堵,让我莫名的喘不过气。我突然又有了那种感觉,那种被人掐住喉咙的感觉,难道大白天的我也在做噩梦吗?
突然门铃响了。吓我一大跳。这个时候会有谁来?谁还会记得我这个多余的人?我摇摇晃晃地去开门。开了门我居然好半天看不清门外的人是谁,等我认清的时候,那家伙已大摇大摆地进了门,进屋看见满桌的酒菜大为惊讶。
“不错嘛,有酒有菜,看来你这年过得挺滋润的。”
耿墨池在餐桌前坐下,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来者不善!他是准备跟我大干一场了。因为有酒壮胆,我也不怕,很不客气地说:“这不欢迎你,请你马上离开!”
“我会离开!”他的脸冷得结了冰,“我不稀罕赖在这,但离开之前我必须弄清那个孩子是不是我的,你最好说实话,否则我不会轻易离开!”
“是不是你的有那么重要吗?我们已经结束了!”
“当然重要!而且比你想象中的重要得多,别想骗我,白考儿,我要的只是一个答案,‘是’还是‘不是’,你干脆点。”他望着我,目光锥子一样的穿透我的胸膛。我确实是喝多了,但头脑还算清醒,我也逼问道:“要我回答你的问题,你先得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他很不耐烦。
“你跟你的那个助手是真的吗?”我仗着酒胆问。当时想只要他承认了,认个错,事情还有得谈,谁知他不仅不承认,还说我喝多了发神经。“我亲眼看到的,还有假吗?”我忍无可忍。
耿墨池瞪大眼睛,还在装:“亲眼看到的?什么时候看到的?我跟谁上的床我会不知道吗?自从我太太去世后,我只碰过你一个女人,你别睁眼说瞎话!”
“你他妈才睁眼说瞎话呢,姓耿的,你马上给我滚,别跟我在这装,我看着恶心!”我真的气疯了,到了这份上,他居然还给我打马虎。
“你说脏话!你怎么跟个泼妇似的!没做过的事我为什么给你解释,只要是我真做了,别说是上床,就是杀人,我都可以承认!”
我一愣,难道真是我弄错了,可那天我没喝酒啊,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两个人抱成一团睡在被窝里,怎么可能会是假的?“你庆功宴那天和谁在一起,难道你心里一点都没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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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天喝多了,是助手小林送我回公寓的……”耿墨池也怔了怔,忽然象想起了什么似的张大了嘴,哑口无言。
“说啊,怎么不说了?”
“我想你是误会了……”他还想辩解。
“够了!别跟我恶心了,你的那些脏事烂事我不想听!”我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吼,“消失!你马上给我消失!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耿墨池,我们完了,你没赢,我也没输,你在玩我,我也玩了你,我们谁也没战胜谁……”
“你……你这个……”
耿墨池脸如死灰,猛地跳起来想扑过来抓我。
我忙躲开,继续说:“我什么呢,我这个荡妇是,没错,我就是荡妇,我十四岁就跟男人上了床,不是荡妇是什么,你看走了眼是吗?活该!”
耿墨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下巴无法控制地在抖,我几乎可以听到他牙齿咯咯的撞击声,他可怜地喘息着,血红的眼睛恐怖地瞪着我,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但是他站着没动,并没真的扑过来,只是用手死死地捂住胸口,好象里面有什么东西戳着他的心一样,表情很痛苦,这正是我要的效果,他让我尝尽了那么多的痛苦,现在是统统还给他的时候了。
“你不是很想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的吗?”酒精让我完全丧失了理智,我象个疯子似的指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那孩子是你的,是你的!我本来想生下这个孩子,那天我去公寓找你就是想告诉你我怀了你的孩子,谁知道一进卧室就看到你跟那死丫头睡在一起,我还有什么理由给你生孩子!当天下午我就去了医院,你知道手术后医生怎么跟我说吗,他说孩子都快成形了,是个男孩,多可惜啊……”
耿墨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白得骇人,他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站在那摇摇晃晃象一棵就要被连根拔起的枯老的树。我残忍地笑着,全然不顾他的痛苦,疯得更加忘乎所以,我用我所知道的最恶毒的语言辱骂他,诅咒他……可是他的状况好象不对,摇晃得更厉害了,像个濒临死亡的可怜的溺水者绝望地朝我伸着手,“快,快叫救护……”话还没说完,他就一头栽倒在地上,痛苦地绻成了一团。
在等待救护车的那漫长的几分钟里,他静静的躺在我的怀里,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突然是那么的宁静安详。我哭着喊着,亲吻他的脸,却感觉不到他的心跳,仿佛他真的离我越来越远。这一刻我才知道,我杀了他!
可是墨池啊,我是爱你的呀,哪怕你的背叛让我痛彻心肺,我也从不怀疑对你的爱!知道吗,若不是你毁掉我对整个世界的信任和梦想,我又怎么会对你下此毒手?是你让我变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虫,谁都可以践踏的可怜虫!如果我杀了你,其实也是杀了我自己,我会死得比你更彻底,墨池……
救护车来了,他被担架抬着推进车内,一路呼啸着送进了医院。在抢救室外,我已经没有力气哭了,像个等待执行的死刑犯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望着进进出出的医生护士两眼发直,没了思想,没了知觉,除了呼吸,什么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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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助手小林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来了,我像具僵尸似的瞪着天花板没看她。她也明显的厌恶我,坐在我对面很不客气瞪视我。
“你对他做了什么?”她忽然问。
我别过脸,还是不看她。
“你知不知道他有很严重的心脏病,一直就靠药物维持,他是不能受刺激的!”
“心脏病?”
“你才知道吗?是先天的心脏病,亏你还跟了他那么久!好笑!”那个小妖精居然嘲笑起我来了,我想还击,但我理亏,只得任她放肆。
“他活不了多久的,顶多还有三五年,只是三五年而已,你为什么一定要跟他过不去呢?他多活一天影响你了吗?”小妖精满眼是泪,恨恨地看着我。
三五年?我震惊得说不出话,突然想起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每天按时吃的药,当时我问他吃的什么药,他只说是维持身体机能的中药,谁会想到那是维持他心跳的药啊!
太突然太严重了,原来我是这么失败,原来我从未真正拥有过他,就象我从未真正走进他的内心一样,他宁愿把自己的病情告诉自己的助手也不愿告诉我,我对他来说算个什么东西!
“真不明白他怎么喜欢你这么一个女人,他以前的太太比你不知道要强多少倍,你跟她简直不是一个档次!”小妖精恶意地嘲弄着,居然把叶莎搬出来了,从前的恭敬根本就是装出来的,那是碍于主人的威力,现在主人倒下了,温顺的哈巴狗也要跳出来咬人了。
“你跟他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如果你还想让他多活几天的话,最好趁早离开,否则你就是杀人犯!不,你就是杀人犯,如果耿老师今天救不过来,你就是杀人犯!”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我是杀人犯又怎么样,我能杀得了他是我的本事,你呢,也就陪他上上床而已,他哪怕是为你打个喷嚏都算你赢!”我气愤至极,她居然也来教训我。
小妖精说不出话了,鼓着眼睛涨得满脸通红。
姜还是老的辣,她居然不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不是耿墨池还在抢救,生死未卜,刚才我就会冲上前扇她两巴掌,这次的事
归根到底都怪她,若不是她跟耿墨池睡一个被窝,我也不会受刺激去做掉孩子,不做掉孩子耿墨池也不会进抢救室。但怪她有用吗?
还好老天有眼,耿墨池捡回了一条命,但医生说这次只是侥幸,下次恐怕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下次?我跟他还有下次吗?我们还有明天吗?
果然,此后的几天无论我以何种方式去医院,耿墨池就是拒不见我。我整日徘徊在医院的长廊,象个游魂。同样象游魂的还有他的助手小林,她被解雇了,小妖精也没落个好下场。我看着她也在病房外徘徊,起先还觉得解气,后来就有点于心不忍了,她的年龄应该跟我妹妹差不多,那么年轻就经历这些,实在是一件残忍的事。那天又在病房外碰见她,我终于忍不住说:“回去,你的路还长,这么耗下去是耗不出个结果的。”
“不要你管!”
小妖精居然不知好歹。
“你以为我愿意管啊,我是看你年龄跟我妹妹差不多,好心给你提个醒,”我并不生气,继续说,“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他连我都不理了……你是无辜的,是个局外人,从一开始就是,你犯得着掺和进来吗?你以为掺和进来有什么好结果吗?你没有身处其中,不知道其中的痛苦,远远的躲开,能躲多远躲多远,如果你还想好好活下去,就听我一句话,不该你承受的就不要承受,你太年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小妖精怔怔的看着我,我的话触到了她的痛处。忽然她大哭起来,头靠在墙上捂着脸哭得很伤心,“我是真的喜欢他,我喜欢他好久了……我做梦都想跟他在一起,我知道我没有希望,可我就是放不下,后来我想既然不能得到他,那就让我留在他身边,照顾他,为他分担工作的压力,远远的看着他也好呀,可是现在他连这个机会也不给我了……”
“他为什么解雇你?”我问。
“他没说,但我知道他是在怪我……”
“怪你什么?”
“怪我那天……跟他睡在一起……”小妖精哭得泪雨滂沱,“我不是有意的,那天他喝多了,我是为了照顾他才留在他公寓的,看着他睡在床上,我忍不住就躺在了他身边,我没对他做什么,他也没对我做什么,可他就是不肯原谅我……”
突然记起动手术那天,医生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想好了没有,反悔还来得及。”可是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我失去了那个孩子,也失去了我们爱情唯一的见证,真的是世界末日了,天地轰然坍塌,我无处可逃,眼睁睁地等待着死亡的迫近,我痛苦地闭上眼睛,象一摊烂泥一样的滑在了冰冷的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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