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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赤胡(六)

  中原军也有空稍作喘息,辟邪检视自己一部,死五十,伤一百十七人。赤胡的凉州军中死二十,伤七十一人。而鲁修那边还未有伤亡。

  “不中用的人就快快撤出。”辟邪四处看了看伤者,“留在此处必死无疑。”

  鲁修道:“我这里箭只剩三成。”

  “赤胡将军呢?”

  “一半。”

  “那还能再守片刻,之后么……”

  “马刀还是人手一柄。”赤胡笑道。

  辟邪点头,“放完箭,就且战且退。”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然偏西,“不过片刻,援军就到了。”

  凉州军中有人忽地站起来,“将军,可听到了么?”

  “噤声。”赤胡凝神细听,“象是渡口那里交战。”

  “算得精准啊。”辟邪笑道,“若非我们在此阻击,这五万匈奴此时正好到渡口了。”

  鲁修道:“无论如何,能打乱他们的阵脚,我们已是胜了。”

  “火箭!”阵前士卒大声示警。

  “又来了。”赤胡向他们点点头,奔回自己阵中。

  辟邪起身眺望,见对面河岸上正用巨大的弩机施射火箭,满天流火罩来,打在林中。此番连鲁修一部也受攻击,头顶上的树枝挂住松油火箭,过不一会儿,便烧起来。

  赤胡道:“散开阵型,坚守。”

  未曾受伤的士兵尚能翻滚地上熄灭衣服着起的火苗,而伤重不能搬动者一旦身上泼上火星,便只能嚎叫等死,一时哀号四起。

  “坚守,坚守。”辟邪游走阵中,不断大声鼓舞麾下士卒。

  铁蹄踏水声又起,此刻却是重甲骑兵踏阵,连人带骑,要害之处都覆以双层牛皮甲,便是箭能透甲,也不过皮肉伤。

  “我下来。”鲁修在高处道,带着强弩三千人上马,从赤胡和辟邪阵中穿梭向前,直到河岸,赤裸裸露在匈奴眼前,火箭便换作了铁矢,密密麻麻向他们扑来,刚立定便被射杀五六十人。

  震北军的强弩也极是厉害,一通乱射倒也压制住片刻功夫。

  辟邪向赤胡摇头叫道:“如此是守不住了,我带人冲阵,你们徐徐退却。”

  “是。”赤胡呼啸一声,凉州骑兵上马,向下游河岸退去。

  辟邪对自己阵中的震北军道:“你们的箭制弓弩相通,速速收集余箭,递上阵去。其余人随赤胡将军后撤。”

  他自己认镫上马,手持精弓站于鲁修阵中,以他超绝箭法,专射敌军骑手双目,竟是一箭一尸,十余箭无一落空。

  敌军大哗,骑手开弓,多向他施射。辟邪手提缰绳,流火轻灵转身,在阵前时疾时缓奔走。辟邪马上箭也是极准,又射落三人,中原军中忍不住欢声雷动。辟邪见敌军距河岸不过三十步之遥,知道势不可挡,对鲁修叫道:“回撤。”自己夺过身边士卒的箭壶,一人押全军于最后,且射且退。

  片刻之功,南岸上便挤满了涉水而来的匈奴重甲骑兵,河滩狭窄,不利重甲行军,匈奴人推进得稍慢,河中轻骑飞渡,上岸后挤开前面开道重骑,从缝隙里蜂拥而出。

  两军相隔一箭之地,辟邪皱眉道:“须得再阻一阻。”当即兜住马头,任敌箭在自己身周乱飞,不及躲避,只盯准敌人面目,扣弦双箭连发。匈奴前锋被他抢先射倒十多人,不由气势一阻,二十多骑战马随后压上,距他一步之遥,收了弓箭撤出马刀来,扬着满天尘土围住他砍杀。辟邪轻笑一声,从流火背上飘身而出,长剑凌空呛然出鞘,杀入敌阵之中,足尖轻点马首,衣袂挟风,犹如战神趋驾滚滚烟尘辗转奔袭,一剑便刃一人,顷刻便将敌军前锋杀戮殆尽。

  两军骇然之际,他又转身追上流火,翻身上马。鲁修一部已去了一些路程,百步之内唯有他一人驻马独立,向着匈奴人笑道:“杀我,便过来。”

  匈奴骑士却极强悍,眼见他杀人如麻,心生怯意,却无一人愿落于人后,对他大叫了一声,更是奔泄而来。

  身后却是杀声滚滚,赤胡一部喘了口气,又掉过头来厮杀,狭长地带,两股人马放过一轮箭,便如同两股激流汇聚,顿时搅在一处,前后左右,触目所及都是敌骑,人人都杀红了眼,马刀到处,都是血肉飞溅。

  河中刀山还在缓缓移来,上岸后分成两路,一路取道河岸,一路取道树林,成夹击之势围歼赤胡。

  赤胡见势不妙,持刀呼啸疾退。匈奴前锋的轻骑自然紧追不舍,忽见赤胡残兵两面一分,顿时让出鲁修的箭阵,听得号令,又是一通箭雨如蝗。

  如此转转折折,辟邪领残军退出五十里开外,再后退,就是河岸开阔地。远处鼓声如雷,蹄声泼雨,想必渡口战事正紧。若退出此地给匈奴集结,那么渡口也不保了。眼前的匈奴大军已包抄成新月一般的战线,距他们一箭地,勒马待命。

  辟邪看了看天色,正是红光照目的傍午时分,不知援军何时能到。三千残兵正如洪峰前的枯木断枝,岂堪一击?辟邪掣出剑来道:“进一步全军覆没,退一步中原亡国。你我必死无疑,一同血战到底罢。”

  赤胡在战袍上擦去刀上鲜血,举过头顶,让它在夕阳里挥舞生辉,“凉州男儿何在?”

  “在。”一千凉州骑士高举马刀,齐吼道,“以将军马首是瞻。”

  震北军此刻也只剩不到两千人,箭矢用尽,多持长刀,阵中有人笑骂:“奶奶的,咱们中原人也没死绝呢。”

  “嘴臭!”凉州骑士回骂道,“千万留住你那条小命,等爷爷我来找你算账。”

  一时三千人笑骂成一团。

  匈奴人端坐马上冷眼看着他们,嗜血地咂嘴嬉笑,急切回首期待将命。中原残军终于慢慢静了下来,拂拭兵刃,收紧缰绳。

  有人却在河上突然唱起歌来:

  “啄我双目腾明月,

  折我断肢发新树。

  遥望带林三千里,

  无归无归魂无驻。

  同袍已从将军死,

  无人告我父母知。

  飞鹰飞鹰啖我头,

  载我血肉归故土。”

  夕阳照得河中鲜血更是流红万里,却不及那趟来的骏马更似火焰。那红马比之一般的战马足足高了两尺有多,河水虽深,仍不及马腹。马上的人在辉光里模糊了轮廓,只听他的歌声,便已觉恢宏。

  “阿纳……”辟邪绽开笑容,抚摸着弓背。

  红马悠然火中漫步,匈奴战士们在那骑士的歌声下垂首,静静倾听着。

  “掬我鲜血涌清泉,

  扯我流肠成新路,

  遥望断琴三千里,

  无归无归魂无驻。

  兄弟早从亲王死,

  无人告我女人知。

  豺狼豺狼噬我足,

  载我髓骨归故土。”

  红马立定了,马上人似乎光芒之神咏颂真言,慢慢地道:“对面,是无畏的英雄,用你们高贵的刀,送他们上天!”

  最后一个字就是大喝出来的,山谷中铿锵一震,匈奴人大吼一声,便山洪般涌向渡口。

  辟邪狠狠抽了流火一鞭,它四蹄飞腾,逆着匈奴人黑色的潮汐,向河中红马骑士冲去。

  此时此地遭遇匈奴激战,决非辟邪所期,然而上天既是这般迫不及待地安排,眼前扑面而来的刀光更不必畏惧――“要死,也是死在这个人手上。”辟邪想。

  他扣箭,张弓,盯准那人的眉心,任飞来的箭矢擦破自己的手臂,然后就见那人也转过脸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也扣箭,张弓,乌黑的锋芒在血色的阳光里飘摇。

  咽喉就这么一紧,辟邪的弓“扑”地落在河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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